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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敲响,晴染轩地底石室大门再度开启,迎来两人一前一后缓缓而入。
前者是载静,后者是察哈尔莫非,他手里捧着只黄缎面匣子,一路跟随载静走进地室内,一边目光闪烁不定,朝载静手上那串幽幽生光朝珠悄然望着。
直至踏入第二间石室,随同载静恭恭敬敬朝正中间那口金棺内干尸磕了三个头,抬眼见载静朝那干尸走去,终忍不住问道:“王爷,属下见王爷手上缠这串朝珠,可是当年多尔衮王爷所用之物。”
“正是。”
“王爷……”闻言莫非眉头微微一皱:“听闻这串朝珠是不祥之物,已有三任铁帽子王因它而……即便是您阿玛,过去也只以托盘承载,从不将它近身,为什么今次王爷要……”
“传言未必属实,况且……”说到这儿话音一顿,载静小心翼翼分开干尸紧闭着嘴,从里头剥出那颗同口腔黏连一起夜明珠,转身走到莫非面前:“这珠子自前任正黄旗殉道使去世后,每二十年从祖师爷口中自行剥落,以交予八旗长老甄选后继者,现今时辰尚未到,便擅自取出,只怕要伤了你家老祖宗精元。”
莫非抬起手,将手中那只匣子对着夜明珠打开:“回王爷,祖爷说了,既然是祖师爷对王爷您亲口所言,那么这次即便要耗他全部剩余之力,也必然要为正黄旗寻出殉道使真身,哪怕希望渺茫,总好过群龙无首,一片混乱中让妖人借机干扰了大清气数。”说着,见载静将夜明珠放入匣子内里乌木托座中,便立即将它合拢,小心捧掌心:“想来,王爷对那妖人必然也是分外上心,否则不会轻易将这朝珠请出,打开这扇已有十五年未曾开启过大门。”
闻言载静摇了摇头:“你可知,并非是十五年来我从未曾想要开过这扇门。十五年来朝廷上,国家中,风云变幻时局莫测,叫人瞧眼里急心上。因而十年前我曾随阿玛过来求见过祖师爷,想请他赐教解惑,谁想却被拒门外,那之后,这扇门始终都没能被打开过。现今突然能再度开启,又蒙祖师爷给出那样提示,显然,应是天意所至。”
“那请王爷静等莫非佳音便是。”
“你记着万事须要小心谨慎。近来西太后受那妖人蛊惑,对我防范心越发重了起来,即便去景山也要我随同而行,此后我行事恐怕诸多不便,一切唯有靠你了。”
“王爷安心,莫非做事必然小心。亦知王爷现今种种不便,所以已飞鸽传书,向各旗殉道使言明了状况,只要王爷一有需要,他们即日便可入京相助,听说,正白旗精吉哈代已先行至此了。”
“切莫弄出太大动静,以免引得太后为曲解咱们用意。”
“是,莫非知晓。”
一番交代过后,莫非带着匣子先行告退离去,留载静独自一人静静地室中坐了片刻,随后关上朱门,出地室上轿,预备返回王府。
一路行至朝阳门,忽地改变了主意。
吩咐手下转道往琉璃厂而去,到萃文院门前停轿掀帘而出,抬头望了眼门上空空匾位,呆站片刻,轻轻叹了口气。
便正要差人过去叫开门,突然发觉宅内上空隐现一片诡谲红光,好似半边天空下有什么东西正熊熊烧灼似。当即吃了一惊,他几步上前一脚踹开大门径直而入,匆匆行走数步,抬眼四顾,却并未发觉有任何一处失火。正由此而费解,忽听身后随从吃惊道:“王爷,瞧,房顶上怎生出那么灼眼光来!”
他立即抬头循着随从手指方向朝上看去。
一眼见到面前那栋房子顶端亮着红艳艳一片好似火焰般色彩,也不知究竟是因什么而起,那亮光自楼顶内部绽出,看着像灯又不是灯,将半个楼顶映照得如此透亮,生生将一片楼顶变成了一盏巨大灯笼。
再顺着这道楼顶往后面瞧,就见它后面隐匿夜色里其它几栋楼房顶端,竟也都亮着这样红光,一道接着一道,连绵起伏,难怪能将半边天空都给染红了,仿佛失火一般。当下情不自禁一路走一路朝上观望着,直到后那栋楼处,刚停下脚步,就听面前那扇门咔声轻响,一道人影从里头走了出来。
一身男人装扮朱珠。
长发被小心藏顶宽大帽子里,她一边向外走,一边用手里灯笼朝身后照着,以至连载静同他一干随从就不远处望着她都没有发现。只抬头傻傻看着楼顶上亮着那道红光,面具下一张脸被灰尘染得黑一块白一块,因而让她脸上那久不曾见到笑看起来亦有些傻。
傻乎乎,却叫载静望得有些失神。
他不记得已有多久没那脸上见到这样一种笑脸了。
半晌才想起挥退手下,那些人匆匆离开步子终于惊动了楼前朱珠,她吃惊回头,险些将手里灯笼甩落地上。手忙脚乱中急急想朝屋里退去,被载静几步上前,一把拉住了她:“别慌,是我。”
朱珠呆了呆。
片刻抬起手里灯笼往他脸上照了照,待看清他脸后再探头往他身后望去,见他身后随从身影已远,突然丢开灯笼一头扑进了他怀里,抬头望着他那张略带诧异脸,开心笑道:“原是想后来这里瞧一眼,没想王爷也这儿,王爷可瞧见上面那些光了?原来碧先生说都是真,好漂亮是不是?是不是?”
载静半晌没说出话来。
一边呆望着朱珠那张笑脸,一边下意识抱着她扑自己怀中身躯,脑中思绪头一次这样凌乱,乱得几乎令他有些不知所措。
直到突然间回味过她所说话来,才立即意识到了什么,一把将她肩膀扶起,低头望着她沉下脸色道:“什么后来这里瞧一眼,为什么说后来这里瞧一眼,朱珠??”
朱珠面色便也因此略略凝了凝,随后再次展颜一笑,手指他僵硬臂膀上轻轻搓了搓:“今日宫里来人,告知朱珠还有三天便要进宫,想着只怕未来几天再无机会过来,因此央求小莲帮忙,助我趁夜偷偷来此,想进宫前将这里每一处都好好看看。”
“三天么……”短短一番话令载静手指蓦地一紧:“皇上病得时而清醒时而没有半点意识,这样状况也要将你召进宫??”
朱珠低头苦笑:“想来就是因为这样,所以急切想让朱珠进宫冲喜……”
“该死!”一时气极,却又完全不知该说些什么,载静愤然一拳击她身后墙壁上。
“王爷……”眼见他拳上立即渗出血丝,原本强展脸上笑登时碎裂了,朱珠忍着眼眶里呼之欲出泪用力将他手抓到自己掌心里,轻轻揉搓道:“王爷,切莫伤了自己,总得有这一天。况且,今日能见着王爷已是老天待朱珠不薄,王爷抬头瞧,这些藏匿楼里百多年灯,便是朱珠为王爷点,原想着朱珠入宫后,王爷哪天来到这里,见到它们便如同见到朱珠来过,谁想今日却是能同王爷执手一起观之,王爷……”说到这里,喉咙里酸涩得已是再也发不出一点声音,她用力钻入载静怀里紧紧抱住他。
他亦使劲搂住了她。
有那么一瞬间想直接将她拖离这栋宅子。
拖离这座城市,拖离这个国家,拖离身后一切诸事……
但久久一阵沉默后,只能慢慢松开手,低头望着她抬起双目道:“时辰不早,我送你回去。”
“现?”
“现。”
朱珠嘴里发出低低一声呜咽。
却也不能再说些什么,便点点头,他转身后默默跟随着往宅门方向慢慢走去。
但仅仅走了两步,脚步突地停住,她摇了摇头道:“不。”
载静怔了怔。
回头望向她,见她哂然一笑,挺了挺身道:“王爷说过,这宅子王爷已赠与了朱珠,那么今日朱珠想此地逗留多久,便是多久,一切全凭朱珠意愿,可对?”说罢,见载静兀自沉默,便再度一笑:“王爷若要走,自己请便吧。”
“朱珠……”
伸手试图打断她这任性企图,她却已一转身径直朝身后那间屋里奔跑了进去。载静见状立即跟上,几步到了门前,手按门背上一阵迟疑。
终仍是将那门用力推了开来,一脚踏入,追着里头那道一闪而逝身影进了内房。
入房中见到朱珠床边坐着。
帽子丢一旁,满头浓密长发数披散身上,同她目光一样微微有些凌乱。
“朱珠……”他便再轻轻叫了她一声,“回去吧,若让人发觉你这里,你……”话说到这里,突然余下那些猛地滞留喉中,再发不出一点声音。
眼睁睁望着朱珠一边用她那双凌乱目光朝他看着,一边一颗颗解开了上衣扣子。
可是解到后一颗时怎么也解不开来,她皱眉低下头用力去撕,仍是撕扯不下来。
这小小阻碍让她面色瞬间愤怒了起来。
从未见过愤怒,扭曲了她眼神,扭曲了她笼罩面具下那张脸。
于是她一边用力扯下脸上面具一边继续使劲地撕扯那颗扣子,终却仍是未能将它撕开,不由哈哈一声笑,抬头望向载静咬牙切齿道:“看,王爷,为什么做什么事情对我都这么难,就连一颗衣服扣子都要刁难我,不让我解,为什么不让我解,它为什么不让我解?!”
话音未落被载静几步到她跟前一把将她抱住。
本试图按住她那两只仍同衣扣做着争斗手,却不料被她反一把紧紧缠住,沿着他胳膊攀上了他肩膀,沿着他肩膀用力搂住了他脖子。
随后两只手终于停止了下来,她抬起头朝他看着,看得他不由自主向她那张被愤怒给扭曲脸垂下头,她便抬高身子吻住了他。
疯狂地吻,如同那天他头一次疯狂而有力地吻着她时样子,再将身子整个儿贴向了他。
却那瞬间被他一把扯开。
“朱珠!”抽开身他厉声对她喝道。
朱珠呆了呆。
嘴上还留着他唇上温度,手脚已是冰凉。她咬了咬嘴唇抬眼望向他:“王爷……”
“你疯了!还有三天便要入宫!你这会子到底想些什么!”
这话出口朱珠脸上狠狠一烫。
突然起身扬手一巴掌扇了他脸上,她抓着自己松散衣领朝他冷冷一笑:“这会子到底想些什么,王爷难道看不出来。”
载静似乎完全没感觉到脸上疼痛。
亦完全不觉嘴角一丝血慢慢从口中渗透了出来,只定定望着她怒极了那张脸,一字一句机械道:“总算侥幸躲过一劫,你还想给自己招至大祸上身么,朱珠。”
朱珠闻言再次笑了起来:“王爷,当初王爷要了朱珠时可有想过这些?为何今日突然如那些奴才般胆小谨慎,怯懦可怜!当日王爷到哪里去了??哪里去了!!”说着扬手便要再朝他脸上挥去,但没等挨近他脸,转而却一把勾住了他脖子,继而整个人再次扑到了他身上,紧抓着他一动不动仿若石雕般身体,嘴里重重发出一声抽泣:“回答我啊!!”
“我害你一次不够,还要害你第二次么。”半晌他轻声道。
“还能有什么能比三天后糟么!”闻言朱珠赫然抬头:“……想我原也不打算再来见你,安安生生等着入宫去便罢……可今日碧先生那一番话,让朱珠突然发觉,无论今生也好,来世也罢,失去了便永永远远失去了,再找也找不回来,即便是妖是神,也只有万念俱灰。所以王爷……王爷……王爷!!”
说到这里泣不成声。
而载静身子亦因此而微微颤抖着。也不知费了多大力气,才止住自己试图用力将她紧抱住冲动,只那么直挺挺站立着,由她使劲缠抱着他,他肩膀上放声大哭。
他一动不动。
许久她终于哭累了。
伏他肩上,由抽泣直至昏昏然睡了过去,他肩膀才猛一阵颤抖,随后一瞬间松垮了下来。
险些因此随她一同跌倒面前那张床上,死死撑着,才忍住那股剧烈冲动自心头绽裂开来,他小心翼翼扶着她身子将她放到了床上,然后静静坐一旁看着她,仔仔细细看着,她脸上每一分每一毫,以此将那张脸深深烙印自个儿脑子里。
就那样,一整夜时间似乎瞬息间便过去了。
当朱珠醒来时,阳光滑她脸上,也滑她面前那个男人专注脸庞上。
她见他站一旁低头画着画。
脸上带着昨夜她愤然忘却一切般他脸上所留下伤。
那瞬间心骤地痛了起来,她站起身走到他边上悄悄望着他脸,伸手那伤口上小心擦了擦,见他似乎浑然未觉,便又慢慢将视线从他脸上转到了那幅画上。
画上画着她睡着时样子。
带着点慵懒,带着点哀愁,又似乎带着那么一点点淡淡笑。
她从未见过自己一种模样。
有些熟悉又相当陌生,令她不由自主想伸手过去朝那栩栩如生般脸庞轻轻摸一把。
但手伸出后又缩了回来,她瞥见载静停了笔侧头朝她望了过来。
心里微微一慌,下意识朝后退开,但被他立即伸手拉了回去。
径直拉进他怀里,抱着她肩,握着她手,将他手中笔塞进了她指间。
再提着她手慢慢朝那画上留下后一道颜色。
“看,画好了。”然后他她发上轻轻吻了下,对她道。“今后望着它便好似望着你,无论多久,不弃不离。”
闻言朱珠心脏再次一阵刺痛。
眼见一层雾气蒙住了她双眼,她使劲忍住了,微微一笑握住他手,随后他再次向她发丝吻来那瞬,抬头吻住了他唇。
随后想同他靠得再近一些,却见他张了张嘴似乎想同她说些什么。
此时听见窗外传来低低一声通报:
“禀王爷,时辰已到,改启程进宫接驾了……”
她手立时收紧。
再松开。
再微微一笑:“王爷,一路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