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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丈夫不识真假,何其悲也!
大丈夫不知善恶,何其怒也!
其实谁都没有错,只是非如此不可。
阴域里有幽魅,那是长久历史波澜下的悲哀,是千年前魔氛震荡时镇压的鬼物,也是道域最大的囚牢,被囚者多为能力滔天,罄竹难书,将阴域渲染的越加诡谲而危险。
可偏偏净从秽生,无边的罪恶与愤怒催生出了纯净至圣的九幽莲华,对素还真来说简直是得天独厚的修行之地,他看着那朵氤氲环绕的净莲,极陌生的地方,极熟悉的感觉。
“这朵莲花快成熟了,”史艳文咳了好几声,这池中净莲与素还真身上的味道融为一体,馥郁香气将血腥味都掩盖了下去,“精忠要与道域高层合作,他们开出的条件,便是带出这朵花。”
“为什么?”
“魔祸孽障,”史艳文苦笑,“道域党派分立,固守者有之,主攻者有之,内部斗争严重,戾气深重,需取其化消。”
“为何他们不亲自动手?”
“也许是觉得,艳文生还希望要大些吧。”
所以死了,便就死了么?
素还真默叹,单手揽着他坐在池边,见史艳文呼吸稍滞,又托着他躺倒在自己腿上,微微上躬着膝盖。他找到史艳文时,这人已经快到这片净地,被几个戴着手铐脚镣非人非鬼的东西围攻着,重伤在身剧毒侵心,若非功体超群,早该被万鬼侵食。
史艳文没想到他会跟进来,自小的好修养也没能使他压住那勃然奋发的惊怒,气的将他脚下的大树劈成了两截,让素还真久久无言。好在素还真确实不曾虚言,他带着史艳文一路拼杀,特异的招式和全身上下透出的莲香让所有鬼魅都不敢轻举妄动。
投鼠忌器。
他们不是惧怕素还真,只是害怕素还真身上的香味,与阴域中间的那株圣物如出一辙,既让人觊觎又让人惶恐。
而现在,他们终于来到了这里。
“若非你是艳文捡到的,我还真要以为你就是那莲花化成的精怪呢。”史艳文调侃道。
素还真看他还有些气力,也笑,“说不定素某与他同源呢?”
史艳文喘息着默默摇头,显然是不信的,闭目忖度,阳符莫名失效,他这两日受到的攻击与追杀险些要了他的命。半晌又张开眼,却发现素还真的目光并没有投注在他身上,反而对着那株圣物皱了眉,史艳文犹豫片刻,终觉素还真该是没有恶意的,便问,“你在看什么?”
素还真垂眸,史艳文身上还有不少伤口,看起来狼狈不堪,脖颈间的细小伤口已经在发黑,手心上的黑线几乎蔓延到了心口,“觉得讶异罢了,我先帮你处理伤口。”
史艳文却拒绝了素还真的援手,他知道这毒不好去,还是自己动手的好,强撑起来往旁边挪了挪,让素还真也不好继续。
肩膀斜划下的长长刀痕让他倒吸几口凉气,只好褪了一半衣裳,从怀中拿出一粒解毒丹含着,用尽全力让余毒从指尖溢出,整个人却虚软了下去。
素还真还真的没援手,看着他伏在池边抽气,这个人傲骨铮铮,但也没骄傲到不愿让人帮忙的地步,十之八九是担心会让毒素危及他人,故而如此。可看了一会,素还真就发现了不对,那人虽还在喘息,但身体已经没了防备,肌肉松缓,身形轮廓都软化了,在圣气缭绕中显得格外安宁。
可也像是,睡去了。
素还真最后还是动了手,撕开袖子沾了水替他擦干血迹,盯着那张脸陷入沉思,而后看向那朵莲花,须臾摇头,“……是因为同性相吸么?那可就难办了呀。”
史艳文再醒来的时候,素还真已经站在了池子中央,伸手欲摘那多莲花,史艳文被这场景吓得汗毛倒竖,“素还真!”
这还是他第一次直呼素还真的名字,可气氛却不是很好,素还真看向他。史艳文定是误会了什么,脸色不是很好看,苍白的脸颊漫上绯红,咳个不停,捂住嘴的指缝中红色若隐若现,素还真只得上岸。
“素某只是想就近看看罢了,你何必急成这样?”
史艳文看他一眼,下意识地转过头,很明显的不信任,素还真觉得诧异,史艳文背后空门大现,若说不信任也实在说不过去。
所思所行难以统一,不大像史艳文做出的事,倒是值得人细细把玩。
素还真看了一会儿,史艳文被夜雾浸润的头发铺在草地上,侧向一边的脖颈暴露出动人的弧线,耳尖发红,手臂撑的很直,细看却还在轻微颤抖,素还真终于反应了过来,“你发烧了?”
史艳文闷哼般答,“多虑。”
这句多虑的意思有很多层,这般语气与态度,素还真猜想,最主要的想表达的便是即便自己头脑发昏,要解决一个“采花贼”也是绰绰有余的。
素还真忍俊不禁,又不好表现出来,只好假咳两声,“你的状态不好,素某猜测或许是毒素未清,让我看看可好?”
可史艳文听在耳里就成了另一层意思,多多少少像是假怪,不禁转过头盯着他,语含威胁,“此物于我儿有大用,艳文想公子并非恩将仇报之人。”
“自然。”
“你或许与它有些关系,但究竟能否……‘借用’,还需问过道域之人。”
“自然。”
“……”
史艳文眸光越沉,素还真应的太轻巧,可他怎样都觉得不可信任,再一细想,他连此人身份底细都未弄清楚,自己该说的不该说的倒说了一大堆,迷迷糊糊间又觉得心里突然多坠了块大石。
他又试探了几句,可素还真一派从容,既不推诿躲闪,也不打岔沉容,反倒让史艳文自觉没趣,素还真却是越发大度而深不可测了,史艳文隐约察觉自己思绪也甚不清淅,头昏脑胀的,索性闭口不言。
“说完了?”素还真看着他,眼底露出几分促狭,“说完了就换我吧。”
什么换你?
史艳文眼皮一跳,又想往后挪,素还真却伸手一提,撑在地面的手肘单手扯进了怀里。史艳文脑子里如浆糊翻了地,眼前发黑,再清醒,已被点住了穴道,无法动作,无法言语。
“说来,素某好像未与你说过名号,”素还真揽着他,空出一只手解他的外裳,嘴角带笑,“劣者,清香白莲素还真,来自苦境,有礼了。”
素还真说了这句又不说了,将左肩上衣裳往下拉下大半,手掌沿着肘部往上移,在锁骨处的伤口按了按,察觉史艳文呼吸变了才停手,悠悠开口,“你觉得,素某要做什么?”
史艳文当然不可能回答他,脑子里不仅有浆糊,还有火苗根根燃起,只是睁着眼睛,脸色不大好看。
“你看,亲眼所见不一定就是真相,我只是想帮你彻底解毒而已,但艳文,哈,莫非又误会了?素某好生冤枉。”
火苗烧到了脸颊,史艳文干脆闭上了眼睛,不看那人戏谑的眼神,也算巧妙的自解了窘迫。素还真便笑,曲指引导,将他身上燥热之气逼上脖间伤口处,连同手腕间还有的浅显黑色也一同驱了去。
血液混着毒气自伤口流出,让两人流了一身热汗,衣裳湿润粘腻在一起,不分彼此,素还真总觉得连肌肤都发热了,可又不愿分开,反而情不自禁地越加用力。
渐趋日出之时,凉风袭人,素还真打了个寒颤,史艳文不得已睁开眼,一滴汗水顺着眼睑滑下,不期而遇的眼神稍露惊讶,素还真的目光深沉的令他心惊。
许久,素还真松口气,这毒如附骨之蛆,极具感染性,半刻都停不得,他自己也是热汗淋漓。
可看见那滴汗水的刹那,所思所虑,戛然而止。
“像眼泪一样,如珠似玉。”
史艳文神色古怪,想说话又说不出来,至多只能眨眨眼睛。可他只眨了一下,渐变的光影在两人身上参差不齐,日出逐光而来,史艳文似被什么东西惊着了般,微微张大了眼睛,一只手遮住了他的双眼。
带着失神的轻吻,隔着不存在的晨曦金纱,落在了伤口处。
怎知莲香入心,头皮发麻,史艳文眸光大盛,将要熄灭的火苗被不知死活地浇了一桶油,顿时燃成了一把大火,在胸膛翻腾炸开。
“……素某虽不是第一次觉得自己文采斐然,但这个故事的消遣性仍是超乎预料,看来他日退隐,或许也可大隐隐于市,做一名说书先生。”
“你不信?”
“不信。”趁人之危这种事他并非没有干过,但这件事的性质实在不同,怎可相提并论,何况是对史艳文,此举与轻薄何异?“若是我猜测无误,那时的我,应该是想将颈间余毒吸出。”
“那是之后用来解释的理由,但,并不是最初行动的原因。”
素还真看他一眼,“你镇守封印日久,或许记忆有所错乱,也未可知。”
“也未可知,”那人轻笑,“若你看见他落泪,大约就明白了,我想,就在不久之后。”
他相信,那会成为素还真最念念不忘,也是最耿耿于怀的记忆,挥之不去,铭肌镂骨。
然而刺客素还真却不以为然,自顾自穿过幽长的甬道,黑黢黢一片,凹凸不平的地面有不少脚步痕迹,密密麻麻,重重叠叠,大约男女老少都有,似乎还很新颖。
那人也不再多说,他们心系之人正值危险边缘,再多轶事也不该是现在说,只是他需提前提个醒罢了。
这是一条独行道,冷寂孤寒走到尽头也不见半点光芒,墙上挖着不少孔洞,却没有放置火把。
“原先是有的,但被他们拿走了。”
素还真脚步微顿,转头,“为何?”
“……”
素还真再不问,可原因也并不是不好揣测。既是下了狠心将人囚困在这里,连入口都掩埋封印,又何必留着那些有机会出去时才用的着的东西呢?
困杀,留得住的,只有尸骨。
再往前,是一扇石门,石门上有血,还有几条指印,斑驳点点,那得紧张成什么样子才能留下的?
“这段记忆,是他在九界的最后一段记忆,也算是我给你第三个证明的印证。”
“那个梦么?不知为何,我竟不想进去了。”素还真自嘲,却还是推开石门,石门后的甬道要宽些,可容两人经过,他在不经雕饰的石壁比之先前越加粗劣,看得出动手之人是何等愤恨,素还真摇摇头,忽而又问,“你在此封印镇守十年,一直便是独自待在这山上么?”
“错了。”
“嗯?”
“不是独自。”
“什么意思?”
那人停步,沉沉叹息,“你还未明白吗?这是他自己封印的一段记忆,怎会没有他自己?就如同你将我抽离出来,他只是与你做了同样的事而已。”
素还真也停步,慢慢思索这句话,忽然一震转身,愕然看向那张苦涩难言的脸,一个令人瞠目的想法油然而生,“那里面是……”
“是阴错阳差的遗憾,也是所有人的记忆出现错漏的原因。”
……
最后的石门后是完全的黑暗,心跳快的不太正常,至少与从容镇定的史艳文不相称,像被什么影响着,脚步也不由得也缓了下来。
——爹亲,到里面来,救我。
脚步再疾,史艳文额上冷汗直冒,他总觉得这里面有什么不该看的东西,可那声音像是鬼魅般如影随形,像凌厉的鞭子抽打在他身上,催促着他快些,再快些,半步都不肯停下。否则他会后悔的,他一定会后悔的!
——爹亲,救我。
我来救你,吾儿,爹亲来救你,你坚持住。
白衣染尘,跌宕不平,声声呼唤搅乱了所有理智,他像飞蛾扑火般忽略心中的怀疑和退意,就要深入那如同阴曹地府般阴森可怕的洞穴中。
“停步!”
停步?史艳文怎会停步,将身旁不知是石是泥的东西拍向身后,又一掌将狭窄的通道震的坍塌,在烟尘弥漫之中回望那道模糊的身影。他就站在那里,依稀在某一个空隙还能望见那柔和的眉梢,不像生气,却冷冽如冰。
“别阻止我,”当通道被完全挡住,史艳文才慢慢开口,“我不问你隐瞒了什么,想来你也不会轻易告知,但请你至少别阻拦我。”
史艳文不想再看他的表情,也不想探究他为何会这么快追上他,他不能在此乱了阵脚。
——爹亲,快来这里。
“我来了,”史艳文看着被完全堵塞的通道,回过头,本就黯然的前路被浩大震动裂开了细长的罅隙,丝丝光明无中生有,墙壁后的另一片天地幻化出的假象刺痛双眼,“我来了,吾儿。”
爹亲就来。
史艳文来到墙壁前,手指伸入罅隙处,轻轻一扇,厚重的墙壁如受重击,皲裂,破碎,烟消,而后,露出那被深埋的悲哀。
几颗黯淡的夜明珠镶嵌在不大的空间内,三四丈长的地方,荆棘于此生根,盘根错节纠缠禁锢,却有独木屹立不倒,刻满异阵,莲影盛放,望之神摇目夺。
荆棘之中,乍见白衣人双眼紧闭,头上赫然配戴着他以为早已遗失的额饰。颜色若雪,比衣更白,比纸更薄,神情落寞,利箭贯胸。他一手握住箭簇,另一手却虚握着,好像在抓着什么人。
时间将他定格在那个瞬间,连同那说之不出难以言明的遗憾与恐怖,一同被锁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
史艳文猛然往后退了一步,破碎的墙壁悄然复合,尖锐利石抵在背上,将须臾的恍然唤醒,可他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竟是……”他自己?
“爹亲。”
拥挤的空间却传来熟悉的声音,就在不远。史艳文无端趔趄,轻咬舌尖,打起精神绕着荆棘继续前行,四处寻找声音来源。
“爹亲,来这里。”
“在哪里?”史艳文心急如焚,“你再说句话,吾儿,你再和爹亲说说话,好吗?”
“这里,我在这里。”
“是建木吗?”
为什么是建木?为什么我会知道建木?额角突突直跳,罢了,先不用想,先不要想,史艳文咬咬牙,几个闪身来到建木之下,仰望那个如冰像的自己,曾经喜爱的白色现如今却如此扎眼。
我死了吗?
史艳文死了吗?
他忽而想起素还真曾说过的一句话,让他心惊肉跳,甚至控制不住自己去试探双秀而露了马脚的话。
——如果,你回不去呢?
不,不,史艳文暗忖,不断说服自己,那只是一句假设,只是如果,“如果”的事情,多半是假的。
纵身跳上建木,建木之上却没有他想见的身影,史艳文便浑身发寒地凑近了那个自己。
就近看时,有些原先看不见的东西也就能看见了。比如他嘴角鲜血掩盖下的苦涩,比如那被斩断的长发,比如他虚虚举起的手说是在握,不如说是被人牵着,十指交缠的姿势。烟罗发带卷在了一起,失去了该有的平整端正,像在紧急之中胡乱束好的,让他看了很不舒服。
无来由的不舒服,他不允许自己如此狼狈。
他想伸手替自己捋平,可手指方才触及发丝,这死寂冰冷的“尸体”突然散发出强烈的白光。史艳文忍不住痛呼了一声,受到刺激的眼睛酸涩不已,一滴眼泪顺着脸颊滑落。
他闭上眼,想伸手擦去眼泪,然而莲香忽至,突如其来,让他的动作僵在原地。他睁开眼睛,仰头看向素还真,顾不得眼泪越流越多,可直至光华渐敛,才看清那人脸上的表情。
一如既往的深不可测,从未见过的愠怒暗生。
他慌乱地拍开欲靠近的手,不想那人顺势捏住了他的脉搏,用似曾相识的力道拉入怀中,他问他,带着自责和愁闷,“还是晚了一步……你为什么不信我?只要再等等,只要再等一月就好。”
他出现的太突然,以致于史艳文连侧头看看建木的时间都不够,便被击昏。
不然,他怎会没看见,那里正有两个如璀璨星子般的人物正在缓缓消散。奇异的光华在无声无息间融入他与素还真身上,带着缕缕被尘封的过往,无奈又突兀的相知,以及那近乎短暂才要开始便就结束的悸动。
而醒来时,结界仍在,枯亭仍在,人也在,可两人好不容易拉近的距离,却不再了。史艳文还来不及理清如瀚海般的记忆,无情的封印已经印在了额间。
“素还真……你不准……”
“不准?”素还真看着他的眼神,看着他的愤怒,看着他最终失去意识,再也没有眼泪流出,再次拥紧了史艳文,轻啄脸颊,“我那时也这样说,可你何曾听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