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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去春来。恰值立春,楼烦近郊一带所有桃树、李树枝上层层堆积起来的雪片,早于寒风凛冽的冬日尾角时,即悄无声息地尽数融化。
尔时春回大地,万物更新,更兼风和日丽,鸟语花香,小河两岸的夭夭桃花衬着幽幽竹林始开,不远处的几株晚梅亦寂然盛放。
经过一冬,班况顶撞上司的事情业已了结:府台主事刘璜因私废公、擅动职权,随意寻个由头将班况往下降了两级。那调令是在班况沐休时传至班府。班况甫一听说,当即拍案惊起、火冒三丈。随即,他顺着自己的火爆脾气,一股脑儿冲入府台与主事刘璜理论。谁想刘璜也不是个省油的灯,他仗着官高一等又手握私权,言语间尽打压班况的气焰;而那时的班况早窝了一心的火,哪里会肯听刘璜居高临下说废话?愤恨之下,两人先后动起手来,如此更加火上浇油,班况在楼烦的处境也愈加艰难。
班夫人便于此时犯了日夜难安、心口绞痛的毛病:一则近来遭逢骤变,她十分担忧丈夫在外受同僚排挤;二则班伯远游在即,她不能不为涉世尚浅的长子担惊受怕;三则班游、班稚开蒙很晚,需要聘请名师圣贤指点引导;四则府中进项大幅度消减,她得想方设法去开源节流、维持家计;五则班母于近日向她提及班伯的婚事,商议该娶哪家姑娘过门。
五桩事日日缠绕在她心里,令她心烦意乱,昏头涨脑。
尤其是第五件事,实实在在让她发愁着急得紧。长子班伯快到弱冠之年,亲事确实不宜再拖延下去。若按她的本意,自是该找个门楣高些的大户,可人家未必瞧得上当下失势的班家;假如班况没有降职调用,选个门当户对的人家倒也勉强可以;可现在时势大有不同,似乎摆在她面前的只有一条路,她只能选个平凡人家的姑娘做儿媳。
班夫人从未设想过结果会是这样,她很不愿意迁就现状,更加不想挑个无益于儿子仕途的儿媳。因此,她日日将自己锁在房中,不愿面对残酷的现实。
“以前,夫人见天就要出去散散步;最近也不知为何,您已经连着好几日没有出门啦!眼下外面日光充沛,风景宜人;尤其是前几日那场雨后,和风熏人,草软气甜。夫人,您总这样闷着对身体很不好,不如,华儿陪着您去闹市或者郊外蹓一蹓吧!”
班夫人正埋头缝着衣服,一绺秀发自然而然的垂在鬓边。当下听了婢女华儿的话,她紧紧地攥住男式茧绸小袄;与此同时,她的盈盈双眼里登时流出几许忧愁,“心情愉快方能出去赏玩,若心里一直郁郁不乐的,即便出去又有何意思?”她捏着闪闪发光的银针,密密缝了几行,然后又拿起剪刀,一丝不苟地裁剪了几回。
班夫人说话的空当,那扇糊着青纱的门被推开了,但见张妈妈端着一碗浓醇的甜汤进来。
张妈妈前脚刚进来,又转身掩上了门,然后慢吞吞的向着班夫人而来。她远远看见班夫人沉默不语,华儿只言不发,心下顿时十分了然。
未几,张妈妈不紧不慢的走至长几前,又僵硬的放下手里的甜汤。那刻,华儿虚头探脑的看了张妈妈一眼,张妈妈也斜斜的回了一个眼色,示意她收拾收拾,赶紧出去。果然,还没一会子,华儿就俯身请退出去,班夫人也轻声允准。
直到华儿完全退出房间,班夫人才疑惑不明的望着张妈妈,询道:“奶娘无故把华儿支开做什么?”
“老身想和夫人说些话!”
张妈妈怜爱的望着班夫人,慢慢张口道:“奴婢原在张府做事,承蒙先夫人看重,特许奴婢哺育两位小姐;再后来,逢着二小姐外嫁,府中陪嫁人手不够,奴婢临时被指来跟随二小姐。奴婢与二小姐有缘,侍奉了这些年,正因此呐,二小姐您的喜怒忧惧,奴婢最清楚不过!”
张妈妈突然感到有点累,于是小停了片刻,才继续拿捏着开口,“夫人这些日焦虑万分,忧愁难寐,老身全瞧在眼里,老身实在为您担心!”
发觉自己的近况被人寥寥几句点破,班夫人再也强打不起精神,她似被针捅破而泄了气的皮球,一下子全身瘫软在榻上。良久,她才勉强提上精神,支起绵软的四肢。她看着举止端正的张妈妈,道:“夫君仕途不顺,身为内妻,我焦灼不安也是应当的。”
“髽髻夫妇,情深义重;论理,夫人这话自是没错。可夫人您细细想过没有?老爷年逾四十,早已不是升官升禄的好年纪,此番贬职,有多半的可能是再也升不上去官位!嗳,老爷官场不畅,捎带着班府也不复当初的光景,更有大公子,他……”
“奶娘说的这些,我又何尝没有想过?但老爷此番是因洁身自好、刚正不阿遭贬,我深知就里,熟悉内情,却苦于是个妇道人家,既不能出面为老爷鸣冤叫屈,又不能独当一面为老爷分忧。”
班夫人望着面色焦黄又一心为己的张妈妈,慢慢推诚相见,“其实,我心里比谁都焦急。这几夜,我辗转反侧,思来想去,总是想不到出头之法,我实在无能至极。”
“如此突如其来的事情,换到任何人头上,都称得上天大的灾难,谁又能立刻想出办法来呢?夫人也不必过于自责!”
张妈妈爱惜的看着班夫人,唉声唉气了一会儿,才轻声细语道:“夫人,如今事到临头,有些面子可是要不得了!为了老爷与公子的前程计,夫人还是先托近亲远戚或故交新知帮扶一下老爷才是!”
“其实,老爷被贬那日,我也想过这条路!我大致盘算过一次,老爷这边没出五服的亲戚,于这件事上,能够帮到老爷的人实在寥寥无几;而娘家那边,支庶并不繁茂,唯一个亲生姐姐年年来往。但大姐是什么德行,奶娘再清楚不过,最是个爱财如命、薄待亲情的人!再有,我一向与大姐不对付,若让我低声下气去求她帮助,碍于面子,我肯定张不开嘴。余下的亲戚,恐怕也只有表哥有能力相助一二。说起来,表哥官居光禄大夫,此事极有可能由他直接过问;可老爷生性固执,最不喜依靠他人,我若背着他走了这条道,只怕老爷知晓后,我与他的关系会……”
“夫人这般怯手怯脚的,可不能成事呀!”
张妈妈动了好大的脑筋才想出一个善法,又马上赶来告知班夫人;可当她见到班夫人畏东畏西,很快露出一副犯难之色,“奴婢明白,夫人是担心万一老爷知道了,会影响你们之间的夫妻感情;既如此,那夫人何不悄悄地把事情暗中办妥了呢?”
“暗中进行?”
“说起咱们这位表公子呀,倒也是个可怜人!他的原配夫人早于十年前病逝,第二位娶进门的夫人更是短命,还未过府两年,也因为血崩难产,撒手人寰!现下这位续弦,更是个多病多灾的身子。奴婢听从张府回来的人说,这位续弦已沉湎病榻多月,夫人何不借探视表嫂的由头去长安见一见表公子呢?”
班夫人听得明白,认真想了想后,暗暗下定决心。接下来几日,班夫人寻了合适的时机,与班况粗略商量了一下,即于五日后俶装入长安探亲;而班夫人一走,恰给几个被日日约束的孩子脱了箍,他们成日成夜的欢脱着,宛如一群无人看管的绵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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