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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片是那种一寸证件照,很旧了,人像已经有些龟裂,但还是可以清楚看清照相者样子。那是个穿着囚服女人,原本一头长而乱黑发被剪短了,很服贴地梳脑后,这让她一张脸看上去格外清瘦和苍白,因而显得眼睛和嘴特别大,如同混血儿般五官。
虽然照片没有真人好看,但并不妨碍我一眼辨认出她就是墓姑子。
“是,”于是我道,“她就是墓姑子。你怎么会有她照片?”
“她是我父亲一个病人,”收起照片,张兰道,“曾经他这里治疗过两个月,两个月后她自杀了,而关于那个鬼故事一样说法,就是她还稍微有点清醒时候跟我说。”
原来,当年墓姑子被从这村子里带走后,经过一系列调查和精神测定,她被正式判定为精神分裂症,并被转到了张晶父亲所属精神病专科医院进行治疗和监管。
张晶常去那家医院帮她父亲忙,所以墓姑子入院治疗第三周,一个偶然机会令她见到了那个被用束缚带所捆绑着女人。
她形容那个时候墓姑子,看起来就是个彻头彻尾疯子,行为暴戾,思维混乱,攻击**强烈。但到第四周后,也许是药物终于开始起了作用,或是全身力道都挥霍了,她变得安静很多,有时候可看出能进行简单思维,但是不说话,也不怎么肯吃东西。有时候会喝一点鸡血,但是这种冰冻过几天东西常令她上吐下泻,后来张晶看不过眼,就从家里偷一些鲜生牛肉和猪肝给她。
张晶说,早墓姑子转到她父亲医院之前,她就听说了这个吃人肉喝人血女人事情。当时有人说吸血鬼什么,为了不引起恐慌,警方甚至还压住了这个案子完全没有公开。但对于学医人来说,世上根本就没什么吸血鬼,有只是精神上疾病所引发出来一种对血液和生肉渴望,有可能也同身体内缺乏某种微量元素有关,而这些都是她父亲当时针对墓姑子行为所进行研究和治疗东西。
经过几次喂食,墓姑子渐渐对张晶友善了一点。这友善是指张晶能距离她三米以外地方走动,并可以直视她眼睛,以观察她眼神。
张晶说,眼睛是人心灵窗户,不说话可以,给我看你眼神,让我知道你想些什么、有着什么样一种情绪,大致总可以□不离十。
但是她却很难从墓姑子眼神里看出些什么来,这女人眼睛很漂亮,但几乎是空心,空洞无比眼神,镶嵌一张空洞且从没有任何表情脸上,即使饥渴地啃着那些生肉时候也是如此,仿佛整个灵魂都被从那副躯壳里抽掉了一样,所以常常,旁人会有一种错觉,就是明明她就附近待着,却感觉不到她存,除非没有按时吃药时候她暴戾情绪重发作起来,才会让人想起原来某个密闭病房里还关着这么一个如同野兽般人。
直到有一天。
张晶说,那是个令她很难忘一天,因为天气特别好,阳光灿烂,很多病人因此而被安排底楼晒太阳。墓姑子也被安排到了一个有着宽敞窗户地方去晒太阳,她看上去难得有了点情绪,似乎是乐,因为眼里神采很亮。
当然也可能是她总盯着阳光看关系,她站围着铁栅栏窗户前一动不动看着那些透过玻璃钻进来阳光,看得很出神,连张晶走进门声音也好像没有听见。
之后她忽然回头看向张晶,对她道:“村子要死掉了。”
这句突兀话令张晶怔了好一会儿,好一阵才明白过来她所说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便问她:“为什么要死掉?”
她说:“有个东西要爬出来了……”
“什么东西要爬出来了?”
“很凶东西……”
“从哪里爬出来?”
她沉默了一下,然后低下头,踩着地面上阳光斜影,一边跳,一边咧开嘴笑嘻嘻地道:“下面,下面,下面……”
然后极其突然,她脸一下子狰狞了起来,几乎用一种迅雷不及掩耳速度扑到张晶身上狠狠咬了她一口。
说到这里,张晶拉开领口让我看她脖子。
她脖子靠近肩膀地方有块钱币大小疤,颜色已经很淡了,但依旧能看出当时墓姑子那一口咬得有多重。
“那之后,大约也就一个月不到时间吧,她就自杀了,”合拢了衣裳后张晶接着又道,话音淡淡,好像周围泥土味道:“虽然她病房是那种特殊针对她这种暴戾型病人专用房,她仍是想办法弄死了自己。她趁自己身上束缚带被取走时候,用牙齿咬断了手上动脉。”
“……是么……她为什么要这样?”我问。
张晶看了我一眼朝我笑笑:“这样一种病人行为怎么给出一个合理解释呢,宝珠。”
“也是。”
“所以,这么多年我始终无法忘记这个人。到后来听说这个村发生事,那大概是我读大学时候事了,事情传闻有很多,但都不清不楚,而且越穿越邪门。直到后来我去医院工作时接触到了一些警察,也间接看了些当时相关档案,才稍微算有点正常了解。但也仅仅是管中窥豹。”
“那警方档案里对这村子发生事究竟是怎么说?”
“上面只说,他们接到报警后到这村里,见到了几具死去很久尸体,好像是互相殴打后所致。但进行调查时遇到了阻力,来自这个村村民,所以进展得很艰难。还有人不顾警方阻拦离开了这个村子,之后又发生了很严重流行病,于是导致调查无法正常进行。”
说到这里她沉默了下来,因为不远处那栋被手电和烛光照亮房子内正传出一阵哄笑声。“瞧,多开心一群人。”于是她若有所思道。
“那后来呢?”我追问。
“后来?没有后来了。档案上就这么点儿东西。”
“是么……”我再度失望。总觉得整件事听上去不应该就这样嘎然而止,正想继续再问些什么,这时那栋房子里传来他们招呼吃饭声音,这当口林绢也同韩哲从黑暗处走了出来,衣服乱糟糟,面目有些艳丽也有些兴奋,看上去心情好了很多。
“吃饭啦,宝珠。”她一边同韩哲走向那栋房子,一边叫我。
我便只能站起身拍拍屁股上草,跟他们身后一起朝那栋房子里走去。
房子是王寡妇,当年她将这房子打理得很干净,记得桌子被擦得能照出人脸来,靠近饭桌墙上为了防油防潮,还很细心地贴着层油纸。
现今再度回到这里,韩哲提供那盏工用照明灯光线下,那些油纸就好像蝴蝶折断翅膀一样斑驳而稀落垂挂着,同墙面上灯光阴影交错重叠,显出一种凌乱又苍凉肮脏。
底下那张八仙桌上压着厚厚一层灰土,浓密蜘蛛网遮盖了上面油灯和一只搪瓷碗,令它们看起来好像是刚从坟里挖出来,于是吸引着小邵专注地一个又一个角度换拍着它们特写。边上则已被收拾干净了,铺着塑料纸,摆着野炊用炉子和锅盆。罗小乔蹲那堆工具边哼着歌搅拌着一锅热腾腾汤,风从破了洞玻璃窗外钻进来,吹得酒精炉烟薰到了她眼睛,但这并没有影响到她做饭心情,她一边守着汤一边削着土豆皮,何北北说土豆是他们刚从房子边上挖出来,并用手比划出西瓜大小模样夸张道:好大个土豆,那么些年长了烂烂了长,今天算是终于有了用武之地。
他话令周围人再度一阵哄笑,然后开始享用张晶和林绢盛出来浓汤。
汤是用干蘑菇干牛肉以及一些干奶酪做成料,本是些如同干尸一样硬邦邦东西,被水煮透了以后却鲜美无比,好像顶级厨房里出来顶级料理。我得承认喝着这东西时候,有那么一瞬我终于有了种‘这是野外郊游’感觉。
但这感觉稍纵即逝,因为正喝得兴时候,汪进贤忽然从二楼下来,手里搬着堆东西,他握着其中一样,递过来对我们道:“这种搪瓷杯你们还记得么,七十八年代很流行那种,现市面上都已经见不到了。”
那是一只小小白色搪瓷杯,杯口镶着条宝蓝色滚边,底下有块很大焦黑。
我记得那时用它来喝过水,底下那块焦黑是我想将水热一下时候炉灶边烧坏。想起这些,不由令我情绪再度低落了下来,我不知道这村子出事以后王寡妇究竟怎样了,这一村人对于我身边这些人来说,仅仅只是一个流传了很久可怕传说中,一些‘死去人’。但对于我来说,他们都是活生生,有血有肉,并与之共同生活、并共同呼吸过。当年来到此地,招待我吃饭睡觉就是他们,而现重回到这里,却是因为我身边这些人为了拍摄他们可能出现鬼魂。
这种感觉叫我无法形容。
因而一瞬间,那送到嘴边无比香滑浓汤,原本柔软奶香味忽然变成了一种令我隐隐作呕味道,于是将碗放到了地上,他们互相传递着那只搪瓷杯边看边评头论足时候,我走到一边悄悄坐下,静静听着他们七嘴八舌,静静看着手机里那条自我出门后狐狸给我发唯一一次短信:
‘杰杰口粮是不是都被你顺走了,别跑太远少管闲事,到地儿来个电话。’
不知为什么,这样简单一句话此时我看着忽然眼角有些发烫。
于是用力摁掉,片刻后又忍不住重打开再看。
如此反复,不知不觉就成了一种近乎麻木循环。
第十五次将这条短信打开时候,我听见谢驴子声音道:“哟,这张照片,是不是他们传网上那张。”
“好像是啊……”罗小乔应。
“这么说,这房子就是那个姓王女人家吧。”
“这么巧?一住就住到当年第一个死人家里了啊……”
“什么第一个死人,说得那么难听。”
“本来就是么,不就是她之后,这村才开始一个接一个死人么?”
罗小乔这句话说完,那些人静了静。
屋子里亦因此一瞬间静了下来,只听见外面风吹过破败窗户时发出嘭嘭声响,仿佛有谁那残缺不全窗玻璃上轻轻拍动。
“拍了么,小邵?”寂静里不知谁轻轻咕哝了一声。
于是一下子所有人又都喷笑起来,笑得前仆后仰,几乎连面前汤碗都被打翻。
“喂,”这时突然又有人说了一声。
是谭哲。
他叼着烟头站离窗近地方,朝外头某个方向看着,不知是看到了什么令一双眉头微微蹙起,随后道:“那是个人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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