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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礼拜天,嘉言回了一趟老家。不做那鱼塘生意后,舅母就去镇上的丝织厂里找了份工作,外公去了浣溪一个中档小区做保安。虽然收入比以前缩水了很多,日子倒是更加安定了。
杉彤已经到了高考的最后阶段,家里人都不敢去打扰她,清明也没有叫她回来扫墓。但是,嘉言去给舅舅上坟那天,却遇到了杉彤。小姑娘满头大汗的,是大老远赶过来的。嘉言问她,你明天不是要考试吗?她低下头说,上完坟就回去。
嘉言和她一起跪在坟前默哀了十分钟,然后收拾了东西回去,她一直把杉彤送到了镇外的车站,看到她上车。
杉彤在车窗里和她挥手道别,嘉言微笑挥手,让她钻回车里。
“你们感情中真好。”贺东尧在她身边说,语气有点儿吃味。
嘉言白他一眼。你人已经有毛病了啊,连杉彤的醋都吃。她都觉得自己这么多年都和一个变态在做朋友了。
回去的路上,贺东尧问她:“你和俞庭君真掰了吗?”
嘉言说“是的”。
贺东尧又来劲了,抓住她的胳膊:“那我有……”
嘉言说:“没有,你没机会。”又回头恨铁不成钢地看他,无奈地看着他,“早点另觅下一春吧,少年,别浪费时间了,你是我兄弟,跟你在一起我就觉得在搞基似的的,没准床上你还是下面那个,想想我就觉得恶寒。”
“我怎么就是下面那个了?”贺东尧不服。
嘉言挑起唇角,凉凉一笑。
贺东尧就怂了。这么个大老爷们,看到她露出这种表情就怂了,这么多年了,一直都这样。他这人在外也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主,一言不合就开打,偏偏从小就是她的跟班。他连他爸妈都不怕,还就怕她,像天敌似的。还真是一物降一物。
就像白嘉言谁也不怕,就怕俞庭君。
尤其是发火的俞庭君。
她想,可能是小时候被他欺负地有阴影了。刚开始见面那会儿没认出来,这段日子和他分开了,那些记忆却一点一滴地清晰起来,像宿命的苏醒,要她记起来、记清楚,折腾她,不让她好过。
老天爷估计是在想,她这人够得天独厚了,没道理过得一直这么舒服,所以让她的情感史来了这么次滑铁卢。
贺东尧不放弃:“嘉言,你真的不考虑一下吗?试一下也不行吗?就你单身这段时间好不好?没关系的,你以后要是找到个喜欢的,一脚踹了我就行,我们还是兄弟,我绝对不会怨恨你的。”
嘉言都被他说得嘴角抽搐了:“我是这么拔吊无情的人吗?”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把兄弟上了、还是抱着迟早要踹了他的心给上了,这也太渣了。她真干不出来。而且,贺东尧真不是她喜欢的那款,她下不去那个口。
他还在那边喋喋不休地推销自己,嘉言直接打断他,讲明了:“不可能的,我不可能喜欢你这款!”
贺东尧下意识问:“那你喜欢哪一款?”
“反正绝不可能是你这种款。”她说,“而且,我讨厌长得黑的。”虽然贺东尧五官很俊朗,浓眉大眼的,身材也不错,但是,这古铜色的皮肤她真接受不能啊。她这人也挑,尤其是对皮肤、腿、手这几样地方,长得不好看的不白的脸再好也直接叉掉。
贺东尧:“……”
嘉言拍拍他肩膀,给了他一个拥抱,转身朝镇内走去:“回去吧,甭送了。”
贺东尧笑了笑,笑容是苦涩的,但是很快扬起笑脸,满不在乎地转身朝镇外走。这么多年,其实他已经习惯了。走了两步,他又停下了脚步。
一辆银灰色的跑车停在镇大门的石架下,俞庭君靠在车门上抽烟,脚下是一地的烟头。
贺东尧眯起眼睛,冷冷地望着他。
两人沉默了好久,直到俞庭君抽完这一根,直起身子,走到他面前。他的脸色真算不上好,眼中都是血丝,下巴下面一堆青色的胡渣,虽然剃过,但是看得出来,只是潦草地料理了一下。俞庭君是个很在乎外在形象的人,贺东尧以前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他。
但是,他心里却有一种报复的快感。
“你来多久了?”贺东尧歪了歪身子,吊儿郎当地说。
俞庭君说:“有段时间了。”
“呦,那你也看到了吧。”贺东尧意有所指,冷笑,“嘉言说了,已经彻底和你掰了,也愿意试着给我一个机会。所以,你以后有多远就给我滚多远。”
俞庭君冷冷地盯着他:“我不信。”他语气笃定,心里却狠狠的缩了一下。不过,他这人绝对不会在情敌面前流露出沮丧来。
贺东尧从他脸上看不到颓唐落寞的表情,心里有点打鼓,想着刚才是不是他听到了嘉言的话,但是他的目光落在对方紧握的拳头上时,又释然了。表情可以骗人,但是肢体语言是诚实的。
他微微一笑:“嘉言说了,她再也不想看见你了。”
俞庭君的手不自禁地抖了抖,眼睛都是血红的:“我不信。”随即莞尔一笑,眉宇舒展开来,“她要看得上你,会晾你那么多年?少往自己脸上贴金了。”
俞庭君的话不可谓不毒,就如一根尖刺,不偏不倚扎中了贺东尧的七寸。贺东尧气得青筋都暴起来了:“俞庭君,你个不要脸的,要不是你在那边不停地撩她,嘉言会看得上你?我他妈把你当兄弟,你他妈的挖我墙角?”
俞庭君哂笑:“我撩她?那也得她愿意被我撩才行啊。要不你也撩啊,你个连句漂亮话都不会说的榆木疙瘩,你撩地起来吗?嘉言对着你这张脸,能起得来兴趣吗?”
我勒个去的!这贱人!
贺东尧火冒三丈,但是转念一想,俞庭君这就是在激他呢,他要是发火就被他掌握了主动权了。随即微微一笑,说:“你不用激我,反正嘉言已经表明态度了,你再怎么蹦跶也就那样了,趁早死了心吧。对了,你不是不信吗?说实话,我也不信,但是刚才嘉言和我那么一说,我就信了。”
临到头了,他还卖了个关子,果然看到俞庭君难看至极的脸色。贺东尧恶意地笑道:“嘉言和我说啊,你这样的,做情人不错,确实一时之间会被你吸引,但是不能长久。因为你这人又挑衅又傲慢,不会照顾人,不懂得关心人,对伴侣也不会忠诚,长久发展日子只会越来越憋屈,她也不是会一昧迁就人的女人。迟早要分开的事儿,干嘛浪费彼此的时间呢?”
这一次,俞庭君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要是以前,要是贺东尧说别的话,他可以毫不犹豫地一拳头挥上去。但是此刻,他的四肢如灌铅一般沉重,一点力气也使不上来。
也许,白嘉言真的对他失望了。
贺东尧走了,他在镇外的石架下又抽了好几根烟。然后,他转身朝镇内走去。他想去看一看,看一看她这些年生活过的地方。
俞庭君是在北京城四四方方的四合院里长大的,几乎没有来过这样的水乡小镇。渡口十几岁的小姑娘在浣衣,看到他,羞涩地低下头,他经过,又抬起头来看他。他在想,嘉言小时候也是这样吗,她也会捧着木盆到水边洗衣吗?会把衣服打湿吗?
他问了路,穿过大桥,走进了这座青苔遍地的小岛。
他又走了十几分钟,问了沿路几个人,才找到了最里面的那栋老房子。房子的门敞开着,大堂内却没有人,只有隔壁过道的台阶上坐着个两鬓微白的妇女,正低头掰一盆豌豆。
俞庭君走过去,问道:“请问,白嘉言是住在这儿吗?”他指了指旁边那栋房子。
女人抬起脸来,目光在他脸上、质地考究的衣服上掠过,露出和善并带着几分讨好的笑容:“是啊,不过你来的不巧,她去地里了。”
“地里?”
“是啊,她舅母和外公都出去了,母亲和外婆身体不好,地里只能让她照看了。这个季节,油菜花熟了,过段日子就可以榨油了。”
“榨油?”
“是啊,榨菜油哦。看你的打扮,小伙子,你是城里人吧。你们城里人吃的那个油太贵,是我们这儿这菜油的三倍价格,实在划不来,所以咱们这家家户户地里都种油菜花,自己榨油,自己吃。”
“嘉言也吃菜油?”
“小时候都吃啊,这些年倒是到城里去了,只有逢年过节才回来。”
“这个菜油好吃吗?”
“好吃什么啊,炒菜有股味道,还不是便宜。不然谁愿意吃这个。”
俞庭君觉得自己的心酸酸的,说不出的疼:“……她吃得惯吗?”
“那丫头以前不是北京城里的小姐吗?听说她爸还是个了不得的干部呢,后来把她妈和她赶了出来,娶了个富家小姐,作孽哦。你说,这男人怎么就能那么狠心呢?淑慧多好啊,嘉言多好啊,真是作孽。刚来那会儿啊,嘉言还有脾气呢,小姐脾气,嫌这嫌那的,说实话,我那会儿挺不喜欢这小姑娘的。但是,后来她就慢慢变了。”
“变了?”
“能不变吗?她再不是小姐了呀,得住乡下这片儿。她跟她妈回到这后,就跟她舅舅一家过了。你知道嘛?她外婆身体不好,外公也是老了,再不能像前些年一样了,家里还有一个表哥和表妹,都要上学啊,她很小的时候就开始打工啊。人家说你这么小,这是童工啊,她嬉皮笑脸跟人家耍无赖,被人家烦了,骂她,她心里火的不行,但是面上也笑盈盈的,她也不还嘴啊。以前一言不合就要和人吵架的姑娘,硬生生给磨成了那么温和的好性子。这姑娘可真不容易,她的苦,她的忍,不是一般人可以体会的。小伙子,你要是她朋友,就帮衬她一点。现在她舅舅也去了,家里还背着债,她不知道有多难。”
俞庭君愣愣地坐在水泥地台阶上,心脏一抽一抽地疼,年少时的记忆忽然如潮水般涌来。印象最深刻的,那个总是扎着两条冲天辫的姑娘,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叉着腰,指挥一帮跟班干这干那,明明是个女生,却比圈里绝大多数男生还要嚣张。每每看到那些壮得跟小牛犊子似的男生们跟小媳妇似的给她点头哈腰,俞庭君就特别不爽。
尤其是看到他兄弟贺东尧也这么对这小妞的时候。
他那时心里的一个念头就是——让这不知道天高地厚、目中无人的小妞知道点教训,也要重振他们的雄风。于是,他那会儿站她后面时就狠狠揪起她那两根冲天辫,嘻嘻笑:西瓜妞妞!
嘉言当时就炸了,当着一帮大人的面就跳起来,操起她爸给她新买的铅笔盒就砸到他脑袋上说,哪来的野小子!
那天之后,他就和这小妞不对盘,尤其是有一次,他小姨给他送来了香瓜,他分了一半给东子,东子却屁颠屁颠地捧着到那小妞面前献殷勤。拿小妞瞥了一眼,然后目光落到他脸上,一指,说:我要他手里那块。
东子犯难了,一边是是他兄弟,一边是他未来媳妇,这可怎么办是好?
嘉言瞪东子一眼,说,真窝囊,撸起袖子就扑到他身上,和他争抢那块香瓜。他那时被她打了个措手不及,这妞下手又阴损,连他的裤裆都不放过,他为了保护小弟弟只好任着她抢走了那块香瓜。
小姑娘下巴抬得都要戳破屋顶了,抓着那块“战利品”,屁股一扭一扭地走了。
用贺东尧的话来说“那时候多傲气啊,多傲娇啊,她那时候多彪悍哪,在大院里都是横着走的,谁敢惹啊”。
还有“我跟你讲,她可是第一个从你手里抢过东西的妞啊,而且抢完以后她就扔了。我那时候问她为什么啊。她说她不喜欢吃香瓜。我那个不理解啊,她就跟看白痴似的瞪了我一眼,说她就喜欢这种掠夺的过程”。
以及“就你敢上课的时候揪她辫子,还叫她‘西瓜妞妞’”。
往事如烟,他以为他不会记得了,那么久的事情了。但是,从这个女人嘴里说出那些话后,他的记忆忽然无比清晰起来。他那时候为什么总喜欢欺负她呢?分明他是个性情孤傲寡淡的人。
他想起那个曾经扎着两条冲天辫的小姑娘,那个嚣张跋扈、我行我素的小公主,而今这个豁达温和又隐忍乐观的女人。
是什么样的岁月和经历,让一个人发生了那么大的改变呢?
她完全可以撇下这个贫弱困难的家,去过属于她自己的生活。但是她依然快乐地坚持着,努力地经营,照顾她的家人。而他,却在她即将撑起那份天地时候狠狠地给了她一记重击。
他忽然心痛地不能自己。
原来记忆是这样深刻。他以为不被记挂的人,却是他寡淡人生里、晦暗年少时,唯一的光鲜亮丽的风景,一直蛰伏在他纵情声色的懵懂的时光深处中。
如果岁月能重来。
我会牢牢抓住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