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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秀才赶紧将那捧瓜子收入袖中,快步走向两人,却不是先与关门弟子说什么,而是望向宁姚,笑道:“宁丫头,摊上这么个闲不住的家伙,多多包容。哪天要是真觉得委屈了,别管事情对错,都千万千万不要觉得是自己没道理啊,怀疑自己会不会小题大做,别想这些,只管大大方方与我告状,我这个当陈平安先生的人,肯定帮你骂他,绝不偏袒这小子!”
估计天底下只有宁姚跟陈平安吵架,老人才会不帮自己的学生。
人间事,其实好坏之别,往往就只差那么一两句话,就可以好坏颠倒。
气头上,多了一两句不该有的重话反话,平日里,少了一两句宽慰人心的废话好话。
因为越是亲近之人,越容易觉得对方做什么事都是天经地义的,都觉得一切只需要在不言中。
结果越是觉得对方应该什么都懂的时候,往往就是对方什么都不懂的时候。
宁姚笑着点头道:“好的,告状一事,我会跟某人多学学。”
就像所有人都觉得宁姚的练剑资质太好,她就应该是五彩天下那边,毫无悬念的天下第一人,宁姚做出什么壮举都不让人意外。
她是那座飞升城毋庸置疑的主心骨。
岁月一久,宁姚还会被视为下一个剑道路上的陈清都。
老秀才偏不如此认为。
老人只是觉得眼前的宁丫头,就只是个想要告状都无人可告的年轻晚辈。
宁姚先告辞离去,说她可能要闭关两天。
她在修行路上,闭关次数,屈指可数。
老秀才这才牵起陈平安的手,轻轻拍了拍关门弟子的手背,也没说什么,只是轻轻一笑,蹦出个字,“嘿。”
坐镇剑气长城的贺绶,已经将五位剑修联袂问剑托月山一事,以最快速度传信文庙,于是茅小冬就很快传信给先生。
如今茅小冬担任礼记学宫的司业,官职仅次于学宫祭酒。大官!
陈平安在自己先生这边,毫不掩饰自己的疲惫,不过依旧眼神明亮,笑着回了个“嘿”。
一般人不太清楚,其实金石篆刻一道,嘿字同默。
曾经老秀才还闹出过个不大不小的笑话,早年杂书翻得少,圣贤道理之外,学问不够宽泛,以至于在书铺翻看一本版刻精美的印谱,见着了个“嘿”字印文,误以为篆刻此印的某位书院山长,是个极风趣的读书人,结果等到老秀才在文庙有了神像,专程跑去书院拜会那个山长,不料就是不苟言笑的老古板。
老秀才拉着陈平安坐在门口长凳上,重新拿出一捧瓜子,分给陈平安一半,边嗑瓜子边说道:“先生帮不上什么忙,只是走了趟落魄山,那会儿已经什么都安然无恙,先生很马后炮了,不过见着了郑居中,落魄山下宗选址桐叶洲一事,照旧。”
陈平安倍感意外,欲言又止。
老秀才说道:“先生能够帮上点小忙,是一件很开心的事情。”
陈平安点点头,就没有多说什么。
老秀才笑道:“东山那孩子,这次与郑居中重逢,吃瘪得很,气得不轻,总算有点少年郎的样子了,所以他主动开口,请我帮忙,与你这个先生打个商量,希望落魄山的下宗,就由他来当那个首任宗主,所以曹晴朗那边,就需要你来解释一二。”
之前从正阳山返回落魄山途中,众人在那条龙舟渡船上,已经商量出了个既定议程,不管落魄山之外第二座拥有单独祖师堂的门派,是一个拥有宗门头衔的“下宗”,还是在文庙那边暂无宗字头名号的“下山”,曹晴朗都是第一任宗主或是山主。米裕,种秋,崔嵬,隋右边,几个就在那边落脚修行,而崔东山和裴钱,只是去那边帮忙几年,前者主要盯着“邻居”金顶观与那三山福地万瑶宗的动向,后者负责与青虎宫、蒲山草堂的人情往来。
陈平安道:“其实我一开始就是这个打算,只不过当初跟东山聊起这件事,我看他没有兴趣揽事,就退一步行事了。”
最早的设想,陈平安就是让仙人境的崔东山担任下宗宗主,在中土文庙那边都不用为了个宗字头名分,跟谁掰扯什么,要更名正言顺。
这对曹晴朗也是好事,可以先在崔东山身边多历练个几年,人情世故,修行境界,山上山下的人脉香火,方方面面,都时机成熟了,曹晴朗就是水到渠成的第二任宗主,不然陈平安多少会担心自己是不是拔苗助长,曹晴朗再行事稳当,再心性坚韧,可在陈平安这个先生眼中,难免还是……心疼几分,总觉得曹晴朗太年轻,就要早早挑起这么个重担,处理一宗事务,曹晴朗的治学怎么办?将来还怎么跟他的朋友一起负笈游学,看遍大好河山?
只是崔东山那会儿不愿意,陈平安自然就不会搬出什么先生架子,强人所难。
可现在崔东山愿意亲自出马,就什么事都跟着迎刃而解了。
至于曹晴朗那边,哪怕相信曹晴朗不会多想,陈平安当然还是会解释清楚,反正就一壶酒的功夫,几句话的事情。
毕竟落魄山从无那种故意话说一半、让人去揣摩心意的官场习俗,所有事情都是摊开了说。
老秀才看了眼陈平安肩头的那只蜘蛛,疑惑道:“这位道友是?”
陈平安以心声说了个大概,然后开口说道:“小陌,这位就是我的先生,你在此现身就是了,不用太拘束。”
一只原本铜钱大小的雪白蜘蛛,从陈平安肩头向前一个跳跃,落地之时,已经是那个一身麻布衣衫,黄帽青鞋的小陌,与那位老秀才作揖道:“小陌见过文圣。”
老秀才已经站起身,使劲点头道:“喜从天降,吉兆人间,好事好事。”
先生都起身相迎了,陈平安就只好跟着起身。
这可是一位“万”字辈的飞升境巅峰剑修。
在老秀才笑眯眯看小陌的时候,小陌也在打量这位身材消瘦、个子不高的读书人。
双方都很正大光明,目不斜视的那种。
在小陌看来,相较于一般的山上修道之人,眼前老人,年纪其实不大,就是瞧着显老。
这说明两件事,此人修行晚,再就是等到此人境界高了,能够脱胎换骨的时候,却也没想着更换容貌。
陆道友说过公子这个先生的身份,浩然文圣,儒家文庙的第四把交椅。
看样子打架本事不算太高,那就是学问极大了。
凭借着一门望气神通,小陌心中有数了,文圣似乎是合道地利,三洲山河,分别是婆娑洲,桐叶洲,扶摇洲。
难怪能够当自家公子的先生。
不是说那个十四境的境界,而是说文圣独独选择这三洲作为合道之地,恰好都是被那场大战殃及的破碎山河。
不过所谓的打架本事不高,这只是小陌眼中的“不高”,专指杀力高低。
毕竟小陌打交道的同辈修士,只说剑修,就有陈清都,龙君,还有那个与兵家初祖关系亲近的元乡。
不过也曾有个货真价实的读书人,让小陌极为记忆深刻,对方是至圣先师的爱徒之一,高冠簪缨,身材高大,剑术极高。
老秀才说道:“小陌兄,以后遇到纠缠不休的泼皮无赖,就报上我的名号,如果不管用,小陌兄再搬出落魄山的供奉身份。”
关于这位岁月悠久的蛮荒剑修,暂时还不适宜在文庙那边录档,更不可以被山水邸报昭告天下。
老秀才只需要回头跟亚圣、还有文庙三位正副教主打声招呼就是了。其实此事半点不为难,这位小陌,在明月中长眠万年,如今才刚刚醒来,之前两座天下的万年恩怨,半点没掺和,身世清白得很,老秀才都已经酝酿好措辞,如何跟文庙讨要功劳了。
比如下宗观礼一事,咱们文庙不派俩教主露面道贺几句,像话?要是去两个副的,似乎就不如一正一副了,是不是这个理儿……
小陌先点头,再作揖,“恕小陌不敢与文圣先生同辈相交,公子曾经提醒过我,到了浩然天下就要入乡随俗,循规蹈矩,礼数不可乱。”
“其次,小陌如今也并非什么落魄山供奉,只是公子身边的一个死士扈从。”
“最后,今天小陌得见文圣,学究天人,却平易近人,小陌荣幸之至。”
老秀才忍住笑,看了眼一旁站着的关门弟子。
哪里找来这么个彬彬有礼、行事古板的宝贝疙瘩,差点误以为是一位书院学宫的君子贤人了。
陈平安立即心领神会,与小陌笑道:“先生说话,当然比学生更大,小陌,这也是入乡随俗的一种,得讲个先后顺序。既然我先生说你是供奉,那即刻起你就是我们落魄山的记名供奉了。先生与你称兄道弟,你坦然接受就是了。”
老秀才抚须而笑,心里暖啊,就像大冬天温了一壶黄酒,加两蛋,再搞点姜末,围炉而坐。
当然,最令人欣慰开怀的,是那个围字。一人只是独坐,最少也得三二人,才能说是围炉嘛。
小陌有些为难。
在剑气长城那边与陆道友聊得投缘,听陆道友说过,自家公子有三个癖好,雷打不动,自幼就尊师重道,故而长辈
缘极好。喜欢当善财童子,所以朋友遍天下。
最后就是喜欢记账了,陆道友当时言之凿凿,说要是不信,等到了大骊京城,亲眼见着你家公子的那位开山大弟子,就一清二楚了。
门口这边有两条长凳,老秀才伸手虚按,“小陌兄,我们都坐下聊。”
陈平安说道:“先生,不如找个地方喝酒?”
老秀才担心道:“能喝?”
陈平安笑道:“境界随酒,越喝越有。”
老秀才嗯了一声,“那咱们就去人云亦云楼那边,离着近。”
要不是小陌兄在场,老秀才就直接带着关门弟子去火神庙找封姨前辈喝酒了,有座花棚,地方荫凉嘛。
蹭酒?老秀才敢摸着良心,说自己跟关门弟子,都不是那样的人。谁敢说个不字,有本事站出来,老秀才就把酒水都还给他。
一起走向那条巷弄,在小巷门口的那处山水道场里边,老修士刘袈正拉着弟子赵端明喝酒。
发现小巷外边的三位,刘袈立即撤掉道场禁制,先与文圣抱拳致礼,老修士最近与老秀才混得很熟了。
陈平安介绍道:“这位是小陌,陌生的陌,我们落魄山供奉。”
刘袈板着脸点点头,放行放行,再傻了吧唧见个人就拦路,老子就跟你陈平安一个姓。
老修士犹豫了一下,还是没忍住,以心声喊道:“陈山主?”
陈平安立即停步,问道:“有事?”
老修士好像有些难以启齿,硬着头皮问道:“最近不会再有外乡人路过此地了吧?”
好歹让我缓一缓。
陈平安笑道:“这种事情让我怎么保证,别人的腿又没长在我身上。反正我很快就会离开京城。”
刘袈松了口气。
老修士看了眼那个黄帽青鞋的年轻人。
小陌立即朝刘袈微笑点头。
陈平安心声说道:“等我离去之后,刘仙师记得打扫崔师兄的宅子。”
是提醒老修士等到自己离开大骊京城,就可以去那边“捡书”了。
雷法一道,如今陈平安不敢说如何精通,距离登峰造极还差得太远,但要说登堂入室,陈平安自认是有的。
只说那个雷局,在老龙城战场遗址观摩而来,然后托月山那边一次次施展出来、最终趋于娴熟,造诣不低。
刘袈老脸一红,继而疑惑道:“陈山主这么快就凑出一本雷法书籍了?难道这趟外出,凑巧见着了那位天师府的黄紫贵人?天底下有这么巧的事情?”
因为按照双方之前的约定,得等到这位陈山主游历中土神洲,去龙虎山天师府做客了,见着了那个朋友,借书翻阅,才有可能拼凑出一本像样的雷法秘籍。然后这本书不小心遗落在人云亦云楼里边,刘袈不小心捡到,随便翻了几页,再与被雷劈过几次的徒弟传授道法,刘袈连理由都想好了,自己某天喝高了,梦游远古雷部诸司,遇一神人为自己传授雷法。
刘袈越想越不对劲,想来是有话就说的性子,直截了当说道:“陈平安,你别是半路反悔,觉得此事棘手,在龙虎山那边无法借阅雷法秘籍,只是抹不开面子,就随便拿几句山上雷法口诀来糊弄我吧?这可万万不行,我本来就对雷法一道,半点不懂,宁肯不教端明什么,也绝对不会让这孩子误入歧途!”
陈平安解释道:“放心,这本我亲笔撰写的雷法秘籍,品秩不会太低,保证不会误人子弟,赵端明只需要按部就班修行,不会出错的,只要有半点纰漏,刘仙师就直接去落魄山堵门骂街。”
刘袈气笑道:“好个陈平安,逗我玩呢,这才多久功夫,你就能琢磨出一门高深雷法来了?就此作罢,咱俩就当没这档子事,你也无需觉得丢人现眼。何况堵门骂街这种勾当,我可做不出。”
你当自己是出身天师府的黄紫贵人啊,还是当自己是龙虎山的外姓大天师啊?
陈平安有片刻恍惚,确实,只是走了一趟蛮荒天下,因为礼圣帮着往返一趟,在那边又有陆沉的三山符,只说光阴长短,确实不长,可稍稍回想几分,却恍若隔世一般,两座天下的两个自己,一个跨越了半座蛮荒天下,一个将宝瓶洲从北到南走了一遍,两趟山水路程期间,实在是遇到了太多人,经历了太多事情。
小陌突然开口说道:“我家公子,于雷法一道,造诣极深。”
刘袈愣了一下,因为徒弟在场,所以跟陈平安都是以心声交谈。
陈平安笑道:“反正不着急,那就等我游历过中土神洲龙虎山,到时候我会将书籍分出个上下册,刘仙师再挑着选。”
刘袈点点头,“陈山主做事情还是老道稳定的。”
此事就此说定。
临近宅子门口,小陌以心声说道:“公子,这个修士,是不是太没个好歹了。”
陈平安笑道:“天底下当师父和先生的,其实差不多,难免会患得患失几分,没有道理可讲。”
老秀才抚须而笑,“是也。”
小巷口子那边,少年突然说道:“师父,陈先生好像变了个人。”
刘袈转头看了眼那个青衫剑仙,摇摇头,不觉得。
到了书楼外,围着小院石桌落座,陈平安取出三壶酒,三只花神杯。
小陌起身接过酒壶和酒杯,落座之后,突然想起一事,“那个叫陆芝的女子剑仙,杀气很重。看我的眼神,有些……渗人。”
陈平安说道:“不是陆芝故意针对你,她就是这么个脾气,陆芝其实跟我一样,严格意义上都是外乡人,但她早就将剑气长城当成了家乡。将来等陆芝哪天跻身飞升境,会是杀力最大的飞升境之一,到时候杀气更重。”
如果陆芝能够将那把本命飞剑“北斗”彻底炼化,再精心炼化那只剑盒所藏八把长剑,擅长攻伐、而弱于防御的陆芝,就会变得攻守兼备。
类似符箓于玄,龙虎山大天师,火龙真人。
未来陆芝的剑道成就,其实有可能比齐廷济更高一筹。
当然不是“一定”,但哪怕只是有这么一个可能,就已经很了不起了。
小陌开诚布公说道:“公子,我除了是一位剑修,按照如今浩然天下的山上说法,还能算作一位阵师,除此之外,唯一拿得出手的,大概就是我还算比较擅长编织法袍。除此之外,就没什么可取之处了。”
剑修。阵师。织造法袍。能够精通其中一件事,就已经是个在山上供奉、客卿一连串的香饽饽了。
老秀才咦了一声,总觉得这套措辞,听着十分耳熟,再一想,立即恍然,这就是自己找酒喝的独门秘诀啊。
小陌抬起一手,摊开掌心,搁放有一堆高低粗细不一的青色竹筒,显得袖珍可爱,数量有五六十只之多,一些是数丈甚至是数十丈的“布料”卷起,归拢于一筒之内。更多是已经成型的数件法袍,缩放在一只青竹筒其中。
小陌说道:“依循浩然天下的山上规矩,一个人拜山头,得有见面礼,还请公子帮忙分发出去,小陌终究是死士身份,行事不好太过招摇,免得被有心人找到蛛丝马迹。这些法袍,都是我早年在皓彩明月沉睡之前,实在无聊,随手编织而成,故而品秩不高,按照如今山上的评定,连那半仙兵都称不上。”
在皓彩明月陷入长眠之前,小陌在蛮荒天下留下了六洞道脉,先前按照公子的推算,如今只有蛮荒南边一个宗字头的洞府,比较像是传承万年的旧道脉,其余要么是在漫长岁月里消散了,要么是改头换面了,比如金翠城的几道编织手法,分明就是出自小陌,这不是说金翠城就是小陌的道统,极有可能是其中一脉洞府,被金翠城吸纳了。对于蛮荒天下的道统,这其实就已经算是与小陌没有半点道脉渊源了。
老秀才抿了一口酒,呲溜一声,不插话。
陈平安无奈道:“又是陆沉教你的?是不是说拜山头,手里边得有敲门砖?”
小陌笑道:“公子天算。”
落魄山嫡传弟子加供奉,估计人手一件法袍,绰绰有余。
至于彩雀府女修织造出来的那件制式法袍,其实落魄山修士不太适合穿戴在身。
但是这不意味着陈平安就可以心安理得收下这份重礼,所以直接拒绝道:“小陌,等你哪天完成约定,可以离开落魄山了,如果到时候你还想送,我就不拦着你。在这之前,我们不谈此事。”
小陌只得转头望向老秀才。
老秀才笑道:“小陌,这件事就听你公子的。咱们浩然天下有浩然天下的规矩,只是一座山头又有一座山头的风气,都不是那么刻板的。”
小陌翻转手心,收起那些竹筒法袍。
第二场霁色峰祖师堂议事,是落魄山正式建立宗门的庆典。
当时有四十三位祖师堂谱牒成员,外加三十六位观礼客人。
等到庆典结束,陈平安干脆趁热打铁,让落魄山又多出了一拨客卿。
南婆娑洲龙象剑宗的邵云岩,酡颜夫人。
在云上城担任供奉的老真人桓云。皑皑洲女子剑仙,谢松花。金乌宫元婴剑修,柳质清。
如今真境宗的次席供
奉,李芙蕖。风雪庙大剑仙魏晋。指玄峰袁灵殿。
以及浮萍剑湖,有个“小隐官”绰号的剑修陈李。
在文庙那边,落魄山新收了个供奉,老剑修于樾,近期老人都在落魄山那边,至于能够拐骗到一两位剑仙胚子,就看老人自己的本事和那拨孩子的各自缘分了。
在剑气长城,又多出一个曹峻。
山上有个说法。
供奉数量的多寡,境界的高低,意味着一个仙家门派的底蕴深浅。
而客卿,则很能说明一个门派,通往祖师堂的山路,道路到底有多宽。
老秀才开始说正事,“平安,有没有想过一件事,妖族修士,尤其是小陌这样的岁月悠久,活了万年、或是大几千年的蛮荒大修士,别说一双手,可能两双手都数不过来,早早就是飞升境,甚至是飞升境巅峰了,为何除了那个化名陆法言的大妖,始终没有一头大妖,成功跻身十四境?”
说到这里,老秀才已经提起酒杯,“小陌兄,我就是就事论事,千万别介意,我自罚一杯……”
小陌赶紧双手持杯,身体前倾,神色诚挚,言语恳切,“文圣先生说话直爽,敞亮人说敞亮话,分明就是把小陌当半个自己人了。杯也好,大些的碗也罢,天底下只有一口闷的酒,酒桌上就没有弯来绕去的话。不多说,我先闷一个,文圣先生随意。”
小陌一个仰头,酒杯空了。
陈平安有些无奈。
这都从哪里学来的人情世故、酒桌学问?
自己还提醒小陌要入乡随俗,是不是多此一举了?
老秀才又给自己倒满一杯酒,“就冲小陌兄这份善解人意,我就得再走一个。”
陈平安提醒道:“先生,这是自家酒水,慢点喝。”
是提醒自家先生,既然是自己的酒水,就算自罚一壶,也不占半点便宜。
只有喝别人的酒水,喝多喝少,喝快喝慢,才是学问。
不过真正的理由,不管是先生,还是陈平安自己,其实当下都不适宜喝酒太多太快。
老秀才悻悻然揪须。
陈平安突然小声说道:“封姨那边,好像还有百来坛百花酿。”
老秀才一拍大腿,“离开宝瓶洲之前,一定要与封姨前辈道个别。”
陈平安点头,“陪先生一起去。”
老秀才继续说道:“虽说合道极难,这不假,小陌在内,需要以酣眠的方式养伤,也不假,但是那些个旧王座,难道修行资质,哪个会差?”
陈平安点点头,托月山大祖首徒,元凶的修道资质,就极好。
妖族真身坚韧这个先天优势,还带来一个后天优势,两者之间存在一个门槛,就是能否修行。
妖族登山修行,入门远远比人族要难,可一旦炼形成功,相同的境界,妖族修士的寿命就要远远长于人族。
就像是一种冥冥之中的大道补偿。
小陌放下酒杯,轻声说道:“是白泽。”
老秀才点头叹息道:“对了,是因为白老哥的存在。”
白泽拥有天下妖族修士的所有真名,这就是白泽的本命神通,根本不用对方告知,只要炼形成功,有了真名,就会在白泽那边“记录在册”。
老秀才看了眼小陌。
小陌笑道:“打又打不过,抢也抢不来,早就认命了。不单单是我,当年所有选择沉睡养伤的同辈修士,都一样。”
其实小陌跟白泽不但打过架,而且还是两场。
一次觉得白泽看着不像是个能打架的。
一次是得知白泽竟然准备帮助那个小夫子,在浩然山巅铸造大鼎,要篆刻下无数的妖族真名。
所以小陌就有了那趟皓彩明月之行。
老秀才一语道破天机,“其实白泽自己也为难,真名一事,可不是他想要归还给谁,就能做到的。”
这大概就是白泽在修行路上,唯一一件可以称之为大不自由的事情。
这就意味着浩然天下和中土文庙一样为难。
假如白泽死了。
蛮荒天下的飞升境大妖,就像失去了一道关隘,原本白泽的存在本身,就像是天下所有飞升境大妖,一道不可逾越的天堑,需要得到某种大道认可,后世大妖才得以跻身十四境。一旦白泽身死道消了,就像是失去了某种大道禁制。
假如白泽没死,两座天下相互攻伐,战事惨烈,蛮荒妖族伤亡越惨重,白泽的境界,就会无限接近十五境,白泽的战力,更会成为一个史无前例、后无来者的十四境。
简单来说,到时候的白泽,杀力之大,完全可以视为一个不被剑气长城拘束的陈清都。
老秀才转头望向小陌,“小陌,浩然天下不比你那家乡,如今世道,也不是万年之前了,让你入乡随俗,起先可能会有些不适应,不过我相信以后会越来越熟稔轻松。”
小陌点头道:“如今我刚到浩然,所见人事还不多,未必相信万年之后的世道,就一定会比万年之前好太多,但是我愿意相信公子和文圣。”
老秀才十分欣慰,小陌兄这么讲理,不去落魄山才叫可惜。
陈平安慢悠悠喝着酒。
在京城这边,除了那桩私人恩怨之外,还要请关翳然喝酒。
以及与曹晴朗的科举同年,那个叫荀趣的鸿胪寺年轻官员一起逛书肆。
可能还要去一趟苏高山在京城的府邸,不是一定要见谁说什么做什么。
然后就是与先生道别,再带着宁姚,还有裴钱和曹晴朗一路南下,返回落魄山,自己得去趟杨家铺子。
听小米粒说,张山峰见自己不在山上,就先去找徐远霞了,说在那边等自己。
所以去往桐叶洲之前,陈平安直接去那个清源郡仙游县,喝酒。
落魄山那边,老剑修于樾还一直在山上等着自己,因为于樾会挑选剑胚,收为弟子。按照小米粒的说法,这件事,有点眉头。
陈平安倒是不会觉得有何失落,那九位剑仙胚子,最后能留下几个在落魄山修行,随缘。
之后就是在桐叶洲选址和创建宗门了,一行人刚好可以乘坐那条玄密王朝送来的渡船“风鸢”,跨洲远游,顺便为渡船勘验出一条相对安稳的商贸路线。
到了桐叶洲,陈平安还要先去趟大泉王朝,见姚老将军。
等到下宗事了,原本打算喊上刘景龙,一起游历中土神洲。如今因为跌境,肯定要耽搁一段岁月了,陈平安也会在大炼本命物之外,以修士身份,开始真正意义上的闭关,将一身所学,熔铸一炉,争取重新跻身玉璞境,再去太徽剑宗找刘景龙。
其实大小事情多如牛毛。
但是都不会让人如何为难。
落魄山门口那边的桌子,在老秀才和郑居中离去后。
大白鹅,青衣小童,黑衣小姑娘,你看我我看你。
陈灵均又不是个傻子,先前瞧见文圣老先生跟那人多客气,立马就知道自己估计又扯犊子了。
陈灵均耷拉着脑袋,有些病恹恹的,提不起精神,问道:“为啥临行之前,那人会撂下一句教人没头没脑的怪话,说什么他师父高攀了。”
小米粒咧嘴一笑,“是那位郑先生在与景清说客气话呗。”
唉,景清还是小脑阔儿不太灵光。
自己总想着要将景清举荐进入某个江湖门派,就是极为隐蔽、门槛极高的竹楼一脉了。
之前都提两次了,暖树姐姐总是不答应,裴钱的态度模棱两可,就只好一直拖着了。
陈灵均与崔东山以心声问道:“那人是谁啊,你肯定知道对方身份,与我透个底?”
免得吓着小米粒。
崔东山却有些心不在焉,摆摆手,“不用知道,你只要知道他姓郑就可以了。”
老秀才还是很厉害的。
只有他才能够先让白泽,再让郑居中改变主意。
卖他个面子。
但是崔东山心里边就是不痛快。
陈灵均抬起一只袖子,擦拭着桌面,委屈道:“知道姓郑有啥用嘛,肯定不是郑居中啊。”
崔东山翻了个白眼。
陈灵均也懒得多想了,反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笑嘻嘻道:“崔兄,想啥呢?”
崔东山说道:“在想下宗的名字。”
陈灵均轻轻一拍桌子,“不像话,取名字这种事情,老爷最擅长,你凑啥热闹,当自己是下宗宗主啊?”
崔东山一本正经点头道:“我就是啊。”
陈灵均哈哈笑道:“小米粒,你觉得这个玩笑好不好笑?”
小米粒挠挠脸,不说话。
崔东山突然心情大好,先生走过了那么一趟蛮荒天下,做成了那么多的事情。
就会变得不一样,很不一样。
虽然跌境很重,但是没关系。跌的只是境界,暴涨的却是道心。
崔东山都不用去大骊京城见先生,就能够想象如今是怎么个情况。
以前的先生。
你可以试试看。
这会儿的先生。
你跟我好好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