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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猎宫之变后,虞清秋的日子过得其实挺不错的。
不需要殚精竭虑,耗损心血,没有勾心斗角、阴谋算计,早睡早起,按时吃饭吃药,膳食都是精心安排过的,每天也没什么事做,喝喝茶,下下棋,写字作画,坐久了去院子里帮着修剪一下花草,除了不能出门,简直是他人生三十多年里最安静、最舒心的一段日子了。
当然,就算是不能出门这一点,其实他本来就是喜静的人,从前偶尔出去也就是到书肆里看看有没有新书,而如今,每个月出的新书自然会送到他手里,自然也就没什么想要出门的*。
小半年下来,当秦绾再次看见虞清秋的时候,却发现他神色从容,不但身体看上去健康了不少,似乎心境也很平稳,完全没有被人软禁的郁闷。
秦绾走进院子的时候,就见虞清秋穿着一身灰色的粗布袍子,拿着一把大剪刀,正在细心地修剪一棵不知名的灌木,一脸认真的模样,连有人进来了都没有发现。
“咳咳。”秦绾干咳了两声提醒。
“王妃来了?”虞清秋转过身来,笑意隐隐。
“先生倒是好兴致。”秦绾一个人走进院子里,看着他修剪的灌木,有些疑惑地道,“这是什么盆景吗?”
“不过就是普通的灌木,随便剪剪罢了。”虞清秋失笑道。
“哦?”秦绾一挑眉,看着那灌木的眼神却有些古怪。
“看,像不像是一只兔子?”虞清秋认真地问道。
“……”秦绾沉默。
原本半人高的灌木丛被修剪成了一个圆形,却在上面留了两根长长的枝丫,不说也罢了,一说,可不就是兔子耳朵吗?
只不过,这么幼稚的事,竟然是虞清秋干出来的,还真是让她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玩笑罢了,不必当真。”虞清秋把剪刀放在一边,解下罩在外面的灰袍,又去洗了手,这才欠身让客,“王妃屋里坐坐吧,前几日送来的茶叶不错,王妃正好也尝尝。”
秦绾很有兴趣地挑了挑眉。
虞清秋,似乎变了很多啊。
进了客厅,伺候的只有一个十一二岁的小童,这还是年前顾宁从外面救的一个孤儿,反正无处可去,干脆就交给虞清秋了,能端个茶递个水什么的,而虞清秋闲暇时也会教他识文断字。
小童只是烧了热水上来,虞清秋稍稍挽起衣袖,洗杯、落茶、冲泡,姿态优雅,让人看着他的动作就能平静下来。
“先生在这里住了半年,倒是有所得。”秦绾透过缭绕的白烟看着他,若有所思。
“每天无所事事,难免就开始回忆从前。”虞清秋直到做完一整套步骤,这才将一小杯茶放在她面前,含笑道,“尝尝。”
秦绾端起杯子,先是闻了闻,品了一小口,随后慢慢喝完。
“当然,茶叶原本也是王妃派人送来的,不过是借花献佛了。”虞清秋又笑道。
“看起来,先生在这里住得倒是挺适应的。”秦绾道。
“或许吧。”虞清秋道。
“还想去教书吗?”秦绾想了想问道。
“不想了。”虞清秋却出人意料地摇了摇头。
“为什么?”秦绾却诧异了。要说虞清秋在这半年里想通了愿意出来帮她了,她是绝对不信的。那么,是发生了什么事,让他改变了想法?
“怕误人子弟。”虞清秋正色道。
“……”秦绾无语地看着他。
虞清秋……误人子弟?哪个说的,站出来,保证不喷死他!
“真的。”虞清秋知道她不信,又笑着道,“一个学生,我都教不好了,还想教一群?还是算了。”
“那孩子怎么了?”秦绾疑惑道。
顾宁捡回来的这孩子以前是没读过书的,虞清秋的水准,就算比不上一些大儒,但给孩子启蒙,不至于也教不好吧!
虞清秋一声长叹,有些自嘲地道:“智宗教出来的学生,学习的是纵横之术、权谋之道,而普通百姓家的孩子,学这个有什么用。要论科举考的四书五经,我也不过是粗通而已,尚且不及一个私塾先生,又怎么敢去误人子弟。”
秦绾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不由得“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那么,王妃今天是有什么事吗?”虞清秋问道。
“有冉秋心的消息吗?”秦绾直接问道。
“秋心?”虞清秋怔了怔,随即便说道,“圣山的继承仪式过后,我倒是见过她一次,听她话里的意思,似乎有意往北方去,怎么,王妃有她的消息?”
“她现在是北燕皇太子宇文忠的谋士。”秦绾道。
“这也是她的选择。”虞清秋虽然有些意外,但也很平静。
圣山弟子便是同宗同门出来的,各为其主互相算计的也不少,何况他和冉秋心原本关系也一般。
“她派来的人在京城大量收购一些药材,想在贡院造成瘟疫的假象。”秦绾淡然说着,毫不心虚地隐去了自己叫唐少陵去坑了北燕十万大军的事。
她没有骗人,只是也没有特地说起而已。
果然,虞清秋脸色微变。
就算被软禁在苏宅,消息不通,但他也清楚,这次的恩科对东华来说非常重要,冉秋心这一手确实狠毒。
“我既然告诉你了,就代表,她肯定是失败了。”秦绾又道。
“……”虞清秋被噎了一下,“那么,王妃是来求表扬的吗?”
“算是吧。”秦绾笑眯眯地道,“先生啊,你家师妹的破坏力实在有点大,若是她继续下去,我可不保证会做点什么哦。”
“再怎么样,我们都是圣山弟子,不能在规则之外同门相残。”虞清秋正色道。
所以,派刺客去杀了冉秋心什么的,绝对是行不通的。如果她做了,那三十六宗门也有权要求秦绾离开无名阁主之位。
“我要杀她早就杀了,不用等到现在。”秦绾一抬下巴,眼中闪过的是自信和骄傲,“我只是想说,她不是我的对手,无论怎么挣扎,最后赢的那个都只会是我。”
“我相信。”虞清秋点点头。
或许冉秋心的天资也不差,只可惜,她差在了年纪。
秦绾,或者说是欧阳慧,她曾经也稚嫩过。也许,初出江湖的欧阳慧,也并不比现在的冉秋心强。可是,现在的秦绾,若是连欧阳慧那份也算上,她今年已经二十四岁了,八年的时间差,一个青涩少女如何能跟饱经世事的秦绾比较?尤其,秦绾经历过人生最灰暗的背叛和死亡,然后浴火重生,那根本是冉秋心受的那点挫折不能相提并论的。
冉秋心会成长,秦绾也一样会成长,而站得更高、眼界更宽的秦绾,成长的速度会更快,这八年的时间造成的差距只会越来越大,绝不会越来越小,以至于,最终这差距会变成一条难以逾越的鸿沟。
“对了,我给冉秋心写了封信,问问她,打算拿你怎么办。”秦绾又道。
“我和师妹没有关系。”虞清秋哭笑不得。若是他有生命危险,或许冉秋心还得看在同门的份上帮他一把。现在么,还是算了吧,冉秋心不嘲笑他就算有同门之义了。
“她也是这么说的。”冉秋心点点头。
“……”虞清秋叹气。
“其实,我要求不高,也不需要先生鞠躬尽瘁。”秦绾很诚恳地说道,“其实先生也明白的,大陆一统是必然的趋势,虽然结果是有利的,但这个过程必定漫长而痛苦,而我们能尽一份力,让这个过程尽量缩短一些,也不是在造福万民吗?你选择了东华,难道不是觉得东华最合适?要是换了北燕一统天下,宇文忠是不是打算让全天下的百姓都去放羊?”
“北燕和草原异族还是有区别的。”虞清秋汗颜。
“虞先生,不要转移话题。”秦绾微笑着看他。
“……”虞清秋沉默了一下才道,“有一个问题。”
“说。”秦绾干脆道。
“若是有朝一日,东华真能一统天下,坐在上面的人,又是哪一个?”虞清秋问出这句话的时候,神色很淡然,直盯着秦绾的眼睛。
“王爷无意那个位置,我……也无意。”秦绾很平静地回答。
虞清秋仔细看着她,仿佛在观察她说的是真是假。
秦绾坦然看着他,并不移开目光。
“权倾天下,当帝王都要避开锋芒的时候,坐不坐那个位置,确实没什么要紧。”虞清秋道。
“先生说笑了。”秦绾勾了勾唇角,有几分嘲讽,“就算急流勇退,可哪有一位帝王能容忍臣子功高震主?当我们放弃权势的那一刻,恐怕也快到死期了。难道……要赌帝王的仁慈之心吗?可我一向认为,主动权只有握在自己手里才安全,把自己的性命交给别人的一念之差来决定,实在太蠢了。”
就算是现在还唯唯诺诺的李镶,可当他二十岁的时候,他还能安心忍受自己做一个毫无实权,只有象征意义的皇帝吗?而压制他多年的摄政王府,可不就是眼中钉、肉中刺。他不会觉得这些年摄政王为东华付出过多少,只会记住,只有除掉这个人,自己才能真正成为至高无上的帝王。
“那么,你想要我做什么?”虞清秋问道。
“我对先生所求,只有一件。”秦绾举起一根手指摇了摇。
“哦?”虞清秋有些意外。
“冉秋心。”秦绾吐出一个名字。
“她不是你的对手。”虞清秋皱了皱眉,也承认这个事实。如果只是冉秋心,秦绾有足够的手段应付,根本不是一定需要他。
“不得不说,她会占用我很多的时间。”秦绾一耸肩,理所当然道,“她想通过打败我来证明自己比我强……可我为什么要陪她过招,让她借我来证明自己?”
虞清秋哑然……的确,冉秋心视秦绾为宿敌,可那是她自己的事,和秦绾有什么相干?
“我很忙,没那么多空闲整天防着她的算计,就请先生代劳吧。”秦绾说道。
“我考虑一下。”这一次,虞清秋沉默了许久才开口。
“我马上要去西秦了,希望在那之前,先生给我一个回复。”秦绾道。
“好。”虞清秋点头应下了。
得到了满意的答复,秦绾又喝了一杯茶,告辞离去。
直到出了苏宅,一直等在外面的荆蓝才道:“虞先生,这算是答应了吗?”
“他会答应的。”秦绾信心满满,又感叹道,“早知道,早点就答应他,让他去教书就好了啊。”
“教书?”荆蓝不解。这和教书有关系吗?
可秦绾却不解释了。
虞清秋,八成是在教导那个孩子念书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一身所学,和平凡的生活根本就不相容。
智宗,尤其是原本就极有野心的天机老人培养出来的弟子,早就没有了别的出路。
“对了,王妃。”荆蓝放过了这件事,又道,“刚刚下人来报,陆公子回来了。”
“这么快?”秦绾惊讶地脱口而出。
这才第二天吧?
就算所有的题目陆臻都能烂熟于胸,可那个题量,就算是抄,一天抄完也够受的,何况还有一篇策论呢。
满打满算一天时间写完这么多字,手真的不会断?
“王妃要去看看吗?”荆蓝问道。
“去吧,刚好我也有事想找爹爹。”秦绾说着,转道去了丞相府。
刚进门,就差点被摇摇晃晃从书房里走出来的陆臻撞了个正着。
“你还好吧?”秦绾担心地问道。
“没事,就是写了一天一夜,好困。”陆臻打了个哈欠,抱怨道,“江伯父已经考问过一遍了,姐你让我先睡一会儿吧。”
“去吧。”秦绾哭笑不得地挥挥手。
“那我回房了,明天不要叫我。”陆臻摇摇晃晃地向房间走去,脚步飘忽得简直像是一抹幽灵。
“进来。”江辙的声音从书房里传来。
“是。”秦绾扬眉一笑,走了进去。
“那家伙会试一定能过,你不用操心。”江辙坐在书案后面,正在写着什么,笔走龙蛇,嘴里却说道。
“爹爹压中策论的题目了?”秦绾笑道。
以江辙对李暄的了解,就算是猜,他猜出来的题目也会*不离十,陆臻自然是事先做过功课的。
“算不上压题,不过,云州的局面,倒是让他写过很多篇策论。”江辙淡淡地道。
“爹爹看过的,想必是没问题的。”秦绾在他对面坐下来。
“你要去西秦?”江辙写完最后一行字,放下笔,这才抬起头来。
“嗯。”秦绾点点头。
李暄要和西秦签订盟约,这么大的事,江辙自然不可能不知情。
“也罢,你是个有主意的。”江辙顿了顿道。
“爹爹不反对?”秦绾惊讶道。
“反对,你也会去的。”江辙一声嗤笑。
“那……我娘是个什么样子的?她和姨母长得像不像?”秦绾问道。
“你娘……很温柔,不管是性子还是相貌,和阿鹭都没有一点儿相似的地方,你哥哥……倒更像是阿鹭亲生的。”江辙眼中也隐隐含着一丝笑意。
意思就是说,姨母很泼辣?秦绾汗颜。
“不用担心,阿鹭只是脾气直爽,她最想要个女儿了。”江辙又道。
“嗯。”秦绾应了一声,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那虽然是她的亲人,可二十多年她都不知道他们的存在,如今,也只是个熟悉的名字罢了。现在的她,完全无法想象将要如何面对这位母亲嫡亲的姐妹。
“紫曦很好,你姨母也会喜欢你的。”江辙伸手摸了摸她的头顶。
“爹爹,算起来,我都二十四了,早就不是孩子了,不要用哄孩子的办法哄我。”秦绾拍开他的手,嗔笑道。
“知道了。”江辙很淡定地收回手,却丢了个折子给她。
“什么东西?”秦绾接了过来。
“昨晚上抓的人,严刑拷打之下,已经有人招认了,是北燕派来的。”江辙冷笑道,“这些人身上多少都有东华和南楚的血统,容貌上和北燕人差异很大,若不是抓个现行,也很难看得出来是钉子。”
“很好。”秦绾微微勾起了唇角。
正如李暄说的那样,北燕埋伏在京城的钉子,这一回可被清理掉大半,之后有很长一段日子可以清静了。
“对了,爹爹。”秦绾想起来,这才问道,“爹爹对萧家知道多少?”
“萧家?”江辙微微皱眉,沉吟了一下才道,“六大世家之中,萧家的历史是最长的,也因此一度是六大世家之首。东华建国的时候,萧家是第一个对太祖皇帝伸出橄榄枝的世家,而当初萧家的家主,在太祖登基的前一天,因为护驾而死在刺客手上。太祖一朝,对于萧家都极为礼遇,当年萧家的继承人年幼,几乎是太祖皇帝亲手将他带大的。”
“就算萧家曾经有大功于我朝,可毕竟都过去那么多年了,若是现在皇帝还念着他们当初的功劳,也不必一代一代地打压这些世家了。”秦绾沉声说道。
“最无情是帝王家。”江辙讽刺地一笑。
“可是我想知道,就像尹家掌握皇家暗卫一样,萧家又有什么底牌?”秦绾道。
“这个……”江辙微微有些迟疑,许久才道,“这只是个传言,爹爹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哦?”秦绾被他勾起了兴趣。
“传说,萧家手里有一道太祖皇帝留下的诏书。”江辙说道。
“太祖皇帝的诏书?”秦绾一脸震惊。
这个……如果就是那种普通的明黄色锦缎的诏书,这近千年下来,难道还没腐朽吗?怎么说,也要快到一碰就碎的地步了吧。
“再说,这都千年了,老祖宗就算有什么遗诏留下来,我想皇帝也不会听。”秦绾又道。
“如果遗诏说要换个皇帝什么的,自然不会有人理会。”江辙无奈道,“但是,如果遗诏的内容不过分,比如说……在萧家重罪的情况下赦免罪过什么的,太祖皇帝的遗诏就不能不听。”
“护身符。”秦绾肯定道。
“对,尤其,没有人知道那道遗诏的内容,对于皇帝来说,这就是一把悬而未落的刀,也许不一定砍得死人,但一定能砍得人很痛。”江辙点头道,“太上皇忌讳遗诏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可是萧家这代的家主很谨慎,再加上三十年前那件事让萧家的地位一落千丈,这些事才被慢慢放下了。”
“所以,普通的罪名是弄不死萧家的,因为他们有护身符。”秦绾有些伤脑筋。
“不错。”江辙微微点头。所以,你要怎么做呢?
“会有办法的。”秦绾道。
萧家居然向科举出手,不管是被人利用了,还是真有什么想法,都绝对不可饶恕。
太上皇的政策,至少有一点她是非常赞同的。
千年世家,文化流传的底蕴,这些都可以存在,只是,不能存在于朝堂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