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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仁深夜至此,莫非有什么惊喜之事分享?”方苞不等邬思道开口早已开门见山,捻着颌下的几根老鼠须,“一人计短二人计长,共同参详如何?”
见面而会意,不是说方苞有什么特异功能。但凡那些擅长谋略的,尤其是浸淫于阴谋的,最善察言观色,观一叶落而知秋至,看瓶水冰而晓冬临,察于微毫才能自微毫入手,而后静待阴谋发酵。
从被安置在此,方苞就在等待着机会,但他也知道这事急不得。国之大事,在祀在戎,所谓“祀”,既有消灾祈福也有答谢,先皇大行,嗣皇举国丧就属于答谢为君为父的恩德。而国丧期内,太孙必定留宿宫中,莫说邬思道,就算任何人为谋也不可能冒险将这样的消息送进宫里,还要太孙决断!
但好在有年羹尧的手下往来走动,虽说只能从茶楼酒肆中了解一鳞半爪,但足以让方苞勾勒出大略朝局。
头一桩,皇子皇孙皆在乾清宫守灵,这让他确信“另投新主”的明智。这是因为,哪怕新皇只是“暂时”表演兄友弟恭,稳定朝局糊弄天下,重获自由的皇子们也必定会像揪住救命稻草一样抓住机会,回府头一件事怕就是重新安排人手行灭口的勾当,再也不给皇上抓小辫子的机会!
第二桩,仁宪皇太后没有留在紫禁城,反倒是回了畅春园居中。要知道先皇在世,对老太后奉若嫡母,除去每日的早晚问安,不管是畅春园还是热河行宫都是举着孝道的名义兴土木的,如今先皇去了,她却躲得远远的?是人走茶凉心灰意冷还是躲清静?
因为没有更多的信息可供参考,方苞只能把疑团压在心底。
第三桩便是佟佳氏的幸进,佟国维做了上书房首辅,佟贵妃尊为皇太后,虽说推敲起来勉强也称合情合理,但想想领办军机索额图,想想紧贴太孙的隆科多,总少不了有些“争衡”“分化”的味道!
有了这三桩事。再来看邬思道的深夜前来,细嗅周身还带着酒气——作为太孙府西席,还是首席谋士,能让他陪着喝酒的怕只有太孙一人。为皇嗣,服丧二十七日,必定又累又乏,若没有天大的好事,他如何能酣饮至今?然单若只有好事,邬思道的眉头何必淡锁?
唯一的解释就是——福兮祸之所倚!
看邬思道眉心又是一凝,方苞笑了,“静仁,方某大胆揣测,是不是太子位定了——又有季孙之忧?”
随着他的一句话,不管是年羹尧或阿山都面露喜色,就连受伤未愈,半倚打坐的性音大喇嘛猛地睁开双眼,若仔细审视,会发现所有人的眼底都有烁烁精光,就如出鞘之剑,锋芒毕露——看热闹的不嫌事大,心忧炭贱愿天寒,投奔弘皙就是盼着这机会呢,如今,正是英雄用武之际!
“灵皋兄果然深谙人心,邬某佩服!”邬思道先是拱手做礼,又凝神道:“但邬某尚有一言在前,诸君此后,可是信人?”
信人,一词出自《孟子。尽心上》。文中,孟子听说鲁国国君欲任乐正子为相,欢喜的睡不着觉,弟子公孙丑与他有三问三答:强乎?否!知虑乎?否!多闻乎?否!于是公孙丑就奇怪了,那您有什么可高兴的?
孟子说了,此人喜欢听善言,为“善人”、“信人”,还专门解释说“可欲之为善,有诸己之谓信”。
按照孟子的的逻辑,因为他是个善于听取和采纳意见的人,所以有才能的人就会不远千里来投奔,提出善言,治理天下。
逻辑虽成立,但究竟什么是“善言”、什么是“谬论”。什么又是“谄媚”,怕是每个人的标准都不同。邬思道之所以这么问,不仅是提醒这几位曾经的朝秦暮楚的“前科”,更是坦白了自己的态度,太孙年幼,或有不更事,但邬某的眼睛亮着呢!
想想士可杀不可辱的古训,邬思道也觉得不好意思,但这话他又不得不说!
除了性音这个粗通汉话却不懂文字博大的,不管是方苞、年羹尧或阿山都读书明典,也通晓邬思道的意思,相互对视,苦笑中脸上也觉得阵阵火烧火燎,但既在屋檐下蹲着,早没了负气而去的勇气,方苞干笑两声替几位做了发言人——
“呵呵,此语虽叫我等难堪,但当问!换做方某怕要说得更狠些!”旋儿又叹气道:“古人有推己及人,静仁兄不妨站在方某等人的立场再想,丧家之犬,除去奢望太孙收留,还有其他活路吗?”
想方苞成名甚早,一贯心高气傲,偏是投错了主子,走错了路子,委曲求全至此,这番话不仅说的可怜,悲怆的语调更将无奈之下的祈求表现的淋漓尽致,刚说完早已扭头,借着转身,以衣袖逝去委屈的浊泪!
此情此景,邬思道由不得就想到自己曾经的走投无路,一时也是动了真情,“也罢,邬某今夜也不多言,就此代太子殿下留下诸位,今后和衷共济风雨同行,他日——”一拍轮椅的扶手,“大不了,再还太子一双眸子!”
他日如何虽未说透,但谁也知道邬思道吞下去的半句是什么,为谋士,当思报主,识人不明,还眼是为谢罪。如此勇担风险,邬思道的人情可就大了,感动之余,方苞长揖到地,“方灵皋谢过静任先生高义!”
“邬某不敢当灵皋兄此礼!”
邬思道挣扎着从轮椅上站起来,若不是小尹搀扶的及时,险些栽倒在地!
激动至此,缘于方苞的礼节。儒家子弟只拜天地君亲师,长揖仅此于拜礼,又为半师之礼,非极尊敬者不用。方苞如此,不仅是感谢,更是当面向邬思道表示此后甘居人后愿为驱策。两人曾在伯伦楼有过一番交往,邬思道自然也晓得方某人的锦绣华章,否则他今夜也不可能过来问计于人,见他如此自然是心神荡漾。
有方苞打样,年羹尧、阿山自是不敢落后,单膝跪地打千口称先生,就连性音大喇嘛也双掌合十。
相比方苞,邬思道的反应就淡然了许多,同人之所以不同命,却又因为命不同,他与方苞首先是文人相重,但这三位么,年羹尧,虽是曾经的从一品,还有杀人如麻的名头,但邬思道首先不是嗜杀之人,其次么,文武之所以相轻是君上的制衡之策,他可不想给太殿下留尾大不掉的忧虑。至于第三,没瞧他跪地打千的时候那腿子拜的如此别捏么,膝盖有没有沾地都得两说,有这三条,年羹尧还是由太子亲自收服的好!
而阿山,按照儒家抚我则后虐我则仇的逻辑,分明是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即便留下也不过农户用泔水像养猪一样,等着哪天用到了才拖出来杀,给他多高的待遇,有必要吗?
性音更不用提了,信仰上道不同不相为谋不说,太子当日曾在四阿哥府上大杀四方,这位保不齐就是漏网之鱼,留下的是不是人头还真不确定呢!
思量多绪,面上却是不露声色,双手虚扶,,“三位快请起!”淡淡一笑,道:“邬某方才还说和衷共济风雨同行,戮力同心方可断金,可不能将邬某一人架在火上烤啊!”
“邬先生有什么难处不妨说出来,年某别的不敢说,手下的几百儿郎早就等不及了呢!”知道自己被区别对待了,曾经的年提督难免愠怒,第一个站起身抢先说话,嘴里的几百儿郎就是提醒这个瘸子呢,莫以为你是太子身边第一得力之人,真刀真枪的阵仗还得咱们老年出手!
“年军门莫急,且听邬某一叙详情,总有您为太子效力的时候不是?”
邬思道听出了年羹尧的愤愤之意,笑呵呵一语让他的满腔愤懑落到了空处,转而开始与方苞详述隆科多的“异常”与自己的忧虑,被华丽丽无视的年羹尧只能把拳头攥紧,再松开,在攥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