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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人都知道极狱之渊里有冰火红莲,但很少有人知道极狱之渊里面是什么模样。我也是跌进去后,才知道那里为何要带上一个‘狱’字。”
容雪淮持起茶壶,为自己倒了一杯清茶,看那涓涓的淡绿色水流从壶嘴注入杯中,略带嘲意的微笑一下:“因为人在跌落极狱之渊底部的时候,要下十八层狱。不用担心摔死跌死,毕竟那人的肉身在之前就被种种刑罚折腾的连个骨架子也没有了,能在极狱之渊底部活着的,只有魂魄而已。”
茶已倒好,容雪淮却没有喝。他把目光放远,再放远,口中虽然还在慢慢讲着当时的事,思绪却已经回到了那整片整片的黑暗里。
当年他师兄偷袭他的时候,他毫无防备的就中了一剑,可即使如此,容雪淮仍有一争之力——如果不是他这样聪颖强大,他师兄何必担心容雪淮抢了域主的位置,对他下手?
然而容雪淮平白挨了那十六剑。不因为别的,只是那一瞬间完全灰心而已。
他师兄用的,是当时他绞尽脑汁编出的一套杀招,十七剑全都对准要害。他为了编篡这套剑招,空闲时分翻了三年的典籍,实战的时候又千锤百炼的修改,如此心意,不过是怕那人性格过于温文,有了被人算计到不得不狼狈保命的时候。
岂料到那剑法却被用在了他身上,与此同时刺.入他身体的,是他用自己的三滴本命精血炼出的一柄神兵。
在那一刻,师兄弟两人谁没有开口。容雪淮瞬间就体味到了他师兄传达给他的意思:师弟你若真那么在乎我,不如就这样死吧。
他师兄既然能够一朝翻脸揭了多年来的假面,手里未必没有更强悍更狠戾的招数,未必没有更锋利更霸道的兵刃,之所以用着容雪淮所赠的两样心血之作,不过是表明自己的态度,逼着容雪淮这样重恩重义的人不加抵抗,去死而已。
气氛骤然间急转直下至此,容雪淮唯有苍白的怆然。
一死而已……容雪淮如他所愿。
最后一剑钉进容雪淮心房的时候,他伸手搭住了他师兄的剑刃。此时他已经摇摇欲坠的半跪于地,唯一支撑他的东西,竟然是那柄穿透了他心口的剑。
容雪淮一张口,就有血从他口中涌出来,沾湿他常年洁净的白衣。他什么都不做,只问了他师兄一句:“为什么。”
师兄依旧温文尔雅的微笑,他跟容雪淮讲,师父透露了让他辅佐容雪淮的意思——然而这怎么行?他是映日域的开山大弟子,鞍前马后的随侍了师父那么多年,容雪淮这个小师弟还是他当初捡过来照顾,养大成人的,如今怎么能让你喧宾夺主,获得我期盼已久的位置?
容雪淮就苦笑一声,不再说什么。他没有说自己已经推拒了这件事,也没有讲他打算在传域主之位时远远避开的打算。他再问了师兄一句:“同门一场……你留我三魂七魄俱全,远远投个胎吧。”
他师兄就笑得更深,极慢极轻柔的反对道:“不好啊,师弟。你不少个几魂几魄,不去投了畜生道,师兄终究放不下心啊。”
这么多年的情谊,在他师兄面前,原来竟然换不来一个全魂。
牵挂近乎笑话、真心成为笑料、恩义几近讽刺,唯独真实的,是刻骨铭心的绝望。
身后就是极狱之渊,身前之人还用永生永世坠入畜生道威胁,容雪淮还有什么不明白?他也低低的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被口中涌上的血呛了一口。他小幅度的挣扎磨蹭着,慢慢从师兄的长剑上把自己退下来。
他就跪在极狱之渊的边缘。
他对师兄气息微弱的说:“师兄,你对我有再生之恩,雪淮今生实在无以为报。唯有今朝身殒于此,全你此生兄友弟恭,全你一世重情至性,全你往日无双恩义。”
他用最后的力量晃了晃身体,跌了下去。
等待着他的是充满无数折磨和酷刑的锋利黑暗,绝不比往日催人入梦的黑甜乡愉快柔软。
杖打鞭笞、拔舌折指、吊筋抽肠、剥皮火烙、碎石埋身、飞灰掩口、车裂梳洗、揎草凌迟、敲骨灼身、磨心刀锯……等一个人的*完全泯灭,只留下魂魄到达极狱之渊渊底之时,十人九疯。
容雪淮并没有疯,他只是想死。
在极狱之渊里,他的身体每时每刻都体味着强加于神经上的剧痛,而他的灵魂却受到更深刻的来自心灵的怆然和折磨。
与常人的想象不同,极狱之渊并不是一片漆黑。正相反,极狱之渊有火,常年映照着迷离血色的红光。
火是人人皆知的冰火红莲,光就是这朵红莲跳跃燃烧出的光芒。它诞于极狱之渊,天生就带着几分邪性,虽然是火,却比冰雪还冷,不动*,专烧魂魄。这是天下间至阴至寒至冷至冰之火。
容雪淮坠入渊底时全无求生之心,本欲一死了之,却被一名正道前辈所救……一直以来,他似乎每每到了绝望的时候,总是有人能唤醒他的希望,譬如他的师兄,譬如这位前辈。
那位前辈重新唤醒容雪淮心中的正义平和。举世皆浊唯我独清,清是错吗?世人害我辱我谋我憎我,我仍抱守残善,善是错吗?
一直以来,容雪淮执着坚持的一切,也许被嘲讽,也许被轻视,也许被反祸自己,但那终究都没有错。
那位前辈进入极狱之渊前做的比容雪淮更多,如今即使身在渊底,信念依然比容雪淮更坚定。
容雪淮敬他如师如父。
蛇出没七步之内,必有其解药。在极狱之渊渊底想要不被烧死,只需挺过红莲火三次炼魂,而若是想从极狱之渊中挣出,就要熬过十六次炼魂,重塑了红莲火体即可。
每一次炼魂,并不比那完全粉碎*的疼痛更轻微。
虽身于无边炼狱,然而心怀无上光明。容雪淮本来以为,自己是可以重塑身躯,离开这里。既然当初跟师兄恩义相抵,他从此就能隐居一方、寄情山水,若是出去时对方已经继承了域主之位,自此就各不打扰,相安无事,断情绝义的。
然而世界总对他如此恶意。每每给他希望,再让他绝望。
前辈魂魄被此处盘踞的一个魔修吞噬,那魔修恰好正是当年致使前辈跌入此处的罪魁祸首。他修炼的是邪魔道,在极狱之渊外曾创建过一个门派,叫天魔门。
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杀了老的,魔修自然不会饶了小的。容雪淮为了躲避他的追杀吞噬,一头栽进了红莲火里,还被这魔修死死守住。让容雪淮一次炼魂后无法趁机逃出,唯一的生机便是再迎接下一次不容喘息的炼魂。
这一次,支撑他活下来的是仇恨。
待容雪淮从冰火红莲中走出,一寸寸把那魔修的魂魄灼烧成灰的时候,他迎着对方惊恐的眼睛,温和笑道:“我才知道,原来收服红莲的条件,是要撑过八十一次炼体……多谢阁下啊,我承你的情。便祝你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祝你断子绝孙,自此无继香火,祝你满门具丧,好让你的徒子徒孙也尝尝渊内老祖享用过的滋味。”
他可以出去了,没有什么仇敌阻挠,没有什么炼狱折磨,这次他出去的名正言顺。
容雪淮将要从深渊中爬出来的时候,心中满是戾气和恨意。常人如他一般三番五次的经历了这些事情,早就该理直气壮的发疯发狂、自私自利,从此大杀四方凶名远扬。然而天意弄人,让他在将爬出来的时候看到一份新鲜的祭祀。
赠至挚友雪淮——来自上官海棠。
他从把那一片一片带着火的的祭文拿出来,读到师兄已经离去的消息,读到朋友对自己的思念,渊上重重叠叠飘落的纸钱如新雪一样撒了他一身。待他登上实地,海棠君已经悲泣长啸着走远,地上残存尚有余温的灰烬,和几份食物花圈。
容雪淮大笑,极尽怆然。
旁人有他这样的经历,本应理所当然的扭曲心性,但他偏偏是容雪淮。故仇已结,旧友惦念,心有牵挂,他就无法如妖似魔坠入邪道的容雪淮。
但当年的那些经历,毕竟还是改变了他很多事。他再不爱出门跟旁人交往,也很少允许别人近他的身;他出门时诛杀魔道手段极其残忍,世人皆谓菡萏花君身处正道,更胜邪道。
那年春天,容雪淮杀上天魔门去。偌大的邪派宗门,从宗主长老到血魔妖兽都被容雪淮屠杀贻尽。厚厚的血色肉酱铺了漫山遍野。整整一个月的时间,天魔宗上空遮天蔽日的飞舞着千里鹫鸦,这些食尸的禽鸟一时成了一道恐怖的盛观。
披血带煞,自极狱之渊中破渊而出的菡萏花君震惊了整个修真界。邪道恨他畏他,正道忌他惮他,十年之内,无论正道魔道,菡萏花君的名号俱可止小儿夜啼。
上官海棠一直对容雪淮对待魔门的手段不甚赞同,他只是不知道两件事。
第一件,容雪淮对付他们的刑罚,大多是他自己当年经受过的。
第二件,除却天魔宗那次,容雪淮用在他们身上的招数,都是那些魔门弟子为了炼制法宝丹药,收集怨气血魂,在普通百姓、妙龄女子、正道修士身上用过的。看一看他们的本命法宝,就知道那弟子曾对他人施用过什么手段,容雪淮不过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容雪淮不喜欢鲜血,也不喜欢别人的痛苦,更不以别人的惨叫哀嚎为乐。
他只是要让那些人知道,他们那样做,会让别人有多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