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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听着武宁细软绵长的呼吸声,方觉得累了一天的心放回了肚子里。她转身走到门口,悄无声息地阖上了房门,打算去茶房歇一歇。
茶坊进门右手边摆了一盆炭火,烧得正旺,清明蹲□拿火钳子拨了拨灰,顺便翻出了一只香喷喷的红薯,她一使劲,用钳子夹了起来,拿在手上捏了捏,觉得还生,便丢了回去,斜刺里伸出了一只手抢了过来。
清明抬头,荷田笑嘻嘻地对她道:“嫌烫?我可不嫌!”,说着伸手去剥红薯皮。
红薯刚从灰堆里出来,烫得她两只手都捧不住,荷田胡乱吹着气,轮流将红薯在两只手上颠着,不一会儿,手掌心已经是乌黑一片。清明见状,皱眉道:“瞧你那猴急样,不知道的还以为主子怎么偏待咱们呢!”。
荷田咬了一口红薯,烫得吐了吐舌头,她舔了舔齿缝,含糊不清地拍了拍手上的灰,道:“主子怎么待下人,这府里长了眼的,可都是看见了!怕他们编排什么?”,说着,脸色忽然暗了暗,轻轻向清明这里凑了凑,压低了嗓子,道:“你听说了没?苏公公身边的小喜子透出来:说是贝勒爷最近往耿格格那里去了两次呢!”。
清明将她的手拨拉到一边,避而不答。
荷田用指甲在红薯皮上划了一道缝,让它剖开来散着热气,又从怀里掏出一张帕子,放在一边杌子上,将黄澄澄的红薯放上去冷着,这才凑过来,对清明道:“咱们可寻个机会跟主子透透?”。
清明低头拨弄着火钳子,注视着面前暗淡而虚幻的火星:“贝勒爷心里最看重的还是咱们主子,你急什么?再说了,贝勒爷的事情你也敢放在嘴上?你亲眼瞧见了?”、
荷田糊了一嘴的红薯泥,闻言冷笑了一下,抹了一下嘴角道:“小喜子说的话还能有假?你少抬架子来压我!”。
清明手下的火钳在炭灰深处触到了一个沉沉的东西,拖出来一看,果然又是个足有拳头大的红薯,她将那红薯向荷田面前一摔,盯着荷田的眼睛道:“吃你的罢!一天到晚只是嚼舌根。”,丢了火钳子在炭盆边,忽然捧住脸微微叹息了一声,道:“这一晃眼,一年又过去了,以前还不觉得,最近几年日头倒是过得飞快。”。
荷田听她扯开话头,撅了撅嘴,似笑非笑道:“怎么?想出去嫁人了?”,清明起身作势就要将那红薯往她嘴里塞,口中道:“你这嘴,没一刻不胡说八道!看你方才左一个贝勒爷,右一个贝勒爷,心里莫不成还琢磨着什么?”。
荷田摔下红薯,蹭地就跳了起来,瞪大了眼,脸直红到了脖子根:“你别瞎说!”。
耿氏院里。
几个小太监的黑影在檐下静静移动着,慢慢地,屋檐下次第亮了起来。长廊最末尾,两个太监结伴而行,其中一个瘦一些的,大抵是手冻僵了,连擦了几下火折子,仍然没点燃,他无声无息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嘴里低声骂道:“贼老天!这么冷!”。
另一个太监提醒他:“说什么呢你?主子爷就在屋里!当心让苏公公听见了,少不了你一顿打!”。
瘦太监撇了撇嘴,终于燃着了火折子,点亮了一片飘摇光晕。
两个火盆里堆着烧得红通通的寸长银炭,偏偏窗子又押了一条缝,外面的北风呼呼地往屋里灌进来——四阿哥嫌闷。
屋子里只留了一点淡薄的暖意,却让耿氏的额角都被汗湿透了,她从怀里掏出帕子来擦拭了拭汗,又擦了擦面前的琴弦,那帕子熏了香,带着提神的冰片,耿氏将帕子掖回衣中,极力让自己镇定下来。
对面的四阿哥半靠在椅上,一个小太监站在他身后,不轻不重地捏着四阿哥的肩膀,另一个则跪在脚下,轻轻给四阿哥揉着腿,两人看似放松,实则动作僵硬,全神贯注地拿捏着手中的劲道,不敢有半点闪神。
四阿哥听面前半晌没动静,睁开眼向耿氏投来目光。
耿氏面色涨红,半弯着膝盖,想要站起来,又被琴桌挡住了,她嗫嚅着道:“贝勒爷恕罪,妾身一时忘了下面的谱子……”。
她说话时,双手很自然地放在琴板上,七弦琴面板漆黑发亮,越发衬得她手莹白如玉,纤细的手腕上缓缓浮起青筋——是用力过度的后果,大指指甲上已经浮现出红色的凹痕来,耿氏痛极,又不敢说。
四阿哥让她把首《潇湘水云》来来回回弹了四五遍。
古琴曲讲究中正平和,温雅雍容,四阿哥这几日爱听的却是这首激越奔腾的曲子,云烟浩荡,水波飘渺,杀伐之气藏形于山水间。
贝勒爷……这是心里有憋闷?耿氏想。
耿氏将头向右很自然地侧了一个角度,带了几分娇憨道,轻拍着琴板道:“还请贝勒爷指教。”。
欲得周郎顾,时时误拂弦。
四阿哥换了个姿势,神色间一派平和淡然,一旁苏培盛察言观色,立即挥手让人送上热茶点心来,不料四阿哥径直起了身,向耿氏走来。
耿氏以为他要教自己,立即起了身,含羞带笑地立在琴案边,将琴凳让了出来,不料四阿哥越过她,径直向门口走去。苏培盛也是一愣,立即追了上来,连赶带推地让那打灯的小太监去前面伺候了。
耿氏动了动嘴唇,还是没忍住,面色惨淡地在背后喊了句:“贝勒爷!”。
四阿哥脚步停都没停,径直去了。
耿氏胸口不断起伏着,一只手扶在门框上,看着远去的四阿哥背影,入秋怯怯地自一旁挪过来,扶住了耿氏,道:“格格……”,耿氏转过脸来,抬手揪住了她的耳朵,尖利地道:“让你准备琴谱,为什么缺了一页?回回都出漏子,你成心想拆主子的台?是不是?”。
入秋吃痛,一只耳朵已经涨得通红,她想跪又不能跪,想躲开又不能躲,带着哭腔,挥舞着两只手,直叫道:“奴才冤枉!格格,奴才是个粗人,又不通音律,那琴谱少没少,奴才哪里能知道!”。
桃枝伏在窗边,听着这边的动静,半晌捂嘴对宋氏偷笑道:“主子,看这动静,耿格格那边,还是没能留下贝勒爷!”,宋氏正坐一旁看着绣花册子,闻言拿了一只鹅毛软垫塞在腰后,用珐琅护甲轻轻挑起一页,见那册子上躺了根头发,轻轻一吹,道:“她琴艺了得,恰巧贝勒爷也是极喜欢抚琴的。爷不过是去她那里图个清静,虽然无心,但终归是个好开头。她若是聪明人,就该懂得适可而止,莫要得寸进尺。”。
入秋似懂非懂地回过头去,见自家主子坐在灯下,乌黑的头发衬着一张纤弱单薄的瓜子脸,脸色温和平静,却是一脸的古井枯水,平静无澜。
苏培盛跟着四阿哥在花园里走着,四周阴沉沉的只是黑暗,他不禁将领口拢了拢,加快了脚步跟上,却见四阿哥不知不觉上了岔道,却走到了武宁的居处前,那院子里已经熄了灯,只茶房里隐隐透出光亮来,窗纸上晃动着人影,守院门的小太监头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正要通报,被四阿哥抬手止住了。
他站在院门口,静静看着院子里面,苏培将手反在背后挥了挥,让一众太监们都停下了脚步。院门口影影绰绰,尽是些高低稀疏的草木,夜风清寒,裹着花园里的梅香一阵阵逸了过来,溢满了整个院子。苏培盛见四阿哥一动不动地伫立在原地,只神色怔忪地盯着那门帘,心里了然。
半晌,四阿哥道:“走罢。”,苏培盛躬身应了,正待走时,足尖却无巧不巧地踢翻了门口一只花盆,那花盆骨碌碌地在地上滚了,撞出老大声响,守门的小太监立即弹了起来,直着嗓子嚷道:“谁!谁!”。
苏培盛立即上前喝道:“闭上你的嘴,瞎嚷嚷什么!”,那小太监见是苏培盛,已经吓住了,待得看清四阿哥的脸,赶紧跪伏了下去。
苏培盛也道:“奴才莽撞!方才大意了,扰了武主子静养,四爷恕罪!”,四阿哥看了一眼他,道:“起来罢。”
茶坊里清明荷田听见动静,都赶了出来,两人见是四阿哥,对视了一眼,赶紧上前请了安,荷田已将门帘挑了起来,四阿哥迟疑了一瞬,举步踏了进去。
屋里的暖意依旧夹着药气,缠缠绵绵地笼了一屋子,直往人鼻端扑来,四阿哥的靴子踏在厚厚的地毯上,无声无息。他抬起手,待要掀起武宁卧室的门帘,又犹豫了一下,那百合花图案的水色帘子便被他攥在手中,揉出了褶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