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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乐的岁月总是过的极快。
在往后的日子里,阿敏每每回忆起这两年,总是很难想起些特别的故事。她能忆起的大多都是随着时光溜溜,瞬逝而去的欢乐印记,朦胧的似梦境般轻松欢快。
时光如悛,恍然飞逝,康熙四十七年的深秋如期而至。
自胤禛连人带马冲进院子,跳下马后拉扯着自己冲入房内的那一刻起,阿敏便知道了——自五月康熙循例西巡后,自己一直惶惶等候的时刻到来了。
胤禛,一身秋霜,僵立于房内,血都似凝冻了,手足冰凉。
“别急,没事的……”阿敏不忍瞧胤禛面上颜色,埋头紧紧拥搂着身前不带一丝温度的身体,连声安慰。
“你早知道。”不是疑问,是肯定。
或许是被胤禛一路跑马带至的寒气所侵,阿敏没来由的打起了寒颤。
“胤祄……你也知道?”是带着些犹豫的疑问。
阿敏无言。唯手臂加力,拥的胤禛更紧了些。
那身体僵直而寒冷,半天再无二话。胤禛轻轻推开阿敏,撑着桌子缓缓坐下。
“我原可以想法子让十八弟留在京内的。”声音中是空洞洞的疲惫。
“对不起。”过了半天,阿敏才茫然地吐出了三个字。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说这三个字,她因何而道歉?没有理由,仿佛只能这样。愣了好半天,又问道:“十……胤祥还好么?”
胤禛听闻此言,眼一跳,侧头盯向阿敏,冲口问道:“胤祥会如何?”
“我……不知道。”脑子似快木掉一般。阿敏费了老大的劲,才翻出早烂熟在胸的关于胤祥的那些记忆,是没有真相传世,未知的十年。“只知道他受了牵连。”
太子裂缝窥帐,十三弟领守卫之职,受些牵连原是难免的。胤禛方松了一口气,然转念一想,却觉不对。若仅是如此,阿敏怎会特意询问?
…………
这两年,皇太子愈发骄奢,皇上斥之责之,不满之心渐不藏于行,乃人皆知之的事实。旁人心中如何打算胤禛可以不理会,他却渐渐深信了阿敏所说,换储移宫,乃必然事!
大哥勇武却性格冲动,三哥书礼精博然临机理政却偏弱,除开太子和这十年倍受皇父宠爱一直带在身边的十三弟,自己本就是诸兄弟中最得皇阿玛亲近的皇子。
且除去两个哥哥,自己行四为长,又是皇后养子,沾着个“嫡”字,非其他兄弟可比。
非已贪权妄欲,乃时也,势也!
他静静的等,静静的看,以人臣的本份静候将来。
胤禛也想过,皇阿玛千秋鼎盛,福寿延绵,或许十几二十年之后,弟弟们也就都大了。
旁的人也就罢了,或许那时的十三弟,早洗去了因自幼备受圣宠恩泽,告诫过他许少次,却一直洗不掉的天性中的意气和冲动……那些旁人学也学不来的真性情,虽是十三弟得皇阿玛喜爱,得兄弟亲近的根据,然轻狂意盛,终是不好。
年岁长了,再多些磨砺,十三弟也会添些稳重成熟,其时厚积薄发,更堪大用。以皇阿玛之圣心英明,他又岂会想不到交天下与正值盛年的儿子,江山百姓更得利?
阿敏所来的将来,未必是此天下的将来。历史真若不同,阿敏也无以奈何。
到那时,自己与十三弟学做一对贤臣圣君,效法皇阿玛与皇叔当年,也未尝不可。
到那时,协辅理政,同样能治出一个河清海晏的大清江山!
到那时,谨为臣子身,少担重任,便可多抽些闲余时光,带着阿敏寄情山水,踏遍这天下的山山水水,闲趣怡乐,何其快哉!
上月便得胤祄患病的消息。塞外秋凉来的早,十八弟尚年幼,不小心染了风寒也是常事,原无需太过忧心。直至病重转危,皇阿玛急招宫内太医前去疗治,方觉出利害……
却听讲原说已有好转之象,何以近又转危?
前几日皇上谕示“诸阿哥擅辱大小官员,伤国家大体,此风断不可长……是欲分朕威柄以恣其行事也。岂知大权所在,何得分毫假人?”此旨意人皆知意指太子。
然皇上近年来斥责太子本是常事,且此番虽郑重传谕,却仍未直言明示太子。
哪里想的到,方过几日,便是太子废斥,胤祄薨事?风云突变,诸多纷乱消息接踵而来。
然十三弟?塞外消息传知十三弟被拘事,却没放在心上。原想以他兼善护之责,受旨意中所言太子“近布城裂缝窃视裂”之罪行牵连本属正常。他虽或受些许责斥,而以皇阿玛长久以来的爱惜念,谅不用多时便会无事了。
然此时听了阿敏言,又只怕全然没那么简单罢……
十八弟稚龄故离,逝者已矣。
十三弟尚还年轻,经些风雨也应无大碍。
太子乃是咎由自取,积重难返,不足以惜。
唯皇阿玛,亲抚太子三十余年,寄多少厚望,虽十多年来点滴涓积,罪失再难轻恕,然一朝痛定抛舍时,父心之悲彻奈何表言?十年来深获圣恩的十三子,又难免牵受。逾五十稚子长成,儿孙同岁欣然含饴,本是弄子抱孙享人间亲慰的大快乐事。然,藉顾乐盼时痛失幼子……
或失或斥或责,连失三子,皆是最疼最爱,放在心头最重的三个儿子……虑心度意,父子恩深,情何以堪?
早两日皇阿玛何以特谕言“朕躬所系甚重……区区稚子,有何关系……”皇阿玛何以言明“无欲立胤禔为皇太子之意”,又急召三哥、七弟、十弟前去见驾?
或然君臣、父子、子子……难言事无以尽言天下知罢。
兄弟……兄弟……都是兄弟手足,父子骨肉……
想至此节,胤禛不寒而栗。
一时间,懊悔、愤怒、憋郁一股脑儿地涌上了胤禛的心头。勉力聚了思绪,胤禛只觉一股怨恨自心底油升。
阿敏对于这样的历史,这样她明知道会真实发生的残酷的现实……她,竟然一句不讲!她,竟对我爱新觉罗父子的骨肉生离之痛……漠然置之!
脑间穴处的筋络突突生跳,胤禛的愤懑难以抑止。
他攥紧了拳,直捏的骨节咯吱硌响,脑中再无他念。
“今儿个,我才算真真知你了!人生如戏,戏如人生!嗬!你原不只是唱唱罢了!此间一切,你究竟只作它南柯一梦罢就!
你一心牵挂的唯有你异世之父母亲友,我胤禛在你心中算什么?!
你漠视这天下的一切,你欲置我胤禛于何地?你视我胤禛骨肉相联的父兄手足为何物?台间戏子?!梦中幻影?!
呵!逾天命之年!知天命之年!你想过我年迈皇父逢此大变,处人君,为人父之悲痛欲绝之心否?!即是太子不堪社稷,史无变更,乃必然事,不得相免,与我十八弟何干?我稚弟何其无辜?!
天家贵胄、王族皇裔又如何?你言必不屑,语必轻贱!我念你异世伦理本与此天下无干,我念你心内孤苦,世间无依!我念你也是一腔真性情!我顾你不与我说讲,再无他人可诉,从不与你相干作真来较辩!我原以为你只把我胤禛真作个至亲至爱,无话不言!
你从不言未发生事,从不与我论真实事,我原觉有理!然人命攸关时,你何以能如此漠然?!两年前,你尚能怜我未出世之幼女,提示一二,今日何以如此待我父兄幼弟?
哈!男儿!女儿!你是如此想么?!你讲男女平等,男女同命!于你心中,男儿命,女儿命,究竟还是有孰轻孰重之分罢!!
即便……我等是你那个世间不存在的……阶级,然你身边日日相对的,耳听眼见的,哪个不是有血有肉,有喜有哀,有哭有笑,有一腔热血活生生的世间凡人?我等,何以能遭你如此轻贱相看?
你,就真能把此间一切只当作蜃阁虚境?视一切若无状,一梦而过?我父兄子弟的悲欢伤离于你——就只是一场梦?!你就只当我等在演一出戏与你看?
你但有点滴真心待我,但有点滴热血存身,断无冷眼旁观,缄口不发一言的道理!
你之言行际遇,无不与此天下尊卑诫规逆道!你若一心只作个历史的卒子,凭赖何泰然受之而无丝毫惶惶之心?
一婢妾身耳!你何以为据安于此间优游自若?你何以为据受我胤禛敬你爱你拳拳真心?明敏,你好逍遥!你看的好一出大戏!你,究竟以何心泰然安处于此?
我予你纵你之一切,你凭恁何安享?!
你!扪心无愧?!”
阿敏的脑中恍恍的。一股平空生出的涨气拚命挤压着她的后脑,似要将脑骨炸出一个洞般,撞的她头骨生疼。
一直以来牢牢占据思想的一切以维护历史为首任的坚定信念,随着胤禛吐出的酷冷似寒冰的字字句句,突然就变的不真切了。
阿敏的脚软的似快撑不住身体一般,耳中听着胤禛的声声质语,真实无虚,口中却一个字儿也说不出来。
“既如此,你便回府里去!回去只做你一个安守本份的格格!”胤禛的声音遥远而不真实,又真真切切地回荡在空空的只剩下阿敏一人的房中。“既如此,你便好好学!学会如何做女人!学会如何做我大清国的好奴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