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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泪滑落那一瞬,贺缄问,“所以,你,究竟,爱的是谁?”
前世今生,他求证了无数遍的问题,将在此刻得到答案。
“当然是阿蕴。”汤媛清晰的回答。
其实他未尝不知答案,只是不敢相信罢了。
是呀,换成从前的汤媛,也不会相信,这是一件连她自己都不会相信的事。
“那老四呢,又是怎么回事?”贺缄努力的克制自己的情绪。
汤媛收起视线,看向远方的层峦叠翠,白皙而剔透的侧脸那一刻灼伤了他眼眸。
“您说睿王啊,”她幽幽的呢喃,娇嫩而软媚的音色无端的暧昧,“他长得那般好看,天生一双多情的桃花眼,又对我一往情深,是个女人都很难不心动吧。”
一往情深个毛。
她熟练的往自己脸上贴金。
也熟练的给贺维扣锅。
“你!”贺缄的眸光与身形同时僵硬,怒不可遏的瞪着她。这,这个小贱人!
他几欲呕血,好半天才颤声道,“你,是不是非要气死我才肯罢休?老四不是那种人,是你,勾引他!”
就算贺维最后与她有了首尾,多半也是被她撩拨的。
他相信贺维没那个胆子。
“那又如何,反正他喜欢我是真的呀。是了,不知你还记不记得你登基的第三年,那年中秋,苏州进贡的金爪蟹特别好吃,你一定很惊讶吧,我在冷宫蹲着,怎会知道金爪蟹好不好吃?”汤媛笑眯眯的,仿佛在回味,“是睿王给我的呢,离开筵席,冒着生命危险只为去冷宫送我两只螃蟹,你说他够不够爱我?”
抱歉啊,又给贺维加了顶锅。那年他给她送螃蟹是真,目的却是为了求和,他是真怕了她,求她不要再造谣。还笑她一个女子怎生得这么无耻,没见过这么上赶着倒贴的,且还倒贴的不合格。
她饿极了,骗了贺维的吃的,却把这个当成把柄不断的威胁他,逼他帮贺纶尽快离京,不然,她就告诉贺缄中秋夜有人跑去冷宫非礼她。这种事,只要起个头,贺缄就能顺藤摸瓜将贺维连根扯出来。
可想而知那之后贺维有多卖命的帮她。
多么神奇,她竟真的一点一点的想起了前世,却再无从前的激动,只余疲惫。
贺缄捂住胸口,面色白的愈发骇人,“你,滚!”
“遵命。”汤媛长叹一声,转过身,步履轻快的含笑而去,那笑容在她坐进了马车以后又渐渐的消褪,仿佛不曾来过。
娇彤不着痕迹的目光在汤媛身上漫漫掠过,只见她,始终垂着鸦翅般浓密的睫毛,一动不动的拥着怀里的黒木匣。
是夜,贺纶风尘仆仆回府。也就短短的五六日没见,他竟清瘦的这么明显,汤媛捏紧帕子迈入时就被他的模样震住。
她本不欲来朗月堂打搅他的。
但空白圣旨的事……不是小事。
“阿蕴,我得跟你说件重要的事,并不耽误你什么时间,主要这事可能会威胁到你,你赶紧跟你家幕僚……”后面的话儿突然没了音,她怔怔的安静下来。
贺纶倾身一臂拥住她,下巴搁在她头顶,如绢如丝的月光笼罩在两个人身上,窗外寂静,有只蝈蝈在欢唱。
“你要跟我说什么?”他抱着她,紧了紧。
这久违的怀抱,汤媛闭上了眼,温顺的抱着他脖颈,如呓语的讲述了空白圣旨的事。
贺纶听的认真,从头到尾不曾打断她说话。
讲完了,她才微微后倾,仰起脸,想要仔细的看清他模样,听他说话儿。
他也默默看着她,许久,才低低的说,“原来我阿公是如此的冤枉。”
明宗竟为了一张莫须有的圣旨怀疑章阁老,只因那份意图拥立忠王世子的奏折乃章阁老亲笔。最终逼得这位两朝元老以死证忠心。
可惜白证了,明宗的疑心半点儿都未打消,反倒更重。
气量之小也真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汤媛慢慢睁圆了水眸,这是贺纶头一回在她跟前说如此“大不敬”的话。
“怎么,被吓到了?”贺纶往后退了一步,坐进宽大的扶手椅中,目光幽幽,打量着垂手而立的小女子,“空白圣旨说严重确实也严重,但现在天下是姓贺的,旁人拿去并不能服众,于是这个东西最终还是要落在姓贺的人手里才管用。老大,不太可能,甄家若是有了这个东西,哪里还用得着这么拼命,伤敌一千自损八百。老四,到现在都没进京,王府那个替身也在龟缩着,可以先排除。倒是老三,什么时候他也开始敬鬼神,还往大慈寺跑的如此勤快?”
“你的意思是,是他!”汤媛心口咯噔一声。
事情忽然变得明朗。
其实她也奇怪贺缄何时开始信佛了,但当时心念却为其他牵绊,来不及往这方面联想。
此刻贺纶提醒的这般明白,她若还不懂就是真傻了。
也对,还真有可能是他,不,是特别可能。
因为,他有前世的记忆。
这么重要的东西必定在当年惊动过他,那么此生他只要循迹而去,或许从两年前就已经开始循迹,如今落在他手里,真是一点都不奇怪!
“那他,他如果自封为太子怎么办?”汤媛多少有点儿懊悔,早知道就先不得罪他。
“他没那么傻。”贺纶淡淡道,“我想他可能会用在父皇驾崩以后,拟假诏封自己的生母为后,如此他就是堂堂正正的嫡子,再与山西的徐子厚里应外合,以年长为由登基,倒也能堵住悠悠众口。”
何止堵住啊,这分明就是最完美的绝杀!汤媛捂住心口。
“不对啊!”她醒过神,“倘若先帝驾崩,皇后娘娘就是太后,执掌凤印,只要太后反对,怎可能让他轻易立后,比起他,你才是真正的名正言顺。”
“他既然要这么做,定然就不会让母后做太后。”贺纶暗暗地攥紧了扶手的一块凸起,几欲捏碎。
他沉吟道,“三日前,有人刺杀我,一共二十个,武功之高,连我都甚少见识。十二星宿,现在只剩下了三个……别紧张,我没事。”
谁说他没事,他的眉眼间都是沉痛。
原来他也是有心的,也会为自己的奴才而难过。
并不是她以为的那样高高在上,不识人间疾苦。
汤媛唇角微翕,走上前,不知如何安慰他,那些徘徊在喉间的话语最终化成了一句,“我是你的妻子,永远站在你这边。”
怨不得他忙,那些都是章家的心血啊,为他铺垫了十几年的心血,关键时刻更是救他命的心血。他必须用谁也抓不到把柄的方式,完全的抹去。不给甄阁老和明宗一点机会。
他每天都在思量,这一拨人不可信,先散掉,那一拨人可信,又该如何安排。
可现在,十二个星宿,只剩下三个,另外十二个二等暗卫就不得不现身。
如此明宗才放了大半的心,原来章家的二等暗卫也不过如此。
那么一等暗卫又是什么样?据说是四个江湖绝顶高手,这样看来倒也不足为惧,世间的高手再多还能多过帝王的锦衣卫?
明宗几乎没有经历过夺嫡的风险,哪里知晓某些灰色势力对皇子而言有多重要,只一味的剪除,剪除,既想栽培优秀的继承人,又不愿让继承人比自己优秀。
可他本就不算多么优秀,再不准旁人优过他,结果可想而知。
最终连甄阁老都隐隐察觉,明宗的所作所为越来越出人意料,目前是好事,但长此以往,他娘的,他这不是在给庚王做嫁衣?!
可惜甄阁老的反应还是慢了一拍。
七月上旬,明宗采用了贺缄的建议,将镇守辽东多年的鹏亲王调去甘肃,相当于切断了贺纶最大的依仗,此外嘉奖治理铁矿有方的章简明,擢升陕西行都司指挥使,也给拾掇到了甘肃。有了这二人,不过百日,甘肃就呈现了难得一见的温顺。而乱民一少,军户又能安安心心的种地养活自己,也就不用再为军饷不及时而闹腾。
明宗龙心大悦,其他几家也大悦。没有鹏亲王,这才是真正的架空了章家啊。
所谓伴君如伴虎,这天下,一个人的荣辱还不都在帝王的一念之间。
徐家和章家就是最好的例子。
明宗十三年十月,深秋,贺纶最担心的事终于发生,前世这件事发生的比较晚,那时汤媛早被贺缄囚禁庚王府,并不清楚具体过程。
有个姓丁的民女进京告御状,揭发章家的残忍暴行。
这可真真应了句墙倒众人推,章家再不济也还轮不到阿猫阿狗来撕咬。
明宗当然不会搭理。
可这丁氏直接找了甄阁老,事关元后甄氏死因,无疑是一捧水溅进了油锅。
丁氏乃章家当年一个茶水房的小丫头,对章家的布局和规矩如数家珍,甚至还能清楚的描述当日甄氏的衣着打扮,这些都不是能随便糊弄过去的,如果她说的没错,基本也就能确认两件事,一,她确实在章家长大;二,那日她确实在场。
祸不单行,就在大理石审案期间,宫里又发生一件大事。
七殿下溺水夭折。
章皇后打杀了五个宫人,最后查出七殿下乘船之前婉贵妃也来坐过。
那日还在睡午觉的婉贵妃一睁眼就被两个孔武有力的宫女拿住,押到了翊坤宫正殿,殿内立着阴云密布的章皇后,面白如鬼,只问她昨日是否去过柳坞?是否说过“七殿下芝麻大的人就别来凑热闹,小心掉水里淹死”?
婉贵妃当然不承认。
但柳坞的一名内侍斩钉截铁,咬定婉贵妃去过也说了这样的话。
好吧,她是说过,比这更恶毒的也说过,可老七的死跟她没关系,再说不就死了个毛孩子,章皇后有那么多,死一个又怎样?婉贵妃才挨了一嘴巴就痛的大呼小叫,甚至以下犯上推了章皇后一把。
这放在从前,给她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可如今,没有章阁老,婉贵妃就不信皇上还能为此打杀自己!
殊不知此时的章皇后已经有了两个月身孕。
婉贵妃的下场可想而知,一顿杖刑是少不了的,此时她也才意识到厉害,皇上虽不会因为她以下犯上而如何她,同样也不会因章皇后杀了她而如何章皇后啊!她惊出一身冷汗,将要求饶嘴巴却被人猛然捂住。
说时迟那时快,只听一道清亮的“棍下留人”,有人闯进了翊坤宫。出现的无比突兀。
这是个十七八岁的女子,十分的貌美,别的小宫人可能一时认不出,婉贵妃的贴身大宫女桔梗却是认识的,这不是从五品的掌寝汤媛吗?
“汤掌寝救命啊,我家娘娘是冤枉的!”桔梗膝行上前,大哭不止。
汤媛没空理她,提着裙摆奔入大殿,一头跪在盛怒的章皇后脚下。“娘娘息怒,妾身奉王爷之命前来给娘娘问安,还请娘娘顾及大局,饶婉贵妃一死。”她来的有多急,喘息就有多急。
老五!章皇后神色一凛,看向抖若筛糠的婉贵妃,沉痛道,“本宫还要将那贱婢打入慎刑司,怎会用一顿杖刑便宜她。”
这日,躲在墙角听动静的人悄悄溜出宫,回禀主子:“主子息怒,杖刑被一个小宫女拦下,咱们的人没法儿下手。”
只要汤媛再晚来几步,今日的新闻就是婉贵妃死于杖刑。
然而婉贵妃没死,接下来的很多事就有点偏离计划。
更令幕后之人没想到的是汤媛当晚也留在了景仁宫。
她是从五品的掌寝,此前就因为福运深厚守护了七殿下的降生。如今钦天监的人观测星象大凶,唯恐皇后腹中的老八也有不测,便建议娘娘将汤掌寝留在身边,积累福运。
汤媛很不习惯争斗,却又是个天生的争斗好手,有她和高玲玉陪在危机四伏的皇后身边,贺纶才能真正的放心。
这一夜,景仁宫被哀伤笼罩,章皇后抱着老七的小被子哭晕过去两次,太医院的两个太医一直守在茶房,就没敢离开。
贺纯也在哭,他默默的趴在汤媛的腿上垂泪。
汤媛摸了摸他长大了一些的小脑袋,又看向端端正正坐在一旁的小公主和熙,依然骄傲的像只天鹅,眼睛却是红肿的,不停落着泪。
“汤姑姑,弟弟是被人害死的,下一个就是我。”贺纯忽然抬起头,哭着道,“真希望那个人快些来找我,我要它为七弟偿命。”
“殿下不会有事的,绝对不会有事。”汤媛轻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