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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治二十一年,二月二十三日。仲春。
前左都御史、工部尚书张安博下狱将近一个月零四天,又有新的罪名加在他身上:诋毁天子,心怀怨怼!天子在西苑当着众大臣的面直言:其心可诛!其罪当斩!若天子不更改决定,这位国朝的大儒,必定会死!
二十三日,雷声霹雳!当天下午,锦衣卫查封闻道书院。将闻道书院主要人物带回京中:叶鸿云、公孙亮、江讲郎、吴讲郎四人。俱是闻到书院的元老级。
人犯们都关在都察院中。由都察院、大理寺、刑部三法司会审。审讯由大学士宋溥主持,左都御史齐驰、大理寺寺卿李康适、刑部周尚书协审。锦衣卫派人旁听。案件直达天听!
随后的数天时间里,无数的消息汇聚到贾环这里。费状元、蔡学士等人的奔走。吏部文选司郎中汤奇派老仆夜里来传讯、告知。同年好友唐道宾、范锡爵散衙后过来说说话。没有提山长的事,言语里多是对他心情的开导。
北静王夜里请他过府一叙,西平郡王相陪,席间感慨,安慰:“子玉,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张尚书求仁得仁!你不要做傻事。”最怕贾环压抑不住心中的愤怒,写两首诗出来。那可是给宋溥、华墨送把柄。
二十六日上午,去都察院里探望过张安博、公孙亮后,魏翰林叫贾环到府中吃午饭,酒后在贾环面前失态的怒骂:宋溥那个老匹夫,老夫与你誓不两立!日后若有机会,他定会报复。
二十六日下午初审,山长的儿子张承剑到都察院陈情,请求以身代父受刑。自古忠臣孝子是连在一起。张承剑的请求,引得审讯时一干官员同情。宋溥在公堂的主位上,看看跪在地上、胖乎乎的张承剑,不动声色。消息传出后士林称赞张承剑的孝行。
但,这些消息、事情,终究是细微末节的旁支,落井下石的时刻来临了!
二十三日下午锦衣卫查封闻道书院,第二日,顺天府府尹陈飞云派衙役等两百多人前往东庄镇拆除闻道书院。自书院院长叶鸿云下令解散书院后,来自各地的士子,有的返回京城、家乡;有的士子在东庄镇上居住,等待复课。有的士子则自发的聚拢在书院里,继续学习、读书。
冲突由此而爆发!其中细节不足言叙。事态终究是压下去。书院的所有建筑被摧毁,夷为平地。约300多名士子,有的被捕,有的逃散。京城中的常备武力:上十二卫的燕山卫奉五军都督府的命令调动。昔日繁盛的书院成为白地,学术之火熄灭。
还是生员的贾兰、甄宝玉在东庄镇里目睹了这一切,书院承载着他们的青春、梦想,痛彻心扉。他们给贾环带回来最新的消息!
但这并非终结,而只是刚刚开始…
官位等于权力。而权力关联着各种利益。闻道书院系倒塌。各方势力闻风而动:政治、经济利益、学术、恩怨!各种势力迅猛的扑过来。与张安博、闻道书院、贾环相关的官员受到御史的弹劾!这往往意味着某种开始!
稍后,闻道书院丧失了对东庄镇的控制。这其中的搏杀,不必细说。暗渠、荒野埋藏着人命。咸亨商行的业务全线收缩,顺天府、宛平县的状子都收了一摞摞。
墙倒众人推的态势非常的明显!风暴愈演愈烈!
自去年底十二月初,纪兴生政争失败,流放西域后,年初对纪系的清系就开始。现在,可以加上闻道书院一系。对于某些够资格下棋的大佬们而言,比如:华墨、宋溥。这是一场饕餮盛宴。所需要注意的,仅仅是吃相而已!
毕竟,张安博劝谏,其子张承剑代父受过被天子下狱同罪,很博得了一些同情分。
然而,还有一些事情,在暗中发生!
这并非是指的大臣们心里对雍治天子累积的不满。敢于说话的大臣,在这些年,一茬又一茬的割韭菜中,都被清洗殆尽。就剩一个门面:费状元!
而是指的,一些细微的、潜藏在锦衣卫目光之下的一些事情。
自正月二十日,贾探春出嫁后,贾府再一次的大量购买火药。据闻,这是为史家大姑娘史湘云出嫁做准备。
贾环的亲兵被打发到北城外的兵营中,与齐驰的亲卫们一起操练着。军人吃饭的本领不能丢。自西域来的两支马球队,这段时间出尽风头。
骠骑将军沈迁时常和这些校尉、小兵们泡在一起。在北城京营里的营地泡着。偶尔会去军械局里转悠。作为国朝名将,他在军中的声望,正如日中天。
三月初的上午,一名容貌朴实的男子,带着两名随从,在宫城外转悠着。看似赏景。但没有人知道他心里想什么:多少炮可以炸开它!二十九岁男子的名字叫张四水!
春季雨多。小雨霏霏的傍晚,殿前侍卫司的虞侯陈也俊散衙前和上司笑谈,打听着值班安排有无变动。殿前侍卫时的王都知迷惑的道:“陈世侄,你问这做什么?如今天子在西苑中,咱们皇宫这里,肯定不会变动。”
陈也俊不好意思的搓搓手,笑呵呵的道:“王世叔,这不是正春季吗?家里的女人闹着要去踏青。我打算带她们去承德散散心。”
“你小子…”王都知笑着伸手点点陈也俊,“要请假提前给我说一声。”
“嗯。”陈也俊自皇城里出来,坐马车到城东的冯紫英府中吃酒。其实,真实的原因是雍王有意在天子死后和晋王争位,他打算跟着贾环争一争。
同样以为如此的,还有补入京营的冯紫英。
小雨淅淅。在傍晚中,灯光倍显的昏暗。冯紫英最近得沈迁的力,升了一个千总,喝着酒,笑道:“近年边境连年大战,京营精锐早被抽调一空。朝廷又无钱养兵,补进来的士卒那堪一用?京营的战力早就烂透。就剩费参将麾下的振威营还有战力。”
水面下的暗流,在流动着,在积蓄着愤怒的力量!
…
…
吞噬闻道书院、纪系的动作有条不紊的展开。在朝堂上的风波,由御史风闻奏事,蔓延到弹劾、问罪。和贾府关系密切的户部尚书赵鹤龄位置都看似不稳当了。
枝枝蔓蔓的动作,又影响到京城中,社会里。咸亨商行的姚炜、都弘都被抓到顺天府府衙中。
三月上旬,京城中下着连绵的小雨。夜晚,城东教坊司胡同中,时年二十四岁的翰林侍讲傅正蒙,正和几名同年好友一起喝着花酒。一人身边陪着一位当红的姑娘。环肥燕瘦,各具风姿。他们言语、动作不禁,放浪形骸!
天明时分,夜宿绣楼的傅正蒙返回咸宜坊的府中。永清公主宁潇正在议事厅中料理府里的小事。见傅正蒙闯进来,挥挥手,让正在回话的内管事离开。微微皱眉。并不说话。
身旁的紫儿难掩她的厌恶之色:他又去教坊司鬼混。
傅正蒙国字脸,一身华美的衣衫,模样是极好的。只是,身上带着酒气、胭脂气。他看着一身淡紫色宫装的宁潇,目光落在她明艳又冰冷的脸蛋上。
他昨晚要的是教坊司里最漂亮、最红的姑娘。但,却不及眼前的女子一根手指头。这是他的妻子啊!可自成婚以来,他从未有亲近她之时。想到这里,他心中便有悲愤、怨恨的情绪涌起来!
傅正蒙站在厅中,看着三米开外的潇公主,讥讽的道:“公主,你看重的贾环,不过如此!他的老师要死了。”天子昨日已经批示:斩立决!上了这份死亡名单的有:张安博、张承剑、叶鸿云、公孙亮、江讲郎、吴讲郎。
刑期就在三天后:三月十四日。
宁潇冷冷的看着傅正蒙,丹凤眼中漠然,道:“你要说什么?”这是一个蠢人,她根本不屑于和他辩论。
身姿高挑、略显消瘦但凸凹有致、俏丽娇美的紫儿忍不住插一句,呵斥道:“傅正蒙,就算贾先生没能救回他的老师,但他总比你卖身求荣强!”
傅正蒙的情绪陡然爆发,“闭嘴,你这个贱婢!你算个什么东西!”长久以来,他被宁潇压制着,在家中,完全是乾坤颠倒。胸膛起伏,对宁潇道:“潇公主,你有没有当妻子的样子?如今,你看重的贾环要死了。你为什么不看看我?”
“我做错什么了!你看不起我?我不就是投靠华大学士吗?试看满朝,谁不奉承华相?没错,我就是上书要求严惩张安博、贾环了。你心很疼吧!”
傅正蒙咆哮着,往前走上两步,气势极其逼人,直视着坐在椅中的宁潇,道:“宁潇,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想什么。给我宽衣,现在!马上!否则,我就告诉天下人:你不守妇德,和贾环私-通。你也别想着和离。生生世世,你都是我的人!”
傅正蒙展开双臂,仿佛俯视着宁潇。
宁潇面无表情,哀莫大于心死,轻声道:“叉出去!”
一名健妇从宁潇身后走出来,将傅正蒙一巴掌抽到在地。再将他如同拎小鸡般拎出去。稍后,厅外传来傅正蒙哀嚎声。傅大爷,终究只是个梦!
紫儿和纪婉儿两人都是气的胸口起伏。从未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竟然要挟公主。婉儿道:“公主,你别…”一语未毕,就停下来。明雅的客厅中,春光照射在山水画上,坐在画下檀木交椅上的宁潇,明丽的鹅蛋脸上,已经是清泪两行!
她遇人不淑!这桩悲剧的婚姻中,就算她压着傅正蒙,但仍旧时时刻刻给她伤痛。她能如何?
“姐姐…”,“潇姐姐…”就在宁潇无声的流泪时,宁澄和燕王宁淅两人自府外而来,正好看到这一幕。
…
…
雨已经停了。夕阳照射着西城四时坊内无忧堂的主体院落,霞光金红。小花园的湖中,波光荡漾。而湖畔小楼倒映在湖水里,背光,在这温馨而静谧的黄昏里,仿佛笼罩着阴云。
小楼二楼,燕王宁淅站在贾环的面前,诉说着潇公主婚姻的不幸,还有涉及到贾先生的话,“先生,傅正蒙着实无赖、恶心!”
贾环坐在楼正中的小桌边,喝着茶,轻声道:“子文,我会解决。都会解决的。”
宁淅点点头,敬仰的看着贾环。欲言又止,最终还是下定决心,道:“先生,张尚书为国进言,你别太伤心。”他现在来见贾先生,很犯忌讳。天子必定更不喜欢他。但,他得知张尚书要被杀的确切消息,还是来了!
“谢谢!”贾环看弟子一眼,告诫道:“子文,你要记住: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而我,就准备当一个卑鄙的人!”
燕王宁淅似懂非懂。
贾环没解释,道:“你给你舅舅周伍闵传句话,大明宫畔的那处皇庄借我用半年。”
宁淅毫不犹豫的道:“好的,先生。”
贾环道:“我一会晚上要去都察院的监狱中看山长。山长要在狱中开文会。你留在府里用晚饭再回去。子文,甲子年啊!”
宁淅点头,“嗯。”他知道先生肯定有事情瞒着他。否则,何以他听不懂呢?否则,先生怎么说都要解决呢?他听潇姐姐说,天子杀完张尚书,就要杀先生!
贾环拍拍宁淅的肩膀,下楼往前头去。
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