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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节的风声着实凛冽,唐子期以前是南方人,此番到了北国来,只觉这秋风扫落叶,满目皆荒凉的感觉有那么一点萧瑟。
唐子期既是没有选择身份,便也没有府邸没有家人,于这惶惶世界中竟是个孤家寡人,无牵无挂方可,无欲无求却是难做。
然这薄凉白日尚罢,到了夜间,裹在客栈那不厚的褥子里,本就浅眠的人便更难睡安稳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恍惚应是子时,客栈破旧的屋门被人咚咚地叩响。
唐子期睁开眼漠然看向吱嘎作响的房门,眼底的精光竟像是从未睡着过一般。
这客栈是当真的老旧,唐子期寻来倒也只是因着这僻静的地方和便宜的价钱,现下是坐吃山空阶段,自是不能太过铺张,否则连勉强过活都做不到了。
门响了半晌,似是认定了里面的人当是醒来,唐子期不去应门,外面的人却也不动。
于是唐子期想了想,将千机匣慢慢放在手边,同时垂下身去以免着了迷烟的道,只是外面的人似是并没有将吹管送进来的意思。
一里一外,居然也都是按兵不动,极有耐心。
直到门外的人终究还是丧失了继续等下去的耐性,唐子期闻声而动,微微一偏头,一支飞箭自窗缝径自飞进来,稳稳插在适才唐子期头部所处的位置。
倘若唐子期没有偏过那个细微的角度,怕是此刻已然性命难保了。
他的眸色冷冷一沉,却是没有贸然追出去,毕竟敌在暗我在明乃是兵家之大忌,何况唐子期自忖亦不是什么征战沙场的好手,若是一定要说,只是个喜欢偷人性命的小人罢了。
杀手讲求一个出其不意,倘若正面相对那便不是杀手,而是剑客。
光明磊落所向披靡,那不是他唐子期。
所以唐子期只是保持着适才的动作潜伏在暗处一动不动。
是夜色凝沉,死一样的安静,他又刻意屏住了呼吸,现下连根针掉在地上怕是都听得见。
直到窗外传来细小的风声和衣带摩擦的声音,唐子期依旧伏在远处没有动弹。
半晌,他方才慢慢起身来,也不点灯,只是眯着眼藉着月色细细看着墙上的飞箭,飞箭上头穿着一张薄薄的纸,不知是什么质地竟也不曾破碎开来。
唐子期看了一会,便自袖中取了一个手帕小心地将飞箭取下来,手覆在手帕的外侧细细展开信笺,慢慢辨认着上面的字迹,只见那薄如蝉翼的纸上写着端端正正十六个字——
死生一瞬,古亭门前。
置之死地,方有后生。
看上去,似乎是一份邀约了。
唐子期将信笺往上对了对,继而目光倏地凝结在尾端,最右下角的,不是红叶又是什么?
笑风堂……居然找上门来了。
前提是,这并不是一份赝品。
行走江湖最忌讳的,便是轻信,只是那古亭门前,却是少不得要查一查了,唐子期想着便小心地隔着帕子触碰了一下那片红叶,红叶似乎粘的并不算牢固,倏地落了下来,飘忽地落在地上,无声无息。
唐子期没有多想径自取了起来,便见那背后竟是五个字赫然书着——
堂主:朱明空
放下红叶不提,唐子期这次是彻底没了睡意,索性盘了腿坐在床上思忖起来。这里面有那么几个疑点——
第一:自己本不是这个世界的人,自然也不可能有什么杀手的名声在。那么笑风堂是怎么找到自己的?
第二:如果是在北城看白榜被盯上了,那么看榜的人何其多,为何偏偏是书生打扮的唐子期?
第三:究竟是谁一路跟踪自己到客栈,而且轻功卓绝让自己全然不知?
想到这里,唐子期不禁觉得背脊有些发凉,说到底他亦不是个江湖客,在大好世界待久了,仗着剑三的技能作弊来到这个世界,对于江湖险恶种种全无所知。
若是被人暗算排挤,竟是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唐子期不怕死,对于他而言,这不过是一场游戏一场梦罢了,只是既然来到这里,自是我命由我不由天,怎么可能说死就轻易赴死?
葬身鼠辈之手无异于低头认输,这种事傲骨一身的唐子期,却是真心做不到。
那么,该是寻找一个依靠了。
既是自己的能力不足,不若寻找一个组织暂且栖身,毕竟一个组织在江湖上的力量,可是远远大于每一个人的。
若是有那么一个人足以撑起一片江湖,那么那个人定是个传奇。
他唐子期不是传奇,也不想做那么一个人。
天下何其大,他想找的,却不过是一个栖身之所罢了。
那么,唐子期慢慢摩挲着面前的信笺,冷漠的眸光慢慢敛了起来——
笑风堂么?似乎也不错。
自打来了这个世界,手上的戒指竟是突然出了反应,微微的震动旁人应是无感,只是唐子期却是瞬间察觉了。
他用意念控制着闭上眼,眼前浮现出清晰的任务介绍:“恭喜侠士开启第一阶段任务:古亭门前杀恶人朱明空:0/1。任务详情:明日辰时古亭门前将有天门堂帮主朱明空的金盆洗手仪式,是时侠士可伺机而动,自行忖度。”
唐子期将意念收了起来,觉得自己的任务大抵是所有人中最奇异的了,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一个任务,居然就是动手杀人,而且要杀的那一个,居然已然是堂主级别。
慢慢舒展了一下筋骨,唐子期靠在床沿上闭上眼小憩,在天明之前,他需要充足的精力。
杀手乃搏命之技,只可胜不可败,若是败了亦是不需要批驳,直接就是丢性命的事。
倒是半点都马虎不得。
晚秋的辰时,天本该亮了,然则这一天偏巧天公不作美,竟是十足的阴郁天气,连着整个气候都跟着憋闷起来。
古亭门前却是难得地热闹。
这古亭在北城之北,本已是出了城门的一处荒凉庙宇,因是没有太多名气的缘故断了数十年的香火。
只是几世之前武林至尊天青曾到访此处,亲题匾额于庙前曰“古亭”,深赞此处妙极,至于是哪里妙,至尊并未言明。
偏偏武林中人还就吃这一套,至尊一句话罢,这地方竟也成了福地一般。当时因着天门堂第四代堂主叡疏在北城一带功夫数一数二,人品又是众人皆赞的,因而这地方便划归了天门堂。
传了这两三世,便到了朱明空这一辈。
朱明空乃是江湖之中难得的小人嘴脸,仗着天门堂的余威公然为害乡里,竟是活生生将一个偌大的帮派带到今日的门庭冷落,可谓亦是个奇才。
只是这“奇才”今日的金盆洗手却还真是来了不少人。
这到底要归咎于江湖人的一个坏毛病,叫做墙倒众人推。天门堂为数不多的弟子四处苦着脸送请帖,各大门派自是傲傲然接了过来,这次分派了门派里小辈分的人过来看看,一是凸显一下自家门派的声势,另一便是看个热闹。
当然,看热闹的人,才真算是占了多数。
老实说江湖里愿意金盆洗手的只有那么些人,有的是因着杀孽太重只愿退出纷争以求全躯;另一些是因着晚年顿悟放下屠刀只愿忏悔罪愆。
朱明空闹这么一遭,大抵就是前者了,颇有一种我不追求过往同求大家不再追究我的往昔罪孽一般的意味。
只是人世间的事,哪有那么好过?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到底也要看那些被你杀过的冤魂愿不愿才是。
唐子期没在人群中,这时他心底由衷地感激朱明空挑了这么个好地方,毕竟唐门那千机匣拿在手上太过扎眼,倘若自己明目张胆地举在这里,怕是真要被人请出去了。
然而古亭这地方倒是好得很,这地方在山上,之前又是极致荒凉,因而树多是参天大树冠盖繁盛,唐子期算准了距离隐在树上,藉着枝繁叶茂将自己全然盖住,屏息等待着时机。
朱明空出来的时候穿了一身布衣,极其朴素,这与平日荒诞的做派竟是全然不同。江湖众人此刻早已忘了彼时天门堂的赫然威名,窃窃私语声久久未绝。
唐子期看着只觉得可笑,这些人平日自诩名门正派,不欺凌百姓只怕要挂一张替天行道的牌匾,然则真正看到了江湖宵小却又不得而诛之,只是做些鬼蜮伎俩。
人人不愿为出头鸟,倒也是个常情了。
现下真正困扰到唐子期的却并不是这一件,他继续屏着息小心地将弩箭取了出来,大脑飞快运转思索着一击致命的可能,思来想去竟也只有那一策“追命无回穷九泉”能够得而用之罢了。
若是一击不死,唐子期只能冒着风险再补加一击,那么被发现的可能也就大大增加了。
他不愿冒险,至少第一个任务,他并不想将简单的事情闹复杂。
需要等待的,只是敌人懈怠的那一瞬。
唐子期最不缺少的,就是耐性。
他继续整个人趴伏在树枝上看着正慢腾腾倒弄着金盆的朱明空,目光所及之处竟是看到了另一个人——
赫然是那天他追踪无寻的中年男人!
那男人正站在人群中,和旁边一个耄耋老者低声闲谈着,因着距离本身并不算远,唐子期几乎可以看得到男子脸上云淡风轻的笑意。
目光转回去,朱明空抬起手来似乎正是要放进盆中进行仪式了,就是这一刻——
唐子期的弩箭已然拉满。
惊羽穿杨连百中,鹰视狼顾壮志雄!
追命箭祭出的一刹那,带出低沉的,撕裂空气的啸声,那中年男人竟似是有所感一般,蓦然抬首竟是与躲闪不及的唐子期目光对了个正着!
一箭破空无可追,然而唐子期一震,下意识地偏过目光——
这第一次任务便被人勘破的感觉并不好,只是追魂索魄箭一出,便是八匹马,怕是也拉不回来了。
戒指轻轻震动起来,示意着任务已然完成。
楚留香若有所思地抬眸再看过去,适才唐子期所在的地方,只余枝桠微微地晃动着,那人,却已是逃了。
朱明空的心口处插着一柄细小的弩箭,正中要害怕是神仙也难医。
是非因果,一场轮回。
所为的一切终究还是要偿还的,世间到底不是圣者传说,便更没有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这样的美事罢。
楚留香本并不是一个执着的人,这朱明空亦不是他的友人,盗帅楚留香从未曾有过这样的友人。站在原处看了一会,他低声征询旁边的老者道:“走罢?”
那老者便是之前茶楼的那一位,点了点头哂道:“那小子有点意思。”
于是楚留香便又笑了,唇角的笑意轻似流云一般,轻轻抚了抚契合极好的面具大大方方承认:“是有趣得很,若是能与其相识,亦是一件幸事。”
老者边走边哈哈大笑,似是丝毫不觉此处已成了那朱明空的祭地,笑够了便用手中不知何时多出来的筷子点了点楚留香的胸口:“我以为你该说,可惜不是个女子。”
“不是女子,也可以是妙人,”楚留香习惯了玩笑话,便也不以为意,只是负着手悠然笑道:“这一世能得一人妙人一解人,便是足矣。”
世间最幸事,便是种种所思所想,除却自己之外,竟是还有人懂得。
天高云淡鸟惊飞,和有心人,做快乐事,此生道破玄机,却已是满足得很了罢。
只是这所谓愿望听似简单,倒也是千百世方能修得的造化罢了。
人生若是当真如此,夫复何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