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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
待到看清那来者的容貌,诸人纷纷发出这样一声惊呼,而后快步上前,迎了上去。
那从天际而来的少年便是苏长安与那位送葬了太白道人的送葬者。
走到最前端的自然是古羡君与苏曌,当然还有那位陆如月也紧随其后。
待到苏长安落地,二人就要扑入他的怀中,但似乎也意识到了对方的存在,手上的动作也随即慢了下来。
而身后的诸人却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他们继续向前来到苏长安的跟前。
“太好了,长安你没事吧!”穆归云越过众人拍了拍肩膀,笑着说。他的身上满是密密麻麻的伤痕,但此刻脸上的笑意却是那般真切,毫不作伪。
嘉汉郡一别,虽然说来依旧三个月不到的光景,但此间发生的种种却让苏长安此刻生出一种恍若隔世的错觉。
他先是歉意的看了古羡君与陆如月一眼,别人无法洞悉这二人的异样,却无法瞒过他的眼睛,加之与红鸾说发生的一切,让他难免心中有愧,因此在看了二人一眼之后,便赶忙收回了自己的目光。
“那司马诩可有为难你,又与你说些什么?”花非昨毕竟还是沉着老练,在短暂的欢喜之后,他便意识到了有些不对。那司马诩如此费尽心思的想要威胁苏长安,又怎可能将他这般轻易的放出,在他看来,事情必然不会像表面上看来那般简单。
而诸人闻此言,也醒悟了过来,司马诩是何许人也,何曾做过半点亏本的买卖?他要留下苏长安,必然是有所求,不然又岂会这般轻易的将他放出。
苏长安闻言不动声色的笑了笑,言道:“此事说来话长,我们日后细表。”
“但有一事,刻不容缓。”而后,他又正色道。
“嗯?何事?”花非昨脸露疑惑之色。
“西凉军何在?带我速去见他们。”
在嘉汉郡外的匆匆一瞥,苏长安便已然发现了西凉军的异状,同为冥书血纪的修行者,苏长安很清楚他们的状态,心智被吞噬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即使他们现在还活着其实也与死去无异,而这一切都是由他亲手造成。虽然在这之前他早已与西凉军诸人陈明了其中利害关系,但他却依然无法置身事外,因此,这第一件事便是查看他们的状况。
花非昨闻言很快也醒悟了过来,他点了点头说道:“好,我这就带你去!”
言罢就要领着苏长安离去,而苏长安却在那时顿了顿,又看了诸人一眼说道:“诸位好生休整,所有事情,我们明日再议。”说到这儿,他似乎是想起了什么,目光有落在了古羡君与苏曌以及那陆如月的脸上,看着一脸担忧的三人,他挤出一抹笑意,又轻声言道:“放心,一切有我。”
说完这话,他便不再停留,随着花非昨大步朝着西凉军被关押的地方走去。
......
那是一处地牢。
阴暗,潮湿,又森然。
时不时从深处传来的怒吼,不由让人生出一种置身十八层炼狱的错觉。
苏长安与花非昨并肩走在那地牢之中,拥有帝江精魄的苏长安透过这浓郁的黑暗,可以很清晰的看见那地牢之中的情形。
一道道人影被冰冷的铁牢分开,他们犹如陷入了某种难以言说的疯狂,他们血红着双目,不断的撞击着铁牢,试图冲出其中,而嘴里更是时不时发出一阵阵犹如野兽一般的嘶吼。
但铁牢显然是某种特别的材料制成,他们的冲撞除了给自己的身上在平添一些伤痕之外,便再无任何益处,可即使是这样,那些人影对此也毫不在意,他们依然怒吼这一次又一次撞击着铁牢,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平复此刻他们身体中不断益处的痛苦。
苏长安的眸子在那时皱了起来,他的脸色阴沉得可怕,就好似要滴出水来一般。
花非昨将这一切看在眼里,他很明白此刻苏长安心中的感受。
但他还是沉着自己的声线,幽幽的说道:“这里是当年陆离尘在位时专门为囚禁一些他国要犯所设立的监牢,也幸得此处,否者以现在这些西凉军的力量,寻常铁牢根本难以囚禁。”
“嗯。”苏长安点了点头,冰冷的声线犹如北地的风雪一般彻骨阴寒。“还剩多少?”
听闻这个问题,花非昨的身子很明显的顿了顿。他在张开嘴,有些干涩的说道:“西凉军作战勇猛,往往伸入敌阵,加之今日之战,他们体内的戾气失控...”
说道这里他忽然停了下来,却并不是因为他不知当如何说下去,而是那时苏长安转过了头,直直的看向他。
黑暗中,少年的那双眸子那般清澈,清澈得近乎无尘无垢,清澈得连里面所包裹的悲伤也是那般直截了当的传递花非昨的心头。
“唉。”他叹了一口气,收起了拐弯抹角的心思,言道:“三万西凉军,如今只余两千不到,其中统领顾牙朗下落不明,应该已是战死。”
“是吗。”苏长安收回了自己的目光,这般回应道。
轻飘飘的语气里却带着一股极力压抑的情绪,花非昨很清楚那情绪是什么,但他却不想去深究。
似乎也是为了掩饰这样的情绪,苏长安在短暂的沉默之后,又说道:“温子玉和苗永山呢?带我去见他们。”
花非昨这一次并没有再多说什么,他转过了身子,沉默的领着苏长安朝着地牢的深处走去。
......
相比于那些寻常的西凉士卒,苗永山与温子玉的修为都要高出许多,所以他们的状况比起那些士卒似乎也要好上不少。
而同时,这样的好,也只是相对而言。
他们被关在两间相邻的铁牢之中,并没有如那些士卒那般表现出极强的攻击性,他们只是呆坐在自己牢房的地上,身子不住的颤抖,周身的青筋暴起,好似正在承受某种无边的痛苦。而他们的双眸时而清明,时而又变得血红,又像是在与一只附身在他们体内的恶魔斗争一般。
“温将军与苗将军是自愿被关入铁牢,否者以他们的修为,我们恐怕还得废上一番手脚。”花非昨看着房中的二人,这般说道。声线低沉,眉头紧锁。
苏长安点了点头,目光却一直停留在那二人的身上。
而这时,这二人也似乎是听到了苏长安与花非昨的对话,他们的脑袋猛地抬起,就像是被惊醒的野兽一般,他们体内的某种平衡在那时被打破,他们的双眸顿时变得血红,蓦然看向苏长安二人。
而就在看清苏长安的模样之时,那血红的双眸又瞬息的清明了下来。
“将军!”他们发出这样一声惊呼,身子猛地走了上来,隔着冰冷的铁牢,望向苏长安,双眸之中竟然有泪光浮现。
“委屈二位了。”苏长安看着浑身是伤的二人,低声言道。
他的脑袋一如他的声线一般,深深垂下,打心眼里他觉得愧对二人。
“将军何出此言,是我等无能,三万西凉军到如今只余这些残兵败将,就连老顾...也....”苗永山见苏长安如此,赶忙说道,但提及顾牙朗,他这五大三粗的糙汉子也不禁哽咽。其实顾牙朗在时,他与他的关系也说不得多好,但如今顾牙朗战死,苗永山心头又说不出的悲戚。
“莫要哭哭啼啼,岂不让将军笑话。”温子玉不悦的呵斥道,他与苗永山、顾牙朗三人同为西凉军三大统帅,但他心思活络,三人之中隐隐有以他为首之势,即使北通玄在时也曾言过,西凉军中,将才无数,而能堪帅才者,唯这温子玉一人。
他呵斥完苗永山后,便转头看向苏长安,问道:“将军来时想来你已见过诸位士卒的情况,可还有扭转之法。”
苏长安闻言一顿,他看着一脸急切的看向他的温子玉二人,嘴唇张开,却又半晌说不出话来。
来时他便在一位士卒的身上试过之前的方法,吸走他们体内的戾气,但此法曾经有效,是因为那时这些西凉军还只是被戾气所困,并未伤及灵体,可如今他们的魂魄已经彻底被戾气说侵蚀,即使是拥有若木在体的苏长安也难以去根治魂魄上的伤害。
苏长安的沉默无疑给了温子玉二人最好的回答。
“属下明白了。”二人的身子一顿,脸色顿时煞白。
他们虽然还能保持暂时的清醒,但说到底只是靠着自己的修为硬撑着,而灵魂早已被那戾气所腐蚀,这时还好,若是问道半分血腥味便会把持不住,彻底陷入疯狂。
“二位莫急,再与我些时间,说不定便...”苏长安见他们这般模样,心头的愧疚更甚,赶忙说道。
“将军莫要欺我,司马诩大军临城,将军若是想暂避锋芒,岂能带上我等,受我们拖累,这让我等何以自处?若是要与司马诩决战,将军有可曾有十足的把握?我等迟早便要陷入疯狂,届时这牢笼能否锁住我们还另当别论,如此平添变数,非兵家所为!”温子玉却在那时一言道破了事情的真相。
苏长安的身子又是一顿,他知道温子玉此言不假,可是他又如何能舍弃这些陪着他一路出生入死的士卒们?
“将军不用介怀,此事我与苗兄自会替将军分忧。”温子玉却在那时笑了起来,他看了一旁的苗永山一眼,这般说道,似乎是想明白了一些事情,他的声音在那时变得轻松了起来。
苗永山虽然愚笨,但见温子玉这般的神色自然也猜到了所谓的分忧究竟是如何分忧,他在些许的沉默之后,重重的点了点头。
憨笑着看向苏长安,用他粗犷的声线言道:“将军放心,我老苗绝不给将军添乱。”
苏长安一直假装的冰冷在那时终于在苗永山的话中被击破,他的身子颤抖了起来,抬起头看向那二人便要说些什么,但温子玉却接过了话茬,说道:“将军也不想我等再受那司马老贼的折辱吧?大事为重切莫妇人之仁!”
苏长安到了嘴边的话就这样被温子玉之言深深的给塞了回去,他沉默着看着眼前的二人,眸子中似有某些东西涌动,但又却被他强行忍住。
虽然他不想承认,但温子玉所言却很对。
无论他的下一步究竟是战是逃,留下这样一批已经泯灭了人性的恶兽对于他来说都没有半分好处。
即便这些恶兽是由他亲手所造就的。
他不得不承担下这份罪孽,直到某一天,他做完了他要做的事情,再来一一偿还。
“师叔,可有烈酒。”而在半晌的沉默之后,他忽的言道。
一旁的花非昨一愣,但很快变反应的过来,去到那地牢之上为二人寻些酒水去了。
他的速度极快,一来一回也不过半柱香的光景,而期间苏长安与温子玉三人却若无事般说起了家常。谈笑甚欢,似乎之前的悲戚都不曾存在过一般。
直到花非昨提着几坛酒水归来,三人之间的气氛便再次沉闷下来。
苗永山第一个打破了这沉默,他伸手拿过了花非昨手上的酒坛,将那封子起开,凑到鼻尖一嗅,脸上顿时露出满足的神色。
“好酒!”他这般感叹道。
“是吗?”温子玉闻言也拿过了一坛酒水,如苗永山一般起开上面的封子,放于鼻尖。
“确实好酒。”他随即言道。
而后他将这酒坛高高举起,看向苏长安言道:“将军请吧!这还是第一次与将军对饮。”说着,温子玉的脸上还浮出一抹浅笑,似乎这是一件很值得高兴的事情。
第一次。
也是最后一次。
苏长安这般想着,接过了那最后一坛酒水,想要举起,却又觉得那小小的一坛酒水在此刻如有千钧一般,提之不动。
“将军莫要如此,让老苗小瞧了你,我到现在还记得当年在西凉,将军一人领着三千刀客独挡那拓跋元武八十万大军的英雄气概。”苗永山见苏长安此状,便打趣道。
苏长安知他是在刻意为之,而这样的行为非但没让苏长安觉得好受一些,反而心头愈发沉重。
“我有最后一问,二位可否如实答我。”不知出于何种考虑,苏长安忽的问道。
“将军但说无妨。”二人一愣,但随即便笑道。
“二位到了如此境地,可说是我一手造成,可曾又在心中怨过苏某?”苏长安低着的头猛地抬起,直直的看向二人。
二人又是一愣,但随即温子玉便言道:“天下之路有千百条,我行其一,结果如何,皆是自己所选,旁人何曾能够逼迫?”
“当年跟随北将军,是为守家园,如今跟随苏将军,是为报血仇!若是到了现在,反而埋怨他人,岂不是作妇人态,将军莫要轻贱我等。”
“即使匹夫也未尝不可有家国志。”
“即使老叟也未尝不可有侠义心。”
“将军有将军的道,我等也有我等的道,行于道,守于道,死于道。自觉畅快,何来怨言?”
“对!对!对!”一旁的苗永山听闻温子玉此言,自觉他将自己的心思一言道破,但奈何自己胸中未有半点墨,说不出这样的豪言壮语,只能连连应是。
听闻此言,苏长安一顿,随即举起了手中的酒坛,正色言道。
“长安鲁莽,轻贱二位将军,还请莫怪。”
“好说好说。”苗永山见状,脸上露出笑意,赶忙也举起手中的酒坛。
“将军请!”温子玉也在那时收起了脸上的神色,同样高举起手中的酒坛。
三人对视一眼,仰头将那坛中之酒一饮而尽。
溢出的酒水顺着三人的嘴角不断的涌下,浸透了他们的衣襟。
而后,坛中酒尽,三人又是互望一眼。
苏长安自觉自己喉结打颤,却不知当说些何物。
“痛快!”
那温子玉却高声言道,手中酒坛被他一把扔在地上,发出一声砰响,随后酒坛碎裂。苗永山见状,也如此言道,手中酒坛亦如是而碎。
“将军请回吧!此间事由交给我等料理,只求之后让我与兄弟们葬于一处,黄泉路上亦好为他们鞍前马后,好生赔罪!”
温子玉看向苏长安,脸上的神色忽的冷冽的下来。
“有劳二位将军了!”苏长安拱手言道,极力压抑着自己声线之中的颤抖。
随后他站起身子,深深的看了二人一眼,似乎想要将二人的模样牢牢记在心中。
然后,他猛地转身,带着花非昨头也不回的离开了这地牢。
而随着他的离去,背后的地牢之中传来一阵这激荡的灵力波动,同时还伴随着一声声痛呼。
苏长安很清楚的知道,每一声痛呼都意味着一位西凉将士的死去,他的身子颤抖得愈发明显,脚下的步伐也随即加快。
待到他走到地牢门口时,他双眸之中的事物依然包裹不住顺着他的脸庞不住的下涌。
而这时,地牢之中却忽的响起一阵歌声。
苏长安记得,那时西凉军的军歌。
那歌声如是唱到。
三月长,梨花旺。
犁牛行,农夫忙。
一朝铁蹄来,一朝金戈响。
入伍行,作兵将。
三年征夫死,十年将军苍。
同袍问,何处是故乡。
你莫哭,你莫慌。
且饮一杯酒,且进一寸枪。
你应他。
此身葬处是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