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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欢满意,慢身下了脚榻到外头。见金盏在门外杌子上已是打起了盹,伸手碰了一下她的肩头,“你家主子醒了,快些进去服侍吧。仔细着,再是活不成的就是你们的差错。”又往上房那边去叫墨七,“你往厨房去一趟,叫蒸碗酥酪,紧着这边儿先送过来。”
金盏睁眼迷瞪瞪的,头脑惊醒过来时,忙起身往屋里去。她是不知陆合欢之前对陆青瑶做了什么的,现今更是揣不透怎又对自家姑娘上了心。都是下人不该明问的事儿,只当不知罢了。她进屋入了里间,急急绕过屏风去看陆青瑶,往脚榻上一跪扑在床沿儿上,“姑娘,可是醒了?”
陆青瑶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点在身下褥子上,剩下唯有半翕的眼眶里的乌黑眼珠子在动。目珠无神,幽幽转向金盏,还未挤出话儿来,就听得陆合欢的声音飘了过来,“你家姑娘要水喝,你怎么还跪着,渴出个好歹来,仔细你的小命。”
金盏忙又起来,手脚还尚利索,去给陆青瑶倒水。合欢手打着粉珍珠的隔断帘子,进到里间,身后是一串珠子碰撞声儿。一阵脆响,穿过薄纱屏风传到陆青瑶耳朵里,直叫她双唇又打起颤来了,叫她想起那一串散落的鸡母珠子落地的声儿。
合欢去到玫瑰椅上坐下,瞧出她脸色有异,想了想那珠子的噼啪声儿,大约是明白了什么,因朝她伸了伸头,“听不得?”
陆青瑶闭了闭眼,话是说不出的,喉间发出嘶嘶的声音。金盏倒好了水,捧将过来,搁到床头小案上,又去扶陆青瑶起来。陆青瑶身子如烂泥,软得筋骨也没了,靠在床架上又闭合了好一阵眼。她这会儿且真是不成样子,瘦得眼眶也凹了下去。脸色青白,身上的素缎里衣也松宽得像是衣壳子。
金盏端了水给她喂送,一边儿说:“姑娘昏了好些时日,可算是醒了。担心死奴才了,在您床前守了这么些天儿,心都快守枯了。若是再不醒的,奴才也只能跟姑娘一道儿去了。”
合欢坐在一旁的玫瑰椅上不说话,撑着椅把儿托腮只是看着这一场主仆情深。陆青瑶喝水也是慢的,一小口一小口地往下咽。金盏极耐性地拿着瓷勺儿一点点喂她,最是精细的手法。等陆青瑶喝了小半碗水,脸上少了些许死人色,便听得外头墨七的声音,“姑娘,酥酪好了,先给您搁着还是这就回去吃?”
合欢姿势不变,仍是盯着陆青瑶,嘴上道:“端过来吧,六姐姐才醒了,需得进食。”
金盏和陆青瑶俱是诧异了一下,她们可是很少能见这些好东西。往常去厨房里多要些零嘴儿,都得使银子,跟外头铺子不差什么。鸡蛋羹尚且都难要一碗,更别提酥酪了。金盏不出声儿,颔首端了茶碗去桌边儿放下,便见墨七端了酥酪进了屋。那帘珠子一串响,又让陆青瑶蹙起眉。
“墨七,你把酥酪搁下,叫些人来,拆了这珠帘子。”合欢松下托腮的手,坐正了身子,“再叫六姐姐房里的嬷嬷,到外头请大夫去。是用药还是如何,这身上的病总是得治的。”
“诶。”墨七把酥酪送到金盏手中,并不多问,只把合欢交代的事儿给做了。
下头的人忙活一气,歇手的时候陆青瑶已吃下了那一碗酥酪,气色好了一些。她是心存疑惑的,但也不是跟自己过不去的性子。命垂一线时,人的求生本能最是强烈,再多的心思也难有。吃饱喝足了,瞧了大夫,开下药方儿来,也便妥当了。
合欢坐了一气,见陆青瑶实在是没气儿说话的样子,也是兴致寥寥。微打了个哈欠,起身往上房用午膳去。男人是外面场上的人,总难在里院儿里久呆,因而合欢惯常都是和陆夫人两人用饭。也不必在桌上大摆,食盒里的菜色端出来,炕几上用着就是了。
等菜布好,陆夫人携着合欢往炕边儿去。等合欢上了炕,才松了手坐到对面儿去。她脱下手指上的玳瑁珠花甲套,伸手拿起筷子来,夹了一筷鱼香鸡丝往合欢碗里放,开口说:“才刚你爹身边儿的奴才来传话,说是靖王开了恩,给咱一年的时景。”
合欢抚平自己胸口衫领,拿起筷子,“只有一年,也忒少了。来年也不过八岁,能做什么呢?”先前还是能心宽的,自听了陆瑞生的话后,心头不平,觉得嫁那样儿一个人品样貌皆粗糙的男人实在委屈。要是能拖的,自是越长越好。
陆夫人叹了口气,“一年也是恩慈,总比立时就嫁了得好。往前我对你是太娇惯了,也念你年岁尚小,不需礼制苛刻。等嫁了人,甭管年岁如何,总要有人|妻儿媳的样子。婆家不比娘家,真个谁能把你暖在心尖儿上呢?靖王又是那样儿的人物,少不得时时要在外奔波,回不去家中。便是回了,又当如何?他是王府的天,你要伺候他才能得好儿。战场上没有好脾性的人,靖王也一样,听说脾性最是刚爆的,叫他宠人,怎能奢得?再者太后,她虽深居宫中,怎知就管不到了?靖王府那一大家子,也得你管着。不能因着岁小,受人委屈,连些个上不得台面儿的人也镇不住。妇道人家的本分,做正主的气度,一样儿也不能缺。”
这些话,往前陆夫人是从来不对合欢说的。男尊女卑,妇德妇容,多少压抑了天性,叫人时时谨小慎微,活得没有趣致。她宠溺合欢,自想她无忧忧虑。心里想着,再等些时日,年岁大些,再教她这些不迟。一拖便拖至了七岁,却仍是不提不问,总有私心叫她多在爹娘膝下无忧快活几年。
也正因此,合欢也大致明白了陆青瑶的性子怎么会养成那样。被保护得过于好,自也就生了无能的性子。失了嫡母宠爱,就等于失去了所有生存的本事。
她是知道的,靖王横插这一杠子,激起了陆夫人的担忧。若是她再长大的,陆夫人也未必会这么忧心忡忡。只当她心智伴年岁一道儿长了,该嫁人就嫁了,哪里还能如这会儿这般忧思。这角度上说起来,也算是好事了。
合欢又听陆夫人说了许多,巴不得一股脑儿把一生经验都告诉她。一顿饭也没进下小半碗米饭,便搁下碗来,说:“欢儿也别怨怪娘,余下这一年,多听嬷嬷们的话。该学的该记的,都得往心里去。时常我找你说话,你也得记着。成婚了,各家门另家户的,娘亲也是鞭长莫及了。”
合欢吃饱了,搁下筷子点头,“我学东西最是快的,娘亲莫担心。不需一年,半年也够了。不过就是管家掌事的本事,你教我,我自会领悟。再是调|教人的事,都有那门道儿在。我不愿吃亏,旁人也不能叫我吃亏。我跟娘学,端庄地讲道理,占着理儿,蛮狠霸道些就是了。再是哄人的本事,娘也教我。”
陆夫人笑起来,听着合欢的话心里豁达,“哄人的本事娘亲可不多。”
“我知道。”合欢狡黠一笑,“娘亲是尊贵的人儿,矮不下身来。祖母是瞧着娘亲样样儿好过她,所以与你生分。不过她也不回来,常与二叔家一处,两不相见,甚好。”
陆夫人伸手点了一下她的眉心,“就你鬼灵精,什么都知道。娘亲瞧着,你这哄人的本事也不需人教了。”
合欢把陆夫人哄得开心,粘腻地与她挤在卷头榻上歇晌。她趴在陆夫人怀里,手指挑弄陆夫人腰间的香囊璎珞穗子,“欢儿舍不得娘。”
“娘又哪里舍得欢儿呢?”陆夫人低首看她,心房也暖化了,在她额上印了个吻。
晌午阳光明亮,打在院子里的合欢树上,光斑璀璨。透过月洞窗往外瞧,粉密的花儿像云锦,正是七年前合欢降世前一样儿的场景。
妆奁、纸笔、衣褂、褥子,晒了大半日也该归置了。阳光稍收墨七就和四儿等人把东西收拾了妥当,尽数搬到抱厦里。抱厦有三间,足是大的,布置也就随心所欲了很多。虽还是与陆夫人连住着,但到底有了自己地盘的感觉。合欢欢喜,费心拾掇了三五日才罢。窗纱、落地罩、屏风、珠帘、帐幔、桌案、椅榻等,合欢俱是挑了自己可心的样式,整摆一通。
等闲下来,发现陆青瑶已是能下床了。阳光正好的午后,在廊庑下设了软塌,躺在上面晒太阳。人还是憔悴的,却不施粉黛,头发随意绾髻,连根玉簪也不戴。身着绣花曳地长裙,外套淡紫褙子,领口绣着绿萼梅花,病怏怏的美。
合欢笑意浮脸,去她塌边,从袖里掏出帕子来,拎着一角儿,在她脸上一阵撩|蹭。陆青瑶痒得睁眼,见合欢正冲自己笑呢,逗小猫一般。她支起身子来,咳了两声,“不知妹妹过来,失礼了。”
“不算你失礼。”合欢收起帕子,往她塌上挤了坐下,“有许多话要与六姐姐说,但不知从哪一句说起。但问六姐姐,事情想通透了么?若是通透了,往后还是姐妹,我说话算话,定保你周全。只是周姨娘……你打算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