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泉源做了一圈家务觉得实在枯燥乏味,于是就出门了。恰好送去清洗的衣服还没有领,时间也差不多,泉源只稍微等了一会儿衣服就熨烫完成被送到她手里。拎着一堆衣服仍旧不太想回家,于是索性开着车逛了出去。路过刘云执勤的路口时向交警亭望了一眼,刘云并不在。泉源对交警的工作并不是太了解,也不知道他们到底怎么安排轮班。不过泉源并不是特地出来寻找刘云的,扫了一眼之后也就不再在意。
周六下午的这个时段并不算交通高峰期,泉源开着车子在市里小范围绕了一圈也才过了半个多小时,没有特别想去的地方,也不准备去公司——省得弄得大家都来关心心浮气躁,况且还一定会被华蓉审问。这种难熬的事情就留到晚上去纠结。泉源开着车绕啊绕地,就绕到了早上刘云带她看日出那附近的地方。
泉源早上发烧,人也混沌,但她记性好人又警觉,不太好听地说刘云这样一个陌生人开着车载她到陌生的地方,她并不是没有防备。半睡半醒里她把方向都摸得清楚,过来的路也都记着,没过多久就到了刘云早上停车的地方。
这条街道与清晨的样子大为不同。虽然偏远,但各种店铺也开得琳琅热闹。与城市中心的风景很不一样,狭窄的道路最多仅供两辆车子通行,显然是过时已久的旧城规划。多有店铺把摊面延伸到人行道甚至车道上来,车子驶进来,稍有不慎就会进退两难。卖服装的的店铺都取着新奇有趣的名字,衣然有你之类的,听上去倒也别致文艺,但却音响震天地播放着各种洗脑神曲。街上的人并不多,有的老板支着简易桌椅跟四邻五舍打牌,看那兴头,倒让人觉得牌桌上的输赢要比店面收入还更丰厚一些。这是个自成一体的,同这个城市格格不入若即若离的小生活圈。
入秋以来的天气都不太好,雨水接连不断。泉源下车的时候天气阴沉湿冷,她没太在意,结果刚走到中段就忽然下起了雨。虽然只算是毛毛雨,但可以算是大病初愈的泉源不敢冒险逞强。万一再把自己搞去医院受折磨就只能说咎由自取。她看了一圈发现一间挂着雨伞的铺子,快步走了进去,结果这店铺里另有乾坤。一半是小超市,一半是音像店。两种南辕北辙的货品把店面挤得满满当当,低音炮却没有流俗,放着高雅的西方古典乐。
泉源随手从一堆雨伞里选出一把素色的,标着天堂伞业,付钱的时候老板说只要十二块五,明显是山寨货。
店主找钱的时候泉源随便从身后的音乐碟中抽出一张来看。在她贫瘠的兴趣爱好中听音乐勉强能算上一项,但也并不怎么热衷。
泉源对音乐的爱好仅限于它能够提供的声响。并且说出来可能会令人大吃一惊,泉源这样看上去就应该品味高雅的人对那些优雅的音乐并不感冒,她时常听那些俗气热闹,被街道上的店面放得烂俗——听到就能哼——的洗脑神曲。
这些音乐并不需要鉴赏水平,或者需要也说不定,谁在乎呢?泉源只在乎它们聒噪喧嚣的本质
泉源漫不经心地逛了一会儿,拿起一张动画歌曲专辑——看价格多半是盗版。但这也无所谓。上面有多啦A梦的主题曲。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也是洗脑神器,泉源早上从刘云的手机上听了几嗓子嫩声嫩气的唱腔,泉源也就不知不觉地决定买下来了。
店主显然认为泉源是个非常有购买潜力的,于是从她购买的音乐碟上揣测她的购买意向,将最近的动画影碟以及进口的儿童节目碟片介绍了一遍,口若悬河天花乱坠,不过泉源拒绝了那些诸如大灰狼和小绵羊的故事,海星和海绵的故事,猫和老鼠精选集等等之类……到不能说完全没有用处。泉源平常也看这些,儿童剧集总是无忧无虑,比那些无病□□的家庭伦理或者爱情偶像更加使她放松。不买的原因并不是不屑,而是……说出来多少会让人有些讶异,这些专门为儿童提供的音像制品泉源家里都有收藏。
胖胖的四十岁左右的老板仍不放弃推销。
“租个碟片回去看看不姑娘?最近上映的大片店里都有,这种天气在自己家里看电影比去电影院高兴多了。”
无论是在自己家看电影还是去电影院看电影泉源都并不热衷,她自己的生活本来就是一出波澜起伏的戏剧,又何必要去欣赏他人的呢?
不过目前也确实没有什么事做。
泉源在音像区转了一圈。最新上映部分果然排列着包装精美的一系列新片。旁边醒目的自制广告上标明三张以下押金五十,租金则是一张五块,即使要购买下来每盒碟片也不过十五块钱,无论是二碟装还是三碟装都是同样价格。泉源年幼的时候也接触过这种店铺,记忆已经非常模糊了,只记得老板虽然总是强调自己卖的是正版碟,但里面的影像大多数模糊不堪。
逐渐长大之后,这种租借盗版碟片的店面就从泉源的视线里淡出了。
如今确实很少见到。
这片老旧的城区想必曾经也繁极一时,虽然后来渐渐被新兴的商业区取代,却仍旧保持着它雍容自傲的步子缓慢前进着。很多陈旧的东西不曾遗弃,新兴事物以不伦不类的方式插挤进来,让原本看似稳固的结构渐渐变得摇摇欲坠。这个地方虽然维持着独有的远离人境般自成体系的热闹,但想必存在的时间也不会太久了吧。
一种雾气般单薄难言的惆怅涌上。
泉源并不是一个喜欢回忆过去的人。甚至在大多数情况下她会避免回忆过去。但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一天里,关于过去的记忆却不时袭来。但这些记忆又并非那么鲜明。要完全放开过去的伤痛是非常困难的,泉源所能够做的也不过是淡化它们的存在感。所谓时间能够洗刷一切伤痛,不是痛得麻木,就是用别的更加强烈的感受取代它们。泉源的做法是把那些跟痛苦有关的东西尽量束之高阁,并非不存在,但大多数时候已经能够很好地避开它们。所以难得地,当泉源牵动记忆,调出记忆中与这里非常相似的故居地的时候,痛楚并没有出现,而是一种近乎温柔的怀念涌上。
就如同子宫般温暖安全,对于泉源来说,最初的生活正是这样。
她难得地放纵自己感性,从一堆旧日经典里挑选出一部脍炙人口的音乐电影。
《音乐之声》。
有记忆以来,这是泉源接触的第一部电影。
“那边的碟子都是旧碟,你要的话两块一张拿走。”
泉源这才发现面前的陈列架确实老旧,上面摆放的碟片虽然被打理得非常整洁,但陈旧的灰扑扑的感觉却无法掩盖。她顺手抽取了其它几张一起递给老板。
“以前这边有很多学校的教师宿舍,这些片他们很有人租的,后来都搬走了,这些就没人看了。一共十二张,这些算你二十块钱。”
“嗯。谢谢。”
虽然是近乎废品的价格,但实际上这些从前被多次租借,影像质量也完全跟不上现代生活需求的盗版碟片还是卖出了本身价值之上的价格。
但泉源并不介意。
反正也并不一定会看。
对于泉源来说到付款这个环节为止这次购物的全部目的就已经达成了。无法判断她自己是否意识到……这其实是过去场景的一种模拟。从这种模拟中她得到了满足感。
温暖又微有刺痛。
这是她对于过去生活中曾体会过的“幸福”的全部认知。
是水中花月。
是永远不可能再次触碰的幻影。
泉源撑着新买的雨伞从店铺离开。她并没有注意到自己的脚步略显匆忙。就像在慌张地躲避什么。她并没有感受到内心蠢蠢欲动的害怕与抗拒,她并不清楚自己在潜意识中追逐着什么又逃离了什么。
她只觉得这条湿润的雨中街道以它独有的清冷包容感让她觉得平静。
如果非要形容,那其实一种罪恶最终被宣判,尘埃落定的感觉。
泉源收拢这种思绪,她缓步折回,在一条巷道的入口处看见了移动的煎包摊。泉源一眼就认出了那对夫妻,他们身上那种忙碌而平凡的温馨很令人羡慕。
煎炸食物特有的香味涌入鼻端,带着热气腾腾的诱惑。泉源其实是为了这里的煎包来的,早晨食欲不佳,但即使只尝了一个味蕾也马上记住了这种美味。泉源按照三个人的食量和喜好挑选了几种馅料,妇人戴上干净的一次性料理手套开始往面皮里包料。看得出来,虽然是一间简陋的流动摊,但做生意的夫妻对卫生十分讲究,也很懂得怎么招揽顾客。一边斯斯文文的丈夫让出了炉火边的位置,让泉源往里站了一些,好分享到炉火的温暖。泉源笑了笑收起伞。
妇人把包好的包子交给丈夫之后才拉下口罩跟泉源攀谈。
包子在平底锅上滋滋响着,香味浓郁。
妇人把手伸到便携炉火边暖着:“姑娘早上跟小云一起来过吧?”
“她介绍我来吃。”
“阿姨这里的包子好吃吧?你时间刚好,等一下人就要多了哝。”
“味道很好,我给朋友带一点回去。”
“喜欢就多来,阿姨给你料包足,价格算便宜。你叫小云也多来,她最喜欢阿姨的肉煎包,以前每天都要吃的,后来搬家就不来了。她叫你买来给她带回去的?”
“是别的朋友。”
妇人笑着:“给阿姨多宣传一下,你以后到阿姨这里来就免费吃。”
泉源也笑了:“那我以后天天来。”
“你把小云也拉过来。早上好不容易看见她一次,她又匆忙跑走,打电话叫她过来家里玩她也不来。虽然她年纪大了阿姨也要关心她哝。就算她自己家里人放心她,阿姨是不放心她的。阿姨还要给她相亲的。”
这个话题泉源无法回应。看起来这对摆摊的夫妇虽然跟刘云非亲非故,但却关系十分亲密。
泉源想刘云大约是因为自己的性向才不得不疏远他们,并且从父母身边搬离。
这几乎是泉源第一次正式意识到这个问题的沉重。
华蓉虽然曾经一语戳破她,但朋友与长辈毕竟是不同的。
“阿姨对她好。”
“她自己处朋友没有?”
实际上早上她还对我表白……
泉源把这个尴尬的问题含糊过去。
“我们认识不久。”
“你跟她好好交朋友,小云这个姑娘很爽快很义气,嘴又甜,人又漂亮,我们左右邻居都喜欢她。”
泉源笑:“嗯,我也很喜欢她。”
她想,刘云的爽朗与热情一定跟生活环境有关,她的邻里间肯定也关系亲密。这位仅见过自己一面的妇人所充分表达的善意与熟络感就很能说明这一点。淳朴而毫无恶意的自来熟似乎是这里的地域特征。
“小云人好,招人喜欢,但是平常往来的朋友又不太多。她有个堂妹阿姨见过,以前还有几个同事也过来过,朋友阿姨很少见到哝。早上她说你是她的朋友,阿姨本来要请你们吃包子,结果她把钱塞过来就跑掉了。”
早晨泉源虽然说要请刘云吃早饭,但实际上钱确实不是泉源付的。那时候煎包摊上顾客多,天气又冷,刘云怕泉源再着凉就要她回车上去等。泉源没有退让,把衣服还给刘云然后回车里了,早饭钱后来不了了之,说起来确实还欠刘云一顿饭。
想必这家人对刘云来说确实很重要,因为有非同一般的地位,所以刘云并不希望泉源付钱吧。有趣而孩子气的独占欲。
泉源说:“我们其实才认识不久。”
妇人笑起来:“哎哟!阿姨看她很喜欢你的。早上说你感冒了,一直叫我不要搞得太油腻,我说煎包子怎么不搞油嘛。你说对不对汉子?”
斯斯文文的男人笑了笑,对自己只顾着聊天的妻子说:“你还没给人家姑娘弄调料。”
“唉!看见小云的朋友一聊起来就忘记了。吃辣吗?哦哦你感冒了,不要吃太辣,阿姨给你搞两份调料,一份放辣,一份不放。”
“谢谢阿姨。”
“你就好好帮阿姨照顾小云。小云这个姑娘太懂事了,我们就怕她自己太要强什么都不跟我们讲,你们年轻人之间谈得来,你多关心她。”
泉源觉得有点疑惑。
这似乎已经不是普通意义上的寒暄与客套了。
就好像刘云身上发生了什么事,让这些邻里十分忧心。
泉源想问刘云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事,但是又不太清楚自己问出口是不是合适。作为一个刚认识不久的朋友,这样询问他人的*并不太好。以她自己的标准来说,就算像是华蓉那样的朋友,如果对方不表现出吐露的意愿她就会体贴地当做并没有发现。
但并不是说泉源就不关心了,她有很多方式让对方主动向自己倾诉,只不过直接粗暴地问询与打听对于泉源来说是非常陌生的领域。
泉源的踟蹰与犹豫多少在神情有了那么一点外露的表现。
做着小生意的妇女每天要接待很多顾客,所以对别人细微表情的揣摩有自己独到的见解。
她挺欣慰地看着泉源。
“小云那个孩子眼睛真是毒得很。阿姨知道你也是个好姑娘。有些事情她还没有跟你讲过,阿姨在这里多嘴,你也不要嫌弃阿姨管闲事。小云哦,她跟她家里关系不太好……”
刘云初中就自己出来上学。十三四的小姑娘带着户口本独自出来找租房。学业与生活全部都是自己一手打理,别人问起来的时候就说家里忙。看见的大人都要夸她聪明懂事。
她租的房子,恰好就是这对夫妻的旧家。
陈旧的家属楼格局并不怎么好,但在当时价格也并不便宜,刘云租下一间屋,不上学的时候还会以家长的名义去接一点手工活来做。
“……那时候看她自己出来念书辛苦,我们也都多少照顾她一点。她也努力,年年都有奖状,念到高中的时候就帮边上的孩子代课,自己赚生活费……”
刘云成绩优异,是中考状元。她挑选了愿意减免她学费的学校,每年还能够拿到奖学金。她说自己的父母都在外地打工只有过年才回家。一个孩子这样说,也就没有人怀疑。过年的时候离开几天,然后又回来在冷清安静的小屋中学习。
“……我们平常也说她父母真对她放心得下,但想想也觉得她父母也可怜,把小孩留在这里念书肯定心里也不好受,她又这么懂事,平常就更加照顾她。后来她出去念大学,阿姨这里的房子也留给她,平常放一下进来的煤球蔬菜,她回来就继续租在她那个房间里。其实她每年不回家我们也想不太对劲了,问她又不好意思问。就是前年哝,她家里人找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