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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欢在羽商阁呆了小半日,等房里四儿送了新笼的手炉和油纸青伞来,才知外头变天儿下雪了。她扒在窗下往外看,院里飘着茸白的雪花儿,落在梅花枝头,攒得红白分明。
墨七拿手炉和青纸油伞从一旁站着,“四儿说太太房里的晚膳已摆好了,叫姑娘回去用膳。天儿也晚了,下了雪又冷,走晚了没得冻坏了身子,姑娘素来最是怕寒的。四儿还在外头等着,不若姑娘咱就回罢。”
合欢下了窗下小炕,轻拂了一下袖子,去辞过陆瑞生,转脸让墨七给她披上斗篷,“偏你们来催,我哪里就那么娇贵了?是怕冷,但也不是就受不了。你们若不来,今晚三叔便留我用膳了。羽商阁的东西,你们谁来尝过?”
陆瑞生常年脸不生笑意,唯有词曲入心之际,唇间才会浮上暖色。今一日,却总要在心里失笑。面上又不显,生憋得辛苦。等合欢穿好了斗篷,戴帽子捧了手炉,他才说:“早一日晚一日的无妨,下回来留你便是。”
“下回可得三叔登门请我,我才来呢。”合欢甜腻一笑,逗着趣儿。
陆瑞生倒吃她这套,送她出乐房,又送出院去。到了院外,四儿等在雪里正瑟瑟抖。肩发上沾了雪意,生出画感来,也嫩生生的好看。她见合欢出来,才迎上来,先与陆瑞生行礼,再去扶了合欢,“主子怎么跑这里来了,叫奴才好找。”
合欢嗔她傻黑四儿,“岂有在主家面前说这样儿话的?”
四儿咬唇跺脚,“姑娘再叫黑四儿,我也恼了!姑娘仔细瞧我,哪有一点儿黑样!”
“黑四儿就是黑?你真个白费了我的苦心,给你取这么好的名儿。”合欢一本正经,实则这名字取得一点儿也不一本正经。
陆瑞生听过各路名号,春风化雨诗情画意,但今儿听得“墨七”“黑四”却是极为少见。他从旁看着三个矮豆丁说话,不免插一句:“都是合欢自个儿取的名字?实为奇特,出处哪里?”
“要什么出处呢?”合欢看向陆瑞生,“要的就是奇特,带些数字也文艺不是?墨七我想了一阵,自觉甚好。用了‘七’,那我得再凑个‘四’儿,都是旁人惯常好用的。那叫什么‘四’儿呢?‘墨’去‘土’,不正是‘黑’么?我苦心煞费,四儿还不喜欢,唉……可叹……”
四儿一脸黑线……
陆瑞生抬手遮唇,终是没忍住喷笑了一声,眉眼里光彩盛盛。“墨七”“黑四”,后者搁谁身上也受用不了。笑罢收颜,心中暗道,陆府有佳人娇女,今日一见,大开眼界,再也不能忘了。需得时时登门请过来,谈琴说话,博人生几场可乐。
念着合欢怕冷,陆瑞生未让她在风雪中久站。那么娇小金贵的人儿,吹将病了,确实着人疼心疼肺。怪道自己那嫂子当成心肝儿似的宠,原也不是没有原因。今番见了,才知其中妙处。若是她的闺女,那自也是舌尖上含着怕化了。
瞧着她背影走远,入了夹道,陆瑞生才入了院子。进屋之际又折了下身,与院里丫鬟婆子吩咐:“但凡七姑娘房里的人登门,再不必拦着。”
晚膳用了豆沙馅儿提褶包子、燕窝肥鸡丝、红白鸭子南鲜热锅并几样儿小菜,都是厨房里寻常爱做的吃食。味道可口,合欢吃得就多。若是吃腻味了,陆夫人会吩咐管家再出去寻换个厨子来。都是京城各大酒楼的名厨,一个厨子一个口味,无一不能伺候好你的胃。
晚膳后陆夫人便不再让合欢出暖阁,只让她在屋里走动。出去了小半日,她也懒怠再动,便掀了本书趴在熏笼上看书。才是梳洗过的,一头黑亮长发披落下来,顺着丝薄寝衣曳地,慵懒诱人。
合欢屋里的书都是陆老爷从自个儿书房里拿来的,四书五经之类。此外,还有些从外头弄来的话本子。话本子都是陆老爷亲自筛看过的,能入女孩儿家的眼,他才让送进了陆夫人暖阁。不能入的,一概让下人拿了烧去,尸骨不留。
合欢看书最是痴神,从旁来人有时也不知。或有人从后面蒙住了她的眼,她随即道一句:“傻黑四儿。”
傻黑四儿头上黑线不减,这回可不是她,从后蒙了她的眼的另有其人。合欢从那“你再猜”的声音里就知道了,是她六姐姐陆青瑶。
眼睛得了明亮,她从熏笼上爬起来,“六姐姐怎么来了?”
“听说你今儿刚得了太太准,往后再不必屋内藏着了,我自然要来看看你。”陆青瑶随手拾起合欢才刚手里落下的书,翻看了两眼,见是鲁智深大闹五台山的话本子,便合起来放回了熏笼上。她不知道陆合欢还在闺房里看书,但看是这么肤浅的东西,不过在心里暗嗤一回,并不当回事儿。
合欢引她一起到罗汉塌上相坐,看了她两眼。原本是不想开罪她的,顺顺当当收为己用,但这陆青瑶好像是个敬酒不吃吃罚酒的,那便反着道儿来好了。所以要开罪她,让她使些手段出来。重生一世的人,深宅大院里看大的,就算再是娇贵之躯,心气比天高,心计手段也定是有的。不过使起来,大概是笨拙些。抓了她的把柄,换她的话,也就容易多了。因而合欢脸上浮笑,偏是“不懂事”地哪壶不开提哪壶,“今儿去三叔那里,六姐姐怎么没进去?我到屋里时,才发现你不在,如何到门口又折回去了呢?”
陆青瑶脸上一阵青白交接,眼睛里浮出些气恼。她倒真没多深沉的心计,藏掖的功夫更是不会。显是上辈子庶女的出身,嫡女的待遇,把她喂膨胀了。膨胀的人不能戳,一戳就炸,跟那气球是一个道理。
“三叔是个怪人,我去他院里做什么?你傻你愿意去,难道不是碰了一鼻子的灰回来?甭说你,老太太就是被他气死的!”
合欢抓着了陆青瑶话里的漏洞,但不挑破,只是顺话问:“三叔怎么气死老太太的呢?”
陆青瑶一时也没回神,不过唠家常一般。妇人间最爱说闲话,嘴没把门儿的,把话说完了总还要交代听话的人一句“别告诉别人”。陆青瑶把手叠放在小腹上,坐得笔挺,说:“老太太为他张罗了许多亲事,他一个不从。怎么着,竟与咱们大房,老爷的姨娘混睡,被捉住了。老太太要打死那姨娘,他还要替她去死,可笑不可笑?老太太被她气得呀,一病不起……”
出口的话收不回,陆青瑶转眸子看合欢。合欢一脸懵懂,纯良无害。知她是醒神了,自己也不再装傻,定着睛子字字透着从容的清淡冷气,“这是六姐姐编的故事?叫老爷听见了,难保不揭你的皮,老太太多早晚就死了?她不是,正在江南二叔家里,享清福呢么?”
陆青瑶脊背发麻伴着一阵冷气,掖在小腹上的手搓了一阵。她说错话了,瞧着陆合欢的神色,嘴里虽说着质疑的话,那眸子里装的分明不是小孩家的疑惑。
“你们都出去吧,我与六姐姐单坐着说话儿。”没等陆青瑶有所反应,合欢先打发了自己房里的下人。陆青瑶带来的,一并都撵出去,只留下姐妹二人。一番成人做派,让陆青瑶脊背的寒气更重了。她扯嘴角笑了笑,抬手擦额,有些讪讪,“瞧我这嘴,偏爱胡说。妹妹你当没听见,不要告诉别人,成么?”
“姐姐还有什么好故事,讲与我听,我就不告诉别人。”合欢声音清脆,如溪水叮咚而过,却句句撞在陆青瑶心头上,“听说姐姐打小就早慧,三岁成诗四岁成赋,说话儿也比别人早。我还听说,你说我是个异数,原不该来的。”
“都是胡说的。”陆青瑶又抬手擦额,“那时小来,不懂事,偏好胡说。”
“你不说实话,我这会儿就出去告诉太太去,让她评判。她若评判不了,就叫老爷评判。老太太现今好好的,三叔也身家清白,你说老太太被三叔气死,到底是什么道理?”
陆青瑶一把拖住她,捏得她手腕生疼,急急道:“好妹妹,你坐下,我与你说便是了。”
合欢并不坐下,威吓的法子刚见成效,不能就此收了。她站在脚踏上,听得陆青瑶说:“妹妹确实是个异数,太太这胎原是男孩儿。”才慢慢往塌上又坐了。
她揪了身前一缕头发,摆弄着玩儿,只是听着陆青瑶讲。一番说下来,却再没波折之处。家里哥哥们娶妻生子,又是谁谁家的姑娘,高门贵女,端庄贤惠。她前生又是过着什么样呼风唤雨的日子,别家庶出的小姐都羡慕红了眼珠子。对比此生,怎就一声感慨能了结了?
合欢听得困怠,摆摆手叫停,“六姐姐说得越发悬了,我一个字儿也不敢信。你若不喜欢我,但凡找点像样的理由来。”
“你不告诉别人罢?”陆青瑶小心问她。
合欢笑笑,心道真是个傻的,“我告诉谁去?说了人当我是疯子呢,我不做那下脸儿的事儿。姐姐两周岁那回说我的话,是不是就被太太当成了疯子?”
陆青瑶有些咬牙切齿了,脊背也是白发凉了一回。
合欢乏了要睡,起身送陆青瑶的客。下了脚踏,陆青瑶才想起今儿要说什么来了,回身问合欢:“七妹妹长这么大也没出过门,再过两月就是外祖母大寿,妹妹去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