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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正望着破碎的纸片雪片般飞舞,只是下意识地撇撇嘴唇。他的嘴唇是很肥厚的那种,脸颊上隐隐有赘肉,但看起来表面的憨态同他本身的刻薄性子是极不相符的。这个时候,他的心中因为被愤怒、不屑的情绪充满,已经没有了其他想法的余地。
纸片蝶一般飞舞在日光之下,眼下这样简单的场景,并没有特别的意蕴。但是在以后日子里,他是注定要时时回忆起来的。并且每一次回忆,都仿佛有刀锋划过他的心口,一阵一阵的揪着痛。这样的情绪里,到底是恨、是悔,他其实都未曾明白过来。也正是在之后的一些日子里,他才知道曾经机会离他很近过,也才明白自己错过了什么。
只是在此时此刻,时间毕竟还早,事情的端倪也才刚刚露出来,他并没有提前意识到的可能。
曹家啊……
许宣昨晚这些动作之后,沉默着看了曹正一眼,目光简单,曹正的态度在他这里已然不重要了。他将装了墨方的信笺分发下去,就好似一段段故事被铺开。这些信封里的信笺,信笺上所记载的墨方,其实便是一个个故事。这些故事,原本都应该是有些是在很多很多年之后才会出现的,眼下被人以这样奇怪的方式提前引出来,也没有人能够觉察得到。
当信封发完之后,有些事情就已经定下来了。在之后的日子里,事情便会以此发端,朝不同的方向蔓延过去。好的影响,或是坏的影响,令人鼓舞,或是令人失落,因人而异,因立场而不同……这样的情况是可以在事先想见的,而许宣所做的,是在将一些事情的序幕扯开,随后上演故事的,是他或是其他人,就都没有关系了。
今日的临仙楼,从热烈的气氛转入凛然的沉默,到得此时,才稍稍松懈了一些。因为一只只信封所带来的影响,慢慢扩大,场面仿佛解冻的春潮破开冰层,开始涌动。
墨商们手中揣着信封,心头的急切这个时候怎样形容都不过分。但是旁观身边人的反应,都是犹犹豫豫的,因此到得后来,还是将打开看看的情绪强行按捺下去,小心地将信封收好,脸上露出云淡风轻的表情,装作对这些毫不在意。但是这样的情绪,也只是自欺而不能欺人,特别是先前打开过信封的墨商,这个时候抑制不住喜色的神情落在众人眼里,好奇的情绪便被朝着更高处推过去。
“原本的墨展不只这些,但是出了点意外,倒是对不住诸位了。许家的事情大家都已听到,顾掌柜身遭不幸,那般惨状……许家肯定会追究的。眼下,还是希望众人理解。”
许安绮这时候虽然止住了泪水,但是神情依旧恍惚,今日黛儿没有跟过来,倒是不知道为什么,但是既然如此,没有人在一旁照拂着,她也只能强自冷静,但注定无法主持局面。而胡莒南在一边同秦老面色沉重地交谈着,眉头不住地皱起又松开地讨论着事情和对策,对于场间的事情也有些顾及不过来。因此还是许宣站出来,冲众人拱拱手。
“临仙楼最近有些好东西,可以拿来让大家见识一下……能喝酒的,就不要客气……”他说完,那边李既安已经吩咐小二在忙活了。
一只只酒坛子被人从临仙楼里搬出来,楼前的屋檐下摆起一排八仙桌,日光自屋檐的边沿流泻,照着一半影子落在桌子上方。这些举动,在众人眼中也觉得有些奇怪。但是随后酒坛的封口被揭开,一阵阵酒香开始弥漫。
“这味道……熟悉……”有人思索中说了一句。
酒香太过浓郁,这个时候简直是直直地朝众人的鼻子间钻进去,挡也挡不住。好酒的人,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从酒香来判断,应该是好酒无疑了。某一刻,有人想到了什么,声音低低地响起来:“东巷那边……”身边听到的人,好奇地问上一句。窸窸窣窣的交谈声此起彼伏。
许宣一个月前在东巷酿酒,这些事情都是他一个人在做,保密工作也比较简单,只需将门闭紧,点了灯忙活也就可以了。因为是前期投资,所抱着的还是做出来试试看的尝试态度,因此所酿的酒并不算多。但是在这个过程进行到后期的时候,酒香挡不住了,将整个东巷都渲染得醉醺醺的。当时很多人都有过好奇,甚至想要花巨资买酒来尝的人也不在少数。
但是某个夜晚之后,酒香开始渐渐淡去,随后人们也就知道酒坊里的酒被转移了。但是即使在这样的情况下,因为酒香依旧弥留不散,这种余香绕梁,三日不绝的情形,反倒更勾起了众人心中的好奇。
酒虽然好,但是在许宣看来,因为各方面条件的限制,他本身对这些也只是粗有涉猎,算不得多精通,所以即便再好,其实也是有限的。所谓“酒香三日不绝”的说法,更多的大概是人们的心理作用,这与其中有好事者的夸大宣扬,大概也不无干系。
对于这些,许宣也并没有过分期待,横竖只要比眼下的酒水质量好上一些,也就够用了。其他的事情,随后可以慢慢完善,一步一步走下去,要做出前世记忆里的那些酒,也只是时间问题。只是虽然原本抱着这样的想法,但是实际上结果出来之后,发现比之原本所想,要好上不少。
小二们抬着酒坛,人们注意到所倒出的酒业也是晶莹剔透的样子,在眼下酒水大抵都是浑浊的年代,即使是看一眼,就已经让人觉得很意外了。更何况那些浓郁的酒香。
当这些发生的时候,令狐楚站在眼下活动筋骨,朝许宣看过去的时候,眼神难免有些幽怨。他是好酒的,举手投足有种源自酒徒本能的激动。
“不厚道啊,不不厚道……”令狐楚搓搓手,口中嘟囔一句:“这种好事,我却不知道。”
许宣看了他一眼,也只是笑笑。话虽然这么说,但是他自然不会相信令狐楚真的不知道。自他将关于花山的消息说出来之后,令狐楚对于他就不可能不关注。盯梢之类的事情,虽然他没有发现,但是并不代表真的没有。更何况他在东巷那边酿酒,已经闹出不小的动静。这话应该不可信,但是他也没有点破。
“喝完就散了吧,墨展不是一天……这些酒,力道大,要注意一点。如果喜欢喝,临仙楼里是有卖的,欢迎过来……”
这些酒水,原本是拿来替此次墨展做点睛的。但是事情的发展很多时候无法预料,当无锡的消息传过来时,许宣也就更清楚的知道这一点。这个时候,将酒放出来,虽然效果不如预计地那般惊艳,但横竖也是原本定好的事情。更何况,多少也算得是为临仙楼的开业打一个基础,因此也没有改变计划的必要。
类似试吃的举动,随着有人尝了一口,大声叫好之后,场面就仿佛被酒水化开一般。虽然许家事情所带来的压抑还未完全散去,但是这个时候,众人的心思也已经移开了。无论是哪个时代,人们对于无偿享受,不劳而获这般类似的事情都是欣然接受的。
“这酒辣……够劲!”
“啧、啧、啧……”
“嘶……哈……”
不论会不会喝酒的,在这样的情况下,得了机会都想来试一试。各自不同的反应。
“少喝点!”
有妇人白了一眼身边的汉子,但是也只是抱怨一句,并没有生气,大概因为免费的缘故。
许宣酿酒,内里的目的除了推销、盈利之外,更重要的是吸引人气,因此所有的功夫也都是为了加大酒的力度而做的。对于眼下的低度酒而言,许宣的烈酒,已经能够很好地达到目的。严格说起来,酒这种东西本身其实并不好喝。对于前世的他来说,也是在早年的应酬中喝得多一些,到得后来功成名就,没有人再能强迫他喝酒之后,他是滴酒不碰的。
令狐楚的酒量应该很大,平素喝酒的习惯便是大口牛饮,这个时候他从身旁小二的手中夺过酒坛子,照例猛逛几口。酒入口的感觉就和平时不大一样,在惯性之下吞咽几下之后,一口酒水喷出来。曹正在他身边的地方,他也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酒水随后顺着曹正的脸面流淌而下。
“你!”所能有的反应便是这般。但是随后在令狐楚拿眼瞪他的时候,便还是将头颅低下去,耳边响起令狐楚“嗤”的一声笑,他敢怒不敢言。
令狐楚开始小心地喝酒,动作不再似先前那般大了。
所提供试喝的酒水并不多,在第一批酒酿成之后,后续的还在进行之中。能喝到酒的,也只是靠前的一些人,这样情况,更是煽动了人们的热情,纷纷朝前挤拥着。临仙楼的小二们因此手忙脚乱了一番。
人群外围……
“这什么酒啊?香气在此处都能闻到?莫不是二十年状元红?”身着华服的青年止住脚步,朝身边叫李贤的书生疑惑地问了一句。
二人朝身边的人打听一番,众人齐聚的街道上,人们知他二人大概初来岩镇,很热心地回答了他们的问题。墨展、墨方之类的东西,二人并不懂,因为初来岩镇,对程家、方家的也都不熟悉。但是他二人因为本身的出身缘故,对于斗争之类的事情也不陌生。
“有人的地方就有争斗……嘿,我喜欢。”邓宣明唯恐天下不乱地笑道。
随后听说有人被杀了全家的事情,才沉默了一下。这样的事情,无论是谁初次听到,都会觉得有些惊讶。但是毕竟不是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也只是稍稍惊讶一番情绪并没有太大的波动。
一旁的李贤倒是把握住一些东西,疑惑地问了一句:“许家?”
先前他们只是抱着看热闹的心思过来瞧瞧,对很多事情都不曾留心,因此也是到这个时候才知道当事的人中,居然有熟悉的名字。
“李贤,墨商……是不是那个许家啊?”
书生在一旁没有说话,想了想,伸手拨开人群,径自朝前过去。身后的邓宣明随后赶了几步。
“许家被欺负了?那不行啊……本少爷看不过去了……谁干的?李贤,办他!”
邓宣明这样的话之后,人群古怪地朝他看了两眼。
酒香混合嘈杂的人声,身边路过的时候,挂出的纸页间写满了关于墨的东西。二人在其间走了一阵之后,越向前的地方,人去拥堵地愈发厉害。随后还是身后的护院过来开了路,才顺利到了临县楼前。
这时候,刘守义说了一些话,代表着今日墨展的结束。因为许家遭遇的惊变,很多场面话也不好说了,因此也只是秉持着正面的态度,对墨展做了一番评价。人群随后稍稍散了一些,没有喝到酒的人们,面色有些失落或是不愉。天色已经不早了,今日因为墨展,很多原本的事情都耽搁下来,这个时候想起来,不愉快的情绪并没有持续多久,便被冲淡。
“诸位今日来捧场,妾身在此谢过了。顾掌柜的事情发生地突然,先前不曾控制住情绪,倒是让诸位见笑了。今日大家原本高高兴兴地过来看墨展,眼下却被许家的事情影响了心绪。妾身……妾身再此向众位道歉。”
人群将散未散的时候,许安绮终于开始说话了。少女因为先前的哭泣,声音听起来依旧有些哽咽。但也是因为如此,她说起这些话的时候,反倒有种很真诚的感觉。众人哪里会计较这些,连连摇头表示着不打紧,口中纷纷说着“节哀顺变”之类的宽慰话。
许宣在一旁,见到这一幕,嘴角轻轻的牵动一下。
许安绮朝众人敛衽一礼,随后抬起头。日光之下,少女的面色变得坚毅,这同她微微红肿的双目,梨花带雨的面庞,形成某种鲜明的反差。
李贤正挤到人群前方,正听到少女接下来的一番话。
“父亲离世之后,许家面临着分崩离析的困境,妾身当时什么都不懂。但是妾身并不害怕,当时有胡叔、有秦爷爷还有……还有汉文在,大家都在鼓励妾身。后来许家好起来了,妾身的努力也被很多叔叔伯伯们接受。因此相信自己是能做好的……眼下许家遇到了新的困难,但是妾身先前只是伤心顾掌柜的遭际……妾身,也不害怕。”
许安绮说道这里,转而面对刘守义:“事情不知道是何人所为,但是公道是一定要讨回来的……做出这样的事情,便是仇人了,说是不共戴天也并无不可……这些事情,官府若是不能做主,那么妾身自己来做……许家若是连自己人都保不了,即便今后再如何辉煌,也毫无意义。”她说道这里,目光朝天外的阳光看了一眼,日光流泻在她的脸颊上,随后铿锵有力的话语落下来,掷地有声。
“妾身穷毕生之力,也要……手刃仇寇!妾身是不害怕的!”
话语说出来之后,众人再看她时,少女身上最后一丝青涩仿佛也隐没掉了。
许宣的笑容,这时候已经很明显了。
虽然一直以来,许安绮都在以一种明显的速度进步,但先前的落泪还是让人意识到她的年纪。在后世,十六七岁的年纪,她本该还是中学少女。而在眼下的时代,生活的重担已经压在她的身上。对于她的伤心难过,人前落泪,这样的事情并没有什么。只是她毕竟是如今许家的掌舵人,许宣虽然理解她,但也觉得少女的在距离真正成熟的路上,还有很长一段要走。直到少女说出这一番话之后,他才知道,可能这样的距离并没有他想得那样长了。
她会很快长大。
许宣的笑也只是短暂的时间,这个时候人群众叫李贤的书生,带着些许意外的目光在许安绮的脸上久久停留。
“不是她……但是……”随后李贤又看了看少女身边不远的许宣,眉头轻轻蹙了蹙。
“诸位,散了吧。”少女说完最后的话,朝临仙楼里去了。
而这个时候,程子善手中捏着信封,这心情已经复杂到某个顶点。自范天成将顾士鹏被人屠了满门的事情说出来之后,他便一直沉默着没有说话。这个时候,还不能确定信封中东西的分量,但是无论如何,程家已经开始陷入被动。想到这里,他甚至有些不愿意将信封打开了。至于许安绮的话……他其实并没有太过在意。等人群开始散开,他下意识地迈动脚步,这个时候,不曾注意到许宣落在他身上的目光里,若有所思的意味。
“哎,怎么散了啊?不能散,不能散……少爷我酒还没有喝酒!”声音在临仙楼前想起来的时候,人群还未完全散开,许宣正准备进去临仙楼的身子微微侧了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