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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松花没有着急御剑返回投蜺城,而是带着裴钱徒步南下。
一座边境小城,就算再藏龙卧虎,也得掂量掂量一位女子剑仙的飞剑。
她那两位嫡传弟子,虽然尚未跻身中五境,却是剑修,还是剑气长城的剑仙胚子,哪怕小有意外,谢松花的飞剑转瞬即至。
何况在进入投蜺城之前,谢松花带着朝暮和举形,先去游历了雨工国北岳山头,那位北岳山君自会小心照看两个孩子。若是在辖境之内,让一位剑仙的嫡传出现任何纰漏,尤其是还是谢松花的弟子,耽误了他们的大道修行,一位小国山君自认担待不起,兴许还要连累整个雨工国被谢剑仙记住。
因为谢松花的脾气,在皑皑洲是公认的不太好。
与裴钱一番闲聊过后,谢松花感慨不已,没有想到连自己都没有看出裴钱的武学深浅。
原来小姑娘才二十岁出头的年纪,竟是远游境的纯粹武夫了。
怎么个凤毛麟角,搁在山上,差不多就是二十多岁,已经是元婴剑修。
如果不是前有曹慈,后有陈平安,不然谢松花都要怀疑裴钱的身份了。
可谢松花更多还是欣慰。
其实她与裴钱素未蒙面,无亲无故的,但是瞧见了持杖背箱远游的裴钱,谢松花就是会瞧着亲切。至于是不是爱屋及乌,不重要,我谢松花看谁顺眼,天地莫来管我。若是看谁不顺眼了,你们倒是可以管一管我的飞剑,不过胆子和本事都得够。
所以谢松花笑道:“若是担心谢姨剑术不高,在细柳那边讨不了好,所以先前你才那番捣浆糊的说辞,没必要,照实说,我这就去剁了细柳,至多半炷香功夫便可往返。杀个玉璞境的剑修妖族,不太容易,没了剑修二字,便不难。”
裴钱赶紧摇头道:“谢姨,不是这样的。如果真是细柳咄咄逼人,以势压人,我当时就会问拳。”
谢松花点点头,“那就算细柳烧高香,运道不错。本来我是打算带着朝暮、举形那俩孩子,在冰原南境这边温养剑意,细柳肯定是要会一会的。朝暮有两把本命飞剑,一把‘虹霓’,一把‘滂沱’,其中‘虹霓’在此温养,颇为适合。举形那把‘雷泽’,在冰原倒是裨益不大。所以回头需要去拜会一下雷公庙沛阿香,看看举形在马湖府那边,有无大道契机。”
裴钱暂时还不太清楚这位谢姨的“会一会细柳”“拜会雷公庙”,到底是怎么个“会”。
不过谢松花愿意与裴钱道破两位嫡传的飞剑本名,足可见她对裴钱的亲近,当自家人看待了。
谢松花对家乡皑皑洲一向观感不佳,早年跻身地仙之后,就多在流霞洲、金甲洲游历,在收取嫡传之前,每次有事返乡,她都不会泄露行踪,更懒得显摆剑仙身份,所以有过几场冲突,还不小,谢松花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什么讲理之人,所以每次都是小的也打,老的也打,如果还有开山祖师爷在世,那是更好。所以皑皑洲修士,对于这位本洲剑仙,是既敬畏又头疼。
如今谢松花在皑皑洲的威望,可谓如日中天。
以女子剑仙身份,游历剑气长城,立下赫赫战功。剑斩玉璞境剑仙大妖。而且关键是谢松花还活着返回了浩然天下。
对于皑皑洲山上而言,一个死了的女子剑仙,也就那么回事。皑皑洲没那举洲祭剑的习俗。
最让皑皑洲震撼人心的一个消息,是传闻谢松花极有可能在数十年之内,破开玉璞瓶颈,跻身仙人,成为皑皑洲千年以来,首位成功跻身此境的大剑仙。
修士的数十年,不过是山巅神仙打几个小盹的短暂光阴。
谢松花笑问道:“都是八境武夫了,为何不御风远游?”
裴钱有些赧颜,小声道:“师父说过,行走山下,先跌两境。千万别学某人,江湖切磋先让一招。”
裴钱说道:“谢姨,你御剑我御风就是了,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跟在谢姨身边,不用这么刻意讲究。”
毕竟谢松花是一位剑仙前辈,况且此次游历冰原,是要传授两位嫡传剑术大道。
谢松花大笑道:“不愧是他的开山大弟子,没事,咱们继续徒步去往投蜺城,就当散步散心。”
谢松花随即好奇问道:“某人是谁?能不能讲?”
能够被那年轻隐官放在嘴边的人,多半不会简单。
比如那个嗜酒如命的齐剑仙,如今就是北俱芦洲太徽剑宗的宗主了。
裴钱笑道:“谢姨,没什么不能讲的,师父那朋友,是北俱芦洲鬼斧宫一位兵家修士,名叫杜俞,喜好闯荡江湖,师父早年游历北俱芦洲的时候,相逢投缘,还与杜前辈学了些符箓手段。”
谢松花点头道:“虽然不曾听说什么鬼斧宫,但是既然能够让你师父一招,想来实力不俗,不过问拳下场,肯定不会太好。让谁一招也别让你师父。”
裴钱挠挠头。
早已不是当年那个黑炭丫头,甚至都不算少女了,这个动作,是如今裴钱难得的些许稚气。
冰原南境那边,细柳带着老妪和秋水道人一起返回府邸,亦是悠然散步茫茫风雪中。
老妪轻声问道:“主人,真是那剑仙谢松花?”
细柳笑着点头:“她背后竹匣里边那份剑意,可做不得假。”
身披鹤氅、惜无梅枝的秋水道人再无神仙风采,呲牙咧嘴,“小姑娘好重的拳头,这会儿还浑身生疼,刚挨上那一拳的时候,本命气府外加三魂七魄,就都跟地牛翻背似的。那张缩地山河的符箓,被纯粹武夫拿来近身对敌,真是要命。难怪开创这一脉符箓的老祖师,挨了几千年的骂,”
细柳说道:“回头来看,小姑娘应该是一直在故意隐藏了实力,说不定朝你们出拳,都是为了藏拳,因为在我现身之后,她心中敌人,就只有我了。估计连那符箓,都是障眼法。我猜那小姑娘一旦彻底放开手脚,绝对要比使用符箓,身形更快。如此说来,我既要感谢剑仙,不至于让我损兵折将,又要感谢小姑娘,免去一场灾殃。”
细柳心中忍不住感慨道:“天理昭昭,报应不爽?”
老妪疑惑道:“主人远游至此,气息收敛,浑然无漏,不比那书院圣人坐镇小天地逊色多少,就连我都无法察觉丝毫,小姑娘如何能够发现的。”
细柳无奈道:“你问我我问谁去。”
投蜺城是雨工国霖滩府的府城,此处是去往冰原南境的两处重要渡口之一。
在城门口那边,裴钱递交了关牒,先前游历北俱芦洲,路引钤印极多,狮子峰李二前辈就帮着重新打造了一份山水关牒,山上修士的专用路引,其实也是山下豪阀、收藏大家的重要杂项之一。
谢松花自然没有什么通关文牒,投蜺城看了眼裴钱,便对谢松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一并放行了。
在仙家客栈,裴钱见到了那两个剑仙胚子,都是约莫七八岁的孩子,一男一女,女孩叫朝暮,男孩名为举形,都很灵秀。
只不过举形略显稳重,眼神沉寂,与年纪不太相符。
老规矩,裴钱送了两张落魄山特制书签当见面礼。
听师父说裴钱姐姐是隐官大人的开山大弟子后,那个举形蓦然间便神采奕奕起来,朝暮也很开心,因为小女孩与郭竹酒是一条街上的,而郭竹酒又喜欢以“我家师父暂时的关门弟子”自居,再者关于那个隐官大人的事迹传闻,实在太多太多。
坐庄坑人,卖酒还是坑钱,扇面题款,肚子里装满了大大小小的神怪志异、山水故事,与宁姚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神仙眷侣,为了她才两次远游千万里,连过三关,连那齐狩和庞元济都败在他拳下,主动顶替宁姚,去与那托月山离真捉对厮杀,一战成名,成为了剑气长城历史上最年轻、且是首位外乡人的隐官,郁狷夫问拳他接拳,结果一拳就倒,最后却还是三场连胜,阴阳怪气的言语不计其数,大剑仙听了都要揪心,亲笔撰写了皕剑仙印谱,坐镇避暑行宫运筹帷幄,到了战场上,比那大妖绶臣还要阴险,甚至装扮过女子,还喜欢四处捡破烂……
拥有“虹霓”、“滂沱”两把本命飞剑的小女孩,双指捻住那枚竹叶书签,高高举起,在阳光下轻轻拧转,她十分喜欢这份礼物。
先前收礼,她小心翼翼瞥了眼举形,后者收下礼物,朝暮才敢收下。
因为跟随师父来到浩然天下之后,师父带着他们两个先后走过金甲、流霞、皑皑三洲,路过不少仙家府邸,许多和蔼长辈都要送礼给他们,举形只是神色淡漠,双手笼袖,师父也不管这个,她就跟着拒绝了。有次小姑娘私底下询问举形缘由,结果不太爱说话的举形突然大怒,只问她还要不要脸。把朝暮给又怕又伤心得大哭起来,举形见她哭鼻子,反而更加恼火,撂下一句话,让朝暮以后都别跟他说话,不然就揍她。
后来还是师父过来安慰,朝暮才稍稍好受些。其实在皑皑洲游历途中,举形真就一句话不跟她讲了,朝暮不是不想跟举形说话,但是不敢,几次主动找由头,跟他套近乎,举形只会当聋子。
所以今天举形收人礼物,是破天荒的事情。
举形早已将那枚青翠欲滴、又篆刻一行美好文字的书签,轻轻收入袖中,打算好好珍藏起来,到了这个浩然天下,读书最是普通事了。
谢松花打趣道:“一个每天装聋作哑,一个动不动就哭哭啼啼,带俩孩子真难。裴钱,说实话,你师父带孩子,是这个,比当隐官还厉害。”
谢松花竖起大拇指。
裴钱有些难为情。
师父带她远游那些年,确实比较辛苦。
谢松花嘴上发牢骚,实则心中还是自豪更多,她还真不觉得郦采的陈李、高幼清,蒲禾的野渡、雪舟,还有宋聘的孙藻,金銮,以及其余那些流散在浩然天下四方的孩子,会比自己的这两位弟子更出彩。绝不可能!她谢松花就收了这么两个弟子,倾囊相授,六十年后,一定会比那早早有了小隐官绰号的陈李,还要更加小剑仙。
就算没有,又如何,朝暮和举形,依旧是她谢松花的心爱弟子嘛。
举形双臂环胸坐在廊道栏杆上,轻轻摇晃双腿,以前在家乡,就喜欢在城头上这么坐着,这个习惯,这辈子都改不了。
朝暮小声反驳道:“师父,就三次,没有动不动就哭。”
举形嗤笑一声。
朝暮立即病恹恹的。
谢松花起身道:“裴钱,你们聊着,我先去找个人聊点事情,跟她约好了在这边碰头,差不多该到了。”
裴钱就陪着两个孩子闲聊。
朝暮像只叽叽喳喳的小麻雀,在裴钱问起后,小姑娘就与裴钱姐姐详细说了那年轻十人的天大热闹。
举形当然是要为隐官大人打抱不平的,说除了宁姚之外,至多加上个曹慈,其余八人,有什么资格将隐官挤出十人之列,只捞到个“第十一”?
裴钱好奇问道:“飞升城是怎么回事?”
朝暮笑道:“第五座天下,年号是嘉春,以我们家乡那座城池落地,作为天地初开时分,被取名为飞升城了。”
举形说道:“有消息说宁姚姐姐不但是那座天下的第一位玉璞境剑修,如今都是仙人境了。”
裴钱看着眼前这个俏皮可爱的小姑娘,便有些想念落魄山的小米粒,也想念可以好像永远都不会长大的暖树姐姐。
直到这一刻,裴钱才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现,原来宝瓶姐姐长大了,自己也长大了。
宝瓶姐姐的小师叔,自己的师父,如果知道了这件事,是高兴呢,还是会伤感呢。
裴钱打开书箱,开始抄书。
朝暮坐在一旁,安安静静,托着腮帮看着裴姐姐写字。
举形在想着第五座天下的第二次开门,到时候自己就可以回家乡了。
听说到时候第五座天下会开门三十年,此后就会彻底关上大门。
再想要往返于两座天下,就只能老老实实成为飞升境大修士了。
举形有些眼馋裴姐姐的行山杖和竹箱,小男孩学那隐官大人,双手笼袖,坐在栏杆上发呆。
这次评选出来的年轻十人,都是在五十岁之下,入榜之人,没有高下之分。
道理很简单,太年轻,登山修行,证道长生,最少还要多看百年才行。
飞升城宁姚。在第五座天下接连破两境,跻身仙人境。
大端武夫曹慈。在扶摇洲山水窟海外,跻身十境武夫。
白玉京道士山青。玉璞境,身上法宝没有一件,因为本命物全是仙兵、半仙兵。是走五行之属的路数,品秩被誉为当世第一。
托月山百剑仙之首,斐然。玉璞境剑修。据说喜好压境。
还有一位亚圣嫡传,据说那个年轻读书人,家乡是青冥天下,早年被亚圣带回浩然天下,不但获得了一阵翻书风,还有了一个本命字的雏形。
一位走入第五座天下的少年僧人,手持十二环锡杖。
青冥天下,一位原本籍籍无名的道门女冠,年龄不到二十,修道不过八年,在柳筋境这个留人境之上,停滞了六年,然后一步登天,跻身玉璞境。
浩然天下,同样在这之前名声不显的山泽野修,刘材,暂时境界还不高,只是金丹境剑修,但是此人飞剑杀力之大,超乎想象。哪怕修士只是观看那份邸报,都足够让人咋舌不已。因为宁姚,曹慈,山青这些当之无愧的天之骄子,境界都足够高,唯独刘材此人,只是金丹而已,一般而言,别说是五十岁之下的金丹剑修,就连元婴剑修都根本不够看,完全没资格登榜入评。
因为随着此人的横空出世,两枚养剑葫也随之水落石出,正是失传已久的“心事”与“立即”。刘材此人拥有两把本命飞剑。养剑葫“心事”,温养飞剑“碧落”,剑修本已被誉为一剑破万法,碧落一剑又可破万剑。养剑葫“立即”,帮忙温养刘材第二把飞剑“白驹”,飞剑之细微、迅捷,可以无视光阴长河的阻滞。
所以如今浩然天下有了个说法,能与宁姚做同境争胜的剑修,唯有刘材百年后。
神诰宗天君祁真的小师弟,早年赶赴中土神洲上宗,担任守藏室史,传闻三年之内,看遍道教书籍。
蛮荒天下,与那剑修刘材、道门女冠一样好似蛮横撞入天下视野的年轻修士,赊月。
最后外加一个好似做买卖给点彩头添头的“隐官”。
一个好不容易有了点别洲名声,还是因为“陈凭案”而声名狼藉的年轻人。
早先据说还有候补十人,只是迟迟未曾公布。
朝暮壮起胆子,转头偷偷看着好久没有理睬自己的举形。
其实他年纪比自己还小,同年同月,但是举形比她晚了几天。
可是小姑娘总觉得举形比自己要大好多岁。
举形察觉到朝暮的视线,立即瞪了眼她,朝暮眨了眨眼睛,好像在说我又没与你说话,这都要管我,你好没道理。
举形双指并拢,轻轻一划,示意小丫头赶紧乖乖转头。
朝暮转过头,趴在桌上,继续看着裴姐姐抄书写字。
小姑娘很想问这个姐姐,既然是在家乡,为何要离乡呢。
自己要是能够留在家乡,肯定就不会出远门了。
裴姐姐还是一个人,胆子真大,真能吃苦。
朝暮肯定不知道,眼前这个个儿高高、瘦瘦微黑,很能够让她觉得心安的裴姐姐,其实当年学拳之前,只是给黄庭在老龙城药铺里边,轻轻捏了一下肩膀胳膊,就当场疼得嗷嗷叫,比她朝暮更能一把鼻涕一把泪,跑去跟师父诉苦了。那会儿,裴钱其实比朝暮年纪还要稍稍大些。至于胆子,裴钱小时候,那是真不大,可能还比不得小米粒。甚至如今还随身带着那张普普通通的黄纸符箓。
裴姐姐抄书很认真。
然后朝暮突然慌张起来,赶紧转头望向举形。
举形望向朝暮那边,伸出手指在嘴边,摇摇头,示意朝暮千万不要说话。
朝暮蹑手蹑脚站起身,原来那位裴姐姐,抄着书,不知怎么的,在流泪。
裴钱在伤心,以后师父再敲她板栗的时候,师父好像再不用弯腰了。
那么以后就算师徒终于重逢了,再有一起游历山水,师父大概就再不会伸手再牵起一个小姑娘的手了。
怎么就长大了呢。
以前大白鹅小师兄说过一个笑话,问她这个大师姐,晓不晓得天底下哪个家伙的忧愁最多。
裴钱当然说是自己的师父,因为师父最喜欢想事情、最喜欢照顾别人啊。
小师兄当时笑着摇头,给出一个很混账的答案。
说是那个名叫“长大”的家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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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骊京城,关老尚书坐在檐下藤椅上,老人哪怕穿得厚重严实,依旧畏寒,手捧暖炉,望着院中那棵青桐。
老人咧开嘴,伸出大拇指,轻轻抵住一颗牙齿,哀叹不已。
风尘仆仆的嫡玄孙关翳然,这趟回京,正式卸去齐渡督造官职务,即将在户部补缺,只是没有像柳清风那样升迁为一部侍郎,说实话,哪怕是相较于将种子弟刘洵美,关翳然的此次升迁,皇帝陛下好像都过于寒酸小气了。虽然边关随军修士出身的关翳然不太情愿,倒不是嫌弃官小,而是从骨子里就习惯了粗粝沙场,不过还是听从太爷爷吩咐,选择回京任职。这次一回家,关翳然就立即赶来到老人身边。
关翳然蹲在老人脚边,伸手贴在暖炉上。
老人笑道:“户部是个不讨喜的衙门,多多习惯,反正吏部就算了,你这辈子都别奢望去那儿当官,毕竟别人都觉得大骊户部姓关,可你们这些关家子弟真要这么认为,就是取死之道了。做人啊,得给人留出条道来。蹲茅坑不拉屎,或者蹲那儿拉屎太久,都是要被人往茅坑里砸石子的,到时候溅了一屁股,怨不着别人。”
关翳然笑了笑。大骊朝廷的最早一拨庙堂重臣,其实都不太文雅的,哪怕是读书人出身,也一样。
老人抬头望向天边晚霞似锦的美景,唏嘘道:“牙齿落,头发掉,走不动路。烦啊。见着了年轻好看的姑娘啊,无心也无力,至多就只能遥想当年,想一想英雄当年勇了。年轻真好,有官可升。飞来飞去的天上神仙,也是让人由衷羡慕。”
老人自顾自言语,年轻人听着。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卷帘人却道依旧。这是昔年卢氏遗民一位文豪的集句诗,写得妙。可惜文章写得好,做官就比较差劲了。”
“饿肚子时候的饭菜香,年轻时候的女子脂粉香,其实还有一香,也是不错的,知道吗?那就是夏日避暑凉席上,抠那脚丫子。”
“去,帮太爷爷偷一壶酒来,先前书房里边藏好的几壶,都给你爹偷偷拿走了,就放在他自个儿书房里边,操蛋玩意儿。放下酒后,你让太爷爷一个人坐会儿。哈哈,好一个得酒且大嚼,勿令儿辈知。”
关翳然嗯了一声,起身离去。
老人突然喊道:“翳然。”
关翳然立即转身。
老人笑着不说话。
关翳然心领神会,说道:“晓得了,拿两壶。”
老人点点头,“当官要好好当,只是别忘了先做人。别学那些个大渎督造辅官,平日子不出门,一有机会跟随官帽子更大的,一起巡查大渎,就要先与人借一双磨损严重的靴子,这种聪明人做的聪明事,你就别做了啊。不然太爷爷以后就真要睡不安稳了。”
关翳然眼眶微红,使劲点头,“晓得了!”
在年轻人离开院子后。
关老爷子轻拍藤椅扶手,轻声喊道:“国师大人?忙不忙,不忙的话,陪我唠唠嗑?”
大骊国师崔瀺现出身形。
关老爷子没有致礼,连招呼都省了,老人只是继续望着日渐昏暗的天幕,喃喃道:“崔先生,世道会更好吧?年轻时候就与你问过这个问题,你当时只说让我自己瞧,如今我年纪有些大了,老眼昏发不说,瞪大眼睛也瞧不见多远,以后更要瞧都瞧不见了,崔先生你说说看,我好走得放心些。”
崔瀺说道:“最少在关莹澈为官之时,大骊世道是更好了。”
老人轻声道:“可还是有好些委屈,让人难受。都不晓得怎么说,跟谁说。”
崔瀺说道:“家家饭菜,户户春联,都是读书人心中委屈的作答。”
老人点点头,“曾经有个饱腹诗书的年轻读书人,说那花开花落,草枯草荣,都是天上月色的人间作答声,崔先生此语,半点不差啊。”
崔瀺笑道:“谁说不是呢。”
大骊曾经有个进京赶考的寒族士子,弱冠之龄,便敢说一国文宗舍我其谁,可事实上,诗篇文采,委实平平。
老人遗憾道:“倒不是怕死,只是难免不舍。”
那个年轻人,来自山崖书院求学。
老人说道:“崔先生,很高兴能够遇见齐先生和你啊。书院生涯,向齐先生问学,庙堂为官,与崔先生为伍。”
崔瀺点头道:“相信齐静春也会庆幸自己的学生当中,能有个关莹澈。”
老人问道:“那我能不能为齐先生,骂大骊国师几句?”
崔瀺笑道:“得先骂吏部尚书,再来骂我。”
老人跟着笑了起来,摇头道:“那还是算了。”
许多老人之间的谈心,差不多就是盖棺定论了。
等到关翳然拿来两壶酒,就只有国师一人能够饮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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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座天下的嘉春六年。
蛮荒天下的半座剑气长城,已被阵法隔绝天地,真正的孑然一身,年复一年的独自游荡。
在斐然那次离去之后,他就会行走在悬崖峭壁之上,偶尔以狭刀斩勘破开阵法片刻,瞧几眼那浩浩荡荡北去的妖族大军。
六年之后,还是没能等到妖族的南撤。
最后他就干脆坐在一处勉强能算洞窟的峭壁中,时不时出刀斩开禁制,无所事事,只能看那妖族继续北去。
不过陈平安每次出刀,禁制很快就会自行缝合。
离真得知此事后,建议托月山再心狠一点,在两座悬崖之间,设置出一道玉璞境剑修都破不开的稳固阵法,都不给那年轻隐官过过眼瘾的机会。
只可惜甲子帐那边搁置了这个方案,暂时顾不上这边,只说再议。
这一天,一袭鲜红法袍的年轻隐官盘腿而坐,横刀在膝,伸手轻轻拍打刀鞘。
一只大袖中,全是那本山水游记的小炼文字,密密麻麻,如一支大军集结屯兵。
事实上,在陈平安第一次翻完书籍,就意识到了这本书的暗藏玄机。
所以才有那个“亏得没有写那真正在意事,否则以后不能好好说话”的念头。
因为陈平安对于“十一”,极为敏感,至于“得哉字”更是知道,那么多的竹简不是白刻的,对于生僻字,晦涩词汇,陈平安反而要比许多自幼读书的读书人更加喜欢收集。尤其是解字一事,早年在酒铺子那边的街巷拐角处,当说书先生,那帮孩子其实早早领教过这位二掌柜的厉害。
如今出刀斩破禁制,除了观察妖族大军数量和推衍战局形势之外,陈平安更要以此推断那道大门,是否会偶尔关闭,担心托月山那边,已经察觉到那本山水游记的门道,会关了大门,以此隔绝两座天地,或是早早设置了其它的山水禁制,那么陈平安一旦仓促出手,反而会让崔瀺的那桩秘密谋划,付诸流水。
光是知道山水游记的不同寻常,其实毫无意义。这也是崔瀺最为缜密的地方。
在这些年里,小炼书上全部文字之后,陈平安为了破解那封密信,可谓绞尽脑汁,将那些文字各种排兵布阵,十分辛苦。重新反复阅读游记,可能是在某个章回,每隔十一个字,取一字,全部收拢起来,看看能否聚拢为一封密信,可能是在瀺、巉两字上下功夫,用各种脉络,发散开来,可能是以倒叙之法,搜寻蛛丝马迹……
崔东山曾说但凡脑子没病的,都扯不出这条脉络的线头。
但是事实上,他的先生,不但看了山水游记第一遍,就扯出了线头,连那丢掷书籍再取回,都是一种障眼法,此后更是一边炼字,一边念头思虑千万里。
人生中所有让人觉得不轻松、难受的琐碎事情,兴许就会在未来道路上的某个地方,如灯火星星点点,最终攒簇一起,大放光明。
陈平安缩着身躯,双手笼袖,怔怔出神。
今天在那浩然天下,是五月初五。
身边有人在的时候,陈平安不会太在意是不是五月初五。
没有人的时候,反而次次想起。
爹娘走后,某天泥瓶巷尾巴上有户人家开了门,后来那户人家多了个小鼻涕虫,之后还遇到了宋集薪和稚圭这两位邻居,后来又遇到了刘羡阳。
再后来离开家乡,有李宝瓶李槐他们,又后来,有张山峰刘远霞他们,也有裴钱他们,有了落魄山。哪怕在书简湖,以及到了剑气长城,身边都有在意的人在身边。
唯独这些年,陈平安又是一个人了。
陈平安轻轻呼出一口气,轻轻敲击心口,反正一个人,还可以自言自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