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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晃眼儿,寒冬便走了。开皇三年三月,又是一年春正好,草长莺飞、春意盎然,融融的暖意笼罩着九州大地。此刻,施工十个月的新都已正式落成,大隋皇帝杨坚为此开怀不已,以自己初踏仕途时的封号“大兴”为都城命名。
三月丙辰,天朗气清、阳光明媚,但空中却又零星飘着几丝细细的雨点,让人感觉到别样的活泼清爽。这日清早,杨坚身着黄袍常服做好一切准备,待吉时一到,便率领文武大臣百余人一路浩浩荡荡,隆重地向新都迁入。
这大兴城东西广十八里,南北长十五里,面积为汉代长安城的两倍半,分为宫城、皇城、外郭城三个区域。皇帝处理政事及居住生活的宫城位于全城的最北面,宫城南端中央的昭阳门街向南延伸将皇城分为左右两个部分,鳞次栉比地安置着各级中央官署。穿出皇城,宽阔的朱雀门大街又将百姓居住的外郭城一分为二,东为大兴县、西为长安县,各领五十四坊以及各占两坊地的东、西二市,整个大城按中轴线东西对称、错落有致,里坊行列数目均暗含古礼。
如此气魄宏大、布局齐整的新都令一众文武百官皆是惊叹不已,大家纷纷歌颂起大隋皇帝的政绩与德行。在一系列繁冗复杂的迁都仪式完毕后,杨坚仍是欣喜振奋、毫无疲惫之态,他没有回寝宫休息,反而迫不及待地拉着皇后独孤伽罗乘步辇去游览他们的新宫城。
帝后龙凤二辇并行,走在前朝恢宏壮阔的宫殿群中,雨早已停了,碧青色的天空明朗清澈,偶有一丝不徐不疾的微风吹过,凉爽清新、沁人心脾。杨坚放眼望去,只见一座座宏伟的宫殿伫立在眼前,这极为壮观的宫殿群高低交错,幽深曲折地向南绵延、不见尽头。
建筑的壮阔之美与皇家威严的气息自然交融在一起,杨坚感觉眼前所见的杰作如同稀世珍宝一般,他像着了魔一样被震撼、被吸引。路过一处耸立在高台之上的大殿,杨坚不禁探起身子,激动得眼睫打着颤儿,指着那宫殿惊叹道:“皇后啊,你看——这宫殿就是日后朕设宴的地方,真大,真好啊!”
“好好好……”独孤皇后点着头,她同样为新都的壮阔所震撼,见杨坚高兴开怀,自己心里更是百般舒适。
“那皇后对这大兴宫可满意?”杨坚转过身望向爱妻,高高在上的皇帝也有像孩子般恣意欢喜的时候,就连那眼角边深邃的皱纹也竟泛着说不出的朝气与活泼。
此时此刻,独孤皇后同样激动万分,她笑靥盈盈,面上透着一抹仿佛被胭脂晕染出的浅红色,衷心赞叹道:“满意,满意!这宫城比起之前可是大气多了,而且不似之前偏在都城西南一隅,大兴宫完全是处于大城的正北、占据高地,可谓龙盘虎踞、居高临下,令陛下面朝南方接受百官与黎民的叩拜,符合陛下的身份,尊贵至极啊!”
“哈哈哈……”杨坚开怀大笑着合不拢嘴,喜悦之下难以言表,不禁连连拍着大腿:“这次我们真是选对了监工,那宇文恺博览群书,不仅多技艺,思想也是超凡!当初朕看好这龙首原,本当是平坦开阔之地,怎知这里从北至南竟有六条高坡。那宇文恺真是能人所不能,竟把这六条坡和《周易》的乾卦六爻联系起来、化为己用,以九二建宫阙、九三立百司、九五置寺观,由此宫城和皇城就正好坐落于大城的正北了!妙绝!妙绝啊!”
独孤皇后不禁露出惊讶之色:“哦?原来——原来我们的新都还有这个意象啊!当真是好,当真是好!只是……”顶着迎面而来的春风她顿了顿,就这片刻的间歇,心细如尘的皇后稍加犹疑,嘴边的话便戛然而止。可见杨坚包含期待的目光直直打在自己身上,独孤皇后才又抿了抿嘴,微微皱起眉,继续道:“这龙首原较旧城确实是开阔啊,而现在的宫城居于整个都城的最北,北面广阔之地再无遮拦,如此一来于皇家安危似乎不大妥。”
“无妨,这个无妨!”杨坚笑着摆摆手,“皇后所言极是,不过这点宇文恺也考虑到了。他早已将宫城以北全部划为禁苑,连长安城旧址也划入其中,而后设禁军驻扎于那里以保障皇室安全,在安全方面这你无须担心。”说到这里他转而望向远方,看着遥远的天际,换了一种口吻,幽幽沉沉地道:“皇后啊,由于顾虑到百姓的承受能力,这营造新都乃是分步完成,不可操之过急,很多宫殿和外郭城的建造还未完成,包括那禁苑。若完全按照宇文恺的规划,禁苑那里以后可以修缮庭园、种植草木,可以作为我们的后花园,甚至狩猎场。”
听了杨坚的话独孤皇后再无顾虑,满意地夸赞起这新都的设计师:“好,好,好!这宇文恺果然思虑周全,独具匠心,真是个难得的人才啊!”
杨坚看着妻子,和煦一笑,眼神里带着一种极为复杂的深情:“朕现在不急,不急……皇后,这盛世天下,我们慢慢携着手,一起来看。”
独孤皇后没有接话,只是轻轻点了点头,回以一抹尽在不言中的微笑。今儿个的太阳明晃晃地挂在天上,好像照得大地格外温暖。杨坚与孤独伽罗二人一路乘着步辇,一起看着他们的国、他们的家,往大兴宫最宏伟壮观的正殿方向行去。
此正殿同名大兴,是大隋权力的制高点、地位最尊,乃皇帝主政视朝之处。每月逢朔、望之日,天子均将驾临此殿会见群臣,视朝听政。同时,皇室的盛大庆典及宴请朝贡使节等诸多重要活动,也多会在这里举行。大兴殿西侧立有一小阁,名为顺阳阁,刚刚走到这阁楼前,杨坚便令人停下了步辇。
他将目光从皇后身上移开,收了满目的深情,复又变成高高在上的大隋皇帝。杨坚问了问身边近侍眼下是什么时辰,而后跨下步辇,吩咐道:“朕有些疲乏了,在这歇歇脚,还是把人带到这里来见吧,也别在后面等着了。”
侍从领命快步离去,杨坚转身走到皇后的凤驾旁,轻扶着爱妻下了辇。独孤皇后一脸狐疑:“陛下这是要召见谁?不如一会儿臣妾先退下吧。”
杨坚紧攥住独孤伽罗的双手,拉她走向顺阳阁,笑道:“夫人,你跟这人可比我要熟得多呢,见到她你一定会高兴的。”
听了这话,独孤皇后更是疑惑不解,闹不清杨坚的意思,但她只是翣了翣眼,没有多问。进了屋后,两人饮了水稍加休息,看看时辰感觉人快来了,杨坚才又神秘兮兮道:“夫人啊,这可是为夫给你的一个惊喜。”
话音刚落,就有宦官通报人已带到。杨坚拍案大喜:“快快快,领上来,快领上来……”片刻后,一个四十余岁一身简朴小衫的中年妇人低着头迈着大步走到了厅室中。从来人的装扮看,似乎并不是有身份之人,她深埋着头也看不清长相,只瞧见梳得整齐的高髻间插了一根新打的银花簪子,衬得整个人干练有素、精神抖擞。走到帝后面前,这中年妇人略带着一丝拘谨,匍匐跪地行了大礼:“奴婢给圣上、皇后请安。”
独孤皇后乍感眼前之人无比面熟,不禁站了起来仔细打量着,心底陡然泛起一丝感怀。她难以置信地抬起手,指着面前的妇人,慢慢向其走近:“你……你,你把头抬起来……让我看看,抬起来看看……”
中年妇人得令后缓缓抬起头,与独孤皇后四目相对,露出一抹镇定自若的温和浅笑,一举一动张弛有度:“皇后,奴婢本家姓秦。”
“媱娘!”独孤皇后讶然惊呼,看到下跪之人的脸,又听到她自报家门,高贵的大隋皇后这一刻双目激红,晶莹的泪珠在眼眶中打着转儿。皇后躬身扶起面前的妇人,不可思议地看着她:“媱娘,是你,真的是你!怎么会是你?没想到我这辈子还能再见到你。”
中年妇人见到昔日主人同样悲喜交加,一行激动的泪水夺眶而出:“奴婢也没想到,这么多年了,皇后竟然还能记得我!”
独孤皇后以袖拭去妇人脸上的泪,蹙眉道:“媱娘,这叫什么话,你与我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家里出事前一直在我身边服侍和陪伴,那往昔的情意我怎么能忘……”泪擦干了,皇后轻轻抚摸着昔日伙伴那饱经岁月洗礼的脸庞,手一直向上划至她发际的边缘,碰到她额侧一块细小的陈年伤疤。独孤皇后不禁心头一震,刹那间百般滋味涌了上来,颤抖着说:“我看你都有白发了,好像皮肤也黑了一点,是啊,是啊……现在我们都老了啊……”说到最后,她竟一时哽咽起来,拉着眼前人的双手,嘴角挂着喜悦的微笑,但却止不住地泪流满面。
坐在一旁的杨坚看到心爱的妻子竟泣不成声,大大出乎了他的意料,忙劝慰道:“皇后快别哭了,这久别重逢是高兴的事啊!其实今天你二人能见面,还多亏了昭玄,是他寻得这故人引荐给朕的。”
独孤皇后稍加平复了一下激动的情绪,满含深意地看着面前的妇人,开口想说些什么却欲言又止。她拉着她的手,轻轻地拍了拍,做了一个无声的示意,转而走回杨坚身边。杨坚对妻子和一旁的妇人笑了笑,高兴地挑眉道:“媱娘啊,你可是不知,你家娘子一直以为你被宇文护害死了,这么多年来每每提及你都不禁要落泪。不过这下好了,你们姐妹重聚了,在宫里有个相熟的旧人,皇后以后就有依靠了。这样吧,现在朕就封你为尚宫,日后在宫中协助皇后管理后宫各项事宜。”
垂首站在一边的中年妇人惊喜交加,忙跪地谢恩:“奴婢叩谢陛下圣恩。今后定誓死衷心于圣上和皇后,为圣上和皇后分忧解难。”
“起来吧,起来吧!”完成了自己计划内的事,杨坚撩了撩袖子,站起来看向独孤皇后,“午后朕还得去视察下皇城,皇后在这里和秦尚宫好好叙旧,朕就先走了。”
独孤皇后欠身行了一礼,恭送杨坚:“陛下忙正事要紧,无需挂念臣妾。”待杨坚离开后,屋内的两个中年女子少了好些拘谨。独孤皇后遣散了房间里的一众内侍,拉着刚接受了皇帝加封的秦尚宫坐到自己身边,关怀地问道:“媱娘,你这些年都经历了什么,怎么也不来寻我?”
秦尚宫泪眼婆娑地看着独孤皇后,先是勉强笑了笑,但回忆起多年前的往事,实在压抑不住内心深处的苦,凄叹道:“想当年,七娘你下嫁给普六茹家……啊,不……现在该是杨家了。七娘下嫁给杨家没多久,独孤将军就被宇文护软禁了,当时以你的身份确实不便出面,便暗中让我去照顾独孤将军,但我却无法令将军善终,甚至都没能及时通知你,是我辜负了七娘的嘱托啊……”
提及父亲,独孤皇后忙撇过脸,怔怔地望着头顶一根根刷过亮漆的横梁,心里空荡荡的,也不知道是悲伤还是怨恨,只觉得心口绞痛难忍。她深深吸了口气,将万千苦楚都咽到肚子里,转过身来摇摇头,对秦尚宫不疾不徐地道:“媱娘,可别这么说,当时宇文护权倾朝野,他想迫害父亲,你一个弱女子又怎能阻止?再者,父亲选择自尽也是有他的考量,我们这些做儿女的都出不了面,又有什么资格怪你!媱娘,我知道,你这些年一定受了很多苦。”
作为和独孤伽罗一起长大的侍婢,秦尚宫的记忆里两人都是独立果断的女子,连刚强的性格也如出一辙,虽名为主仆,却情比姐妹。秦尚宫咬住嘴唇,仔细端详着面前的皇后,年岁大了、气质也不一样了,但她感觉得到,不管经历多少沧桑,无论岁月如何洗礼,她眼前的人依然是当年的那个独孤伽罗。秦尚宫直起身子,又朝皇后身边靠了靠,才幽幽道:“独孤将军被逼自尽后,你的几位兄长也被免官罢黜,宇文护知道独孤将军位望高不想把事情闹大,于是暗中将府上的下人遣散流放,更有甚者被诛杀灭口。这些年,我未曾来投奔七娘,也是不想给你添麻烦。可是我做梦也没想到,这宇文家的江山也有倾覆的一天,更没想到今时今刻,七娘你竟然当上了皇后,真是苦尽甘来……苦尽甘来啊!独孤将军当年果真是为你选对了夫婿,将军若在天有灵也该安慰了。”
提到往事和如今她所得到的一切,独孤皇后恍若半梦半醒一样,她长长地吁了口气:“陛下确实对我很好……”有意无意不想再多说,但心中还有许多疑惑,便转而窃窃地问道:“那……那你又是怎么与昭玄重遇的?”
秦尚宫凝重的脸上终于挂起了一丝笑意:“这几个月因新都落成,朝廷令大批百姓迁徙入城,我经人推荐去给一大户人家做掌事的婶子,没想到就是这么巧,那深门大院竟是贺拔颖儿的别第,再之后顺理成章也就见到高颎了。”
独孤皇后略带着漫不经心的样子,颔首垂眼揉了揉太阳穴,随意问了句:“哦?颖儿现在怎么样啊?”她表面静如止水,眼底却含着点点愁思。
秦尚宫应道:“我并没见到她,府中的人都说仆射夫人久病在床,甚少外出走动。”说到这里,她抬头觑看了皇后一眼,小心翼翼地探道:“高颎能得到陛下重用,想必是七娘提携的,七娘对他还……”
独孤皇后真觉得乏了,摆摆手打断了秦尚宫的话:“我只是念在他对独孤家一直竭尽忠诚,是个信得过的人。那些陈年旧事陛下并不知道,以后也没必要提及。时候不早了,跟我回去寝宫吧,我得好好想想,给你安排个好住处。媱娘啊,我可不能再苦了你了——”
秦尚宫不是个糊涂人,自然知道皇后话中深意,她扶起独孤皇后,轻声点头道:“是,七娘的意思,我自然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