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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
舒默回头时的表情很诧异,看上去他没有意识到还有其他人在。他清秀的眼睛在阳光下微微眯了起来,浓黑的眼睫毛密密地簇了两排,在阳光下轻颤着,我抱起胳膊冲他扬了扬下巴:“你那样不行的。”
舒默的眼睛越眯越细,成了一条几乎看不见的缝儿,只留下两排小刷子一样的眼睫毛簌簌地扑扇,看起来似乎很疑惑。
我不耐烦地指了指他怀里的篮球:“投篮,你投篮的动作有问题,像你那样永远都投不进。”
我随手掏出一根黑色橡皮圈把头发束成了一个高高的马尾,甩了甩头发,走到舒默身边指了指他的手腕:“压腕,你最大的问题是你投篮的时候压腕太严重。过度的压腕影响了你投球的弧度,也影响你动作的协调性,这就是为什么你刚才使了那么大劲投篮却还是投不到地方的原因。”
舒默有点吃惊地张大了嘴巴:“……你站在我身后,多久了?”
“投篮的力度主要来自于下身,说白了就是腿部力量;投篮的高度也就是球飞行的弧度来自手臂的控制;投篮的角度和方向来自于手指;手腕是最关键的,是这一切的串联。”我忽略到他的白痴表情,自顾自地退后一步,冲他扬了扬下巴,“现在假设你接到了球,下一步会做出什么动作?”
舒默吃力地咽了口吐沫:“预,预备投篮?”
“预备投篮的话就把投篮侧手的脚放在前面,像你这种左撇子就是左手投篮左脚在前。喂喂还愣着干什么,照着做啊!嗯,这还差不多。注意——不管投篮还是突破,脚尖一定要对着篮筐!这会直接影响到你一整套动作的成功率。”
舒默皱着眉头,按着我的指示笨拙地摆起了姿势:“这样?”
我瞥了一眼,翻了个大大的白眼球:“你是木头人?动作敢不敢协调点?持球的时候双手持球在胸前,要持在投篮侧手方向,嗯嗯,就是你左手方向啦笨蛋!记住,这个动作叫“三威胁”,就是可以投篮、可以突破、可以传球。”我慢慢往后退了几步,打量着舒默所站的位置与篮框的距离,“你在往后退一点,嗯嗯可以了!出手投篮的要领是‘先向上,后向前’,先是起跳,然后出手,依次是大臂、小臂、手腕、手指,出手后手臂贴近脸颊,食指指向篮筐。”
“你说的这些理论我都懂。”舒默耷拉着眼角,一张脸垂成了一只熟透的苦瓜,无奈地望着我说,“可是实际操作起来根本不是那么简单。”
“嗯嗯,Practice Makes Perfect!不然你以为詹皇是背下整本体育理论就打进NBA的?站好了!”我冲他走了过去,站在他斜前方,“现在说说出手角度,出手角度至关重要,理论上说90度是最容易进球的,不过那是不可能的;能够成功入球的最大角度是87度,但那需要出手速度在20米每秒,那也是没有人能做到的。所以——”我侧过身子,冲着舒默摆出了一个示范的姿势,“最合情合理的出手角度是30度到45度之间,这是下限和上限。如果小于30度,球的直径就会大于篮圈在这个角度的直径,直接导致入球困难,就像你刚才最后一个球那样。”
舒默认真地看了我一眼,黑白分明的眼睛眨了眨,慢慢地扬起了手臂模拟着我的动作。
“接下来就是拨球,标准的拨球是用食指,拨球的方向一定要向前,这样的旋转和角度才会正确。”
我转到舒默的右后侧,看着他白皙的额角渗出大大的汗珠,一颗一颗滚落在他的脸颊边,又沿着他的鬓角流到他的下巴,然后啪嗒啪嗒打在他的线条分明的锁骨上。
“OK!最后,记住:最重要的,不是技巧,而是信念。不论在任何时候,不论面对任何对手,一定要相信自己——坚信。信念,信念是最重要的,信念可以改变一切,甚至可以超越生死,何况是左右一只腹中空空的破皮球的走向。”
舒默在三分线外站定,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白皙的手掌一下一下大力地拍着球,饱满的皮球和水泥地板不断接触发出“嘭嘭嘭”的碰撞声,像电视剧《隋唐英雄传》里两方交战前擂起的战鼓,蓄势待发的鼓点越来越紧越来越密。终于,他双膝一曲,腾然跃起,扬起的手腕把他的身体拉出一个好看的弧,定格在我对那个温润夕阳的记忆里。
我从舒默身后站了出来,眯起了眼睛扬起了下巴,看着篮球在半空中划出一条优美的弧线,在即将碰到篮板的瞬间稍稍停下,旋即垂直地砸向了那个空空的篮框,紧接着“咣当”一声,重重地落在了地面上。
舒默似乎不敢相信似地伸直了脑袋瞪大了眼睛,直勾勾地看着那颗饱满得在地上腾腾跃起的皮球,眼神里隐隐透出不可思议的惊喜。
我挑了挑眉毛,抱起了手臂,不无得意地一笑:“怎么样,不难吧?”
舒默当时看着我笑得很是开心,活像一朵盛开的太阳花,而且还挂着一串子一串字的小露珠。夕阳温暖柔和的光照在我们两个身上,我似乎也不觉得站在太阳底下有那么难受了。我垂下抱着的双臂,轻轻背在了身后,冲他微微扬了扬下巴:“喂,我们交个朋友吧。很高兴认识你,我叫曾子若。”
“院长亲自设宴你也不给个面子,你预备以后怎么在这家医院混?”我恨铁不成钢地敲了敲桌子,“新来的那个心理诊疗科的主任明显来头不小,你也一点不想去结交下?”
舒默放下筷子,举起面前的那杯鲜榨橙汁慢悠悠地喝了一口:“没兴趣。”
我气呼呼地抱起了胳膊:“你对什么有兴趣?”
舒默放下杯子,默默地看了我一眼,低头继续吃饭。眼看着桌上的食物饮料被消灭的差不多了,舒默从口袋里抽出一袋独立包装的芦荟湿巾,擦了擦手指和嘴巴,理了理领子和衣角,站起身走了。
我跺了跺脚,跟了上去:“舒默,你老这个样子搞特殊化不行哎,这不是在美国,你那套特立独行不吃香的好吗?读书的时候你拿专心学业斩断一切交际圈搞得一个走得近的朋友都没有,现在你还准备执迷不悟?更何况……”
舒默目不斜视地迈着不急不缓的步子,丝毫不介意地和我保持着亲密地并肩前行的姿态,他那副胸有成竹到万事无所谓的神情却突然让我气急败坏起来,我一下子跳到他面前,伸开手臂拦住他的去路,声音提高了一个八度,眼神恶狠狠地盯着他:“更何况,如果有一天我走了,你连一个陪在你身边的人都没有,到时候,你要怎么办?”
舒默坚若磐石的眼神瞬间有了一丝的震动,但很快便归于平静,仿佛坐落在地震带上的火山,地壳震颤后的瞬间便一切如初,丝毫看不出那深至地心之处的灼热岩浆波涛般的涌动。
我正预备开口再说什么,却忽然感觉像遭了电击般的浑身麻痹,我竭力忍住喉咙深处的呻吟,出于本能无意识地向前伸出手想抓住舒默,却眼睁睁地看着自己颤抖着的手从他的肩膀里空空划过。微弱的惯性带着我整个身体向前扑,我无力阻挡,两腿一软,瘫在了地上。
舒默的眼神瞬间黯了下来,他眉头狠狠地拧了起来,视线紧紧地落在瘫在地上的我,薄如刀片一样的嘴唇抿成了一条线,两只手却依然插在口袋里,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
我咬了咬嘴唇,挣扎着向右边望去,一位身着灰黑色西服的颀长身影也正回首朝这边望过来。那个男人穿着一件淡蓝色棉质衬衫,外面套着一件看起来很温暖的米白色喀什米尔羊绒开衫,转过来的脸还真是好看,只可惜此刻和舒默一样一副痔疮犯了的表情,眉头绞成了一个川,右手攥成了拳头紧紧地抵在胸口。
我无力地看着垂在他胸前的那盏泛着闪亮的金属光泽的吊饰——那是一柄小小的银质十字架。
明知道那个男人不可能看得到我,我还是下意识地朝后缩了缩。那个男人的目光又尖又冷,好像磨得极锐的冰刀片,划过我的整个身体,让我几乎要怀疑他在看的不是一团空气,而是偷了他钱包的毛贼或是抢了他女人的情敌。我浑身乏力地瘫在地上站不起来,只能仰着头望着舒默,用力地摇了摇头。
舒默依然插着口袋全身僵硬地站在那里,仿佛一只穿越到现代的木乃伊,他沉默地略略垂下视线看着我,却显然没能领会我的意思。
我看着舒默慢慢地转过头去,把视线投向了他左手边的不远处。不出所料,那个男人看似一直漂浮在空气中无所寄托的目光终于有了踏实的着陆点,我看见他线条清冽斜插入鬓的眼睛中慢慢浮起一层淡如薄雾般的疑惑,他的头略略往右偏了偏,看起来更像是一位优柔寡断不知如何选择的顾客在犹豫地打量摆在货架上的商品。好在舒默没有给他更多窥探的机会,他目光一闪,收回了视线,扬手打了个漂亮的响指:“服务员,要一杯鲜榨西柚汁,打包带走。”
进了医院的大门,舒默没有像往常那样直接回到诊疗室,而是先去了他那间位于走廊隐蔽角落的私人休息室。回来的路上,舒默连一个眼神都没有给我,侧脸的线条冷得像是结了冰。进了医院,他没有像往常那样直奔诊疗室,而是先回了他那间位于走廊最隐蔽角落的私人休息室。他神色平静地开了门,一如既往地在进屋后随手上了锁,脱下身上的外套垂垂地挂着左手臂上,走到沙发右边的衣架上,捏着外套的肩部抖了抖,扬手挂在了衣架上,又取下了挂在衣架上的白大褂,翻手披在了身上。
看着舒默一颗一颗扣着白大褂胸前那排长长的扣子,我觉得心里怪怪的,好像是喝多了咖啡时胸口堵堵的发闷,心脏沉重地扑扑腾腾一下一下往上顶,顶的人直觉得反胃想吐。好奇怪,我心脏明明已经不跳了,居然还会有这种心跳过速的错觉。
“舒默,”我走到舒默身边,仰起头看着他线条清秀的侧脸,忽然意识他居然已经高出我这么多了,即使我还穿着高跟鞋。看来,人只有安静下来的时候,才能注意到一些平时显而易见却被神奇地忽略掉的细节。我刚认识舒默的时候,他只比我高出半个头,那个时候如果并肩拍个照的话,我的头顶应该是在他的眉毛处。现在站在他身边的我,踩着六七公分的水晶跟鞋,头顶也只勉强够得到他的下巴。原来时光早就已经把他拉长了改变了,这么蹑手蹑脚不知不觉,居然连我都骗过了。
我放缓了声音,目光寻找着他的视线:“你别难受,我没事的。”
舒默沉默着转过身去,拿起搁在办公桌上的保温杯,径直走到饮水机前,慢慢地拧开保温杯的杯盖,搁在盛放饮水机的小脚凳上,缓缓弯下腰去接热水。
哗哗的水声随之响起,我看着舒默弯着腰的白色侧影,提高声音喊了一声:“舒默!”
舒默站起身,手里墨蓝色的保温杯腾起了袅袅的白色热气,熏得他的脸蛋和眼睛都湿润润的,连小刷子一样浓密的眼睫毛都被染得湿漉漉的。我刚叹了口气准备走过去,就看见舒默的脸往里侧了侧,开口的声音低沉又喑哑,仿佛是久置不用生了锈的刀切蔬菜时会发出的那种又钝又闷的声音:“你别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