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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中华准备给自己儿子打电话招他回京的时候,侯阳明正在东山理工大工程筹建地址上的拆迁工作现场。本来以为拆迁补偿款都已经发放了下去,而前期古云兰和房山新区的薛烈又做了大量的基础性工作,自己接手过来,推进应该很顺利。但结果却出乎了侯阳明的意料之外。
拆迁工作和安置工作事务之繁琐、头绪之繁多、推进之艰难,实在是让他头疼万分。连续几天,他带着市直有关部门和房山新区的有关部门一把手,白天靠在现场办公,但过程却还是极其缓慢。
东家长西家短,不是这家出事就是那家农户有问题;不是对安置的房子有意见,就是对下一步市政府的就业安置方案提出疑问。800人的拆迁安置,忙了两天下来,连十分之一户都没有完成……这让侯阳明背后里不知道咒骂了多少句“穷山恶水出刁民”。
其实,这倒也不是他心急,而着实是他对基层工作缺乏真正的了解。他根本就没再基层呆过,完全不知道很多工作看起来简单,但做起来着实不容易。这还是古云兰和薛烈事先都做了很多“铺垫”工作,如果从头至尾完全是侯阳明一人在操作,恐怕他就明白,越是基层的事情就越艰难,越是底层的百姓,就越“斤斤计较”和患得患失。
一些在侯阳明看来不屑一顾的蝇头小利,但在农民眼里,就是生存的大事,可谓是分毫必争。
现在已经是4月5日,距离省里和安在涛给出的4月25日前全部拆迁安置完毕的最后期限已经时间不多了,可照这个进度发展下去,铁定不能按期完成。如果完不成,省里领导不满意倒也罢了,肯定会让安在涛趁机再发难。这是侯阳明心里最担忧焦灼的事情。
按照市委的安排,古云兰已经暂时淡出了东山理工大工程筹建工作,当下的工作由安在涛授权、侯阳明全权负责。看着侯阳明在拆迁现场指手画脚焦躁不安的样子,薛烈脸上神色恭谨,心里却是鄙夷不屑,对侯阳明其人的厌恶感又多了几分。
这人不仅好大喜功,还非常华而不实。看上去一肚子才学,经济学理论、法律制度、民主政治讲起来一套一套的顺口就来,其实根本就是一个纸上谈兵之徒。不了解国情,不了解基层实际,更不了解底层老百姓的现实心态,统筹起工作来脱离实际,纯属瞎指挥。
侯阳明觉得自己已经非常敬业了,作为市委常委、副市长竟然不辞辛劳深入现场,但效果却并不理想。甚至可以说,他在这里基本上都是在添乱,有他在指手画脚,下面的干部没有一个人敢提出不同意见来,就都按照他说的做,结果越忙就越慢也就越乱。
事情到了最后,就连很多群众都有了很大的意见。有些农民认为现在市里派来主持工作的这个副市长,骨子里就没把群众的利益当回事,摆出了一幅敷衍了事的架势。越是这样,农民就越担心,认为将来市里会不兑现现在做出的很多承诺。于是,抵触拆迁的人渐渐增多,拆迁安置就越慢。
“侯市长,又有十几户农民提出了两个要求,一是要么更换安置房,从城郊调到市区。要么安置房的面积从70平米提高到90平米,从人均21平米增加到人均27平米;二是要市政府跟他们签正式协议,明确在一年之内安置他们的就业岗位……要不然,他们就坚决不搬”拆迁工作指挥部的一个临时从房山市建委抽调来的干部,跑进设立在被拆迁村房南一村村委的指挥部临时办公室,向侯阳明和薛烈匆匆汇报道。
侯阳明当即勃然大怒,怒斥道,“乱弹琴,胡扯蛋的事情。补偿款都发了,他们也领了,也跟市里签了同意拆迁的协议了,怎么说变就变?安置房的面积、所处地域等都是市里统一调配的结果,也征求了他们的意见……他们想要做什么?”
“走,老薛,我们去现场看一看。”侯阳明气冲冲地起身走出了办公室。薛烈赶紧带着房山新区和房山市建委主任欧阳夏普还有一些普通干部,追了上去。
见侯阳明大步在前面行进,他的秘书提着包紧随其后,薛烈跟欧阳夏普苦笑着对视了一眼,虽然两人都没有说什么,但眼中的某种担忧之色却更加浓重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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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头有几户已经搬走,几个农家小院已经被推土机推平,现场是一片废墟和瓦砾。而就在这片废墟的后面,仍旧是一排排早已打上“拆迁”红字的破旧砖瓦房,一群男男女女的村民有的神色不一地站在不远处的村前土路上,而有的则干脆搬着板凳坐在自家的房屋前面,冷冷地观察着来的这一群市里的干部。
见市里领导过来,正在现场跟几个村民代表谈判的拆迁办工作人员赶紧跑回来,向侯阳明、薛烈和欧阳夏普汇报工作。拆迁办设立在筹建办下面,总指挥是侯阳明,副总指挥是薛烈,办公室主任是欧阳夏普。
“……侯市长,薛市长,欧阳主任,村民的态度很坚决……我们……”工作人员匆匆汇报着,薛烈和欧阳夏普还没有来得及表态,站在中央听着汇报的侯阳明却淡淡地插话道,“同志们的态度也要强硬一点嘛,不能一味地让步……方案和标准是之前征求了他们同意的,怎么临了却要反悔?市里的政策怎么能说变就变,就为了照顾这几户人家的私欲而朝令夕改?这怎么可能”
“穷山恶水出刁民啊……”侯阳明突然轻声感慨了一声,不过声音很轻,就连他身边的薛烈和欧阳夏普都没有听得清楚。
侯阳明突然又朗声道,“再去跟他们做做工作,尽量做说服教育工作……老薛,欧阳主任,让镇上的同志也参与进去,配合拆迁办的同志一起做群众的思想工作但是,原则和制度是必须要坚持的,不能有无原则的让步也不可能让步今天为了这几个人变了政策,就会有更多的人得寸进尺得陇望蜀,不能助长这种歪风邪气”
“要明确告诉他们,市里的政策不可能改……只有支持市里的工作,他们才能得到良好的安置。如果强行跟政府、跟组织上对抗下去,吃亏的是他们在必要的时候,为了确保工期,为了整个工作的大局,我们也不排除采用强制拆迁手段”
侯阳明断然挥手道,态度非常严肃。
听了侯阳明的这话,这种表态,薛烈和欧阳夏普心里大为吃惊,虽然强制拆迁现在也不是什么稀罕事了,是国内推进工程建设政府常用的一种行政手段,但在房山,还从来没有出现在强拆事件。因为安在涛在大会小会上不断重申和强调,强拆是下下之策,不到万不得已,绝对不能采用这种手段。
而即便是最后万不得已要强拆,也必须要征得市委和安在涛这个市委书记的同意。这种大工程,市里一把手不点头拍板,谁敢下这个命令?哪怕是侯阳明这种常委副市长也没有这个权力
但侯阳明却显然没有征求请示安在涛,就草率地做出了“不排除强拆可能”的公开表态……这显然是很不合适的,也失了他作为副市长的应有政治分寸。
工作人员领命而去。薛烈犹豫了一下,还是撵上了大步前行的侯阳明,轻轻恭谨道,“侯市长,再做做工作吧,强拆容易引起群众反弹,万一酿成群体事件,那就不得了了……另外,是不是向市委安书记请示一下?征求一下市委的意见?”
这个话侯阳明听了当然不会高兴,但作为市长助理,拆迁工作的负责人之一,薛烈却不能不说。如果真的要因为侯阳明的错误冲动决策酿成大祸,他也跑不了,也要承担一定的责任。
侯阳明不高兴地扫了薛烈一眼,淡淡道,“老薛啊,你慌啥?我又没有真的要强拆,只是……跟这些无理取闹的小农民,咱们的态度不强硬一点根本就不行”
“至于市委安书记那边,等我们真的决定要强拆的时候再去跟领导请示吧。”侯阳明说完加快了脚步。
薛烈心烦意乱的叹了口气,觉得自己今年流年不利,怎么就遇到了侯阳明这种骄傲自大的夯货。给这种领导当助手,吃气憋屈倒是小事,薛烈就怕会受连带责任。
而且,作为主动向安在涛靠拢的干部,作为市长杨华一手提拔起来的干部,薛烈也有某种不祥的预感:他始终觉得安在涛这一次对侯阳明的主动让步有些诡异,这似乎不太符合安在涛的个性以及他的手腕……
如果是这样的话,侯阳明迟早会完蛋……最起码,下场不会太好。一旦到了那个时候,自己这个新提拔的市长助理、这个配合侯阳明工作的副手,也就大大地不妙了。
一念及此,薛烈越想越觉得不对头,犹豫良久,还是匆匆走到了一边,拨通了市长杨华的电话。
听了薛烈的话,杨华出人意料地沉默着。良久才淡淡一笑道,“老薛啊,你也不要紧张……不要紧张嘛。侯市长做事沉稳,才学过人,又是美国留学回来的高级知识分子,我相信他做事会有分寸的。好了,你好好配合好侯市长的工作,大家走的路可能有所差别,但目标还是一致的嘛,都是为了完成省里交给的任务”
见杨华有些回避实质性问题的意思,薛烈也不敢再往下说下去了。这种事情,说得太深,也是官场上的一种大忌讳。他一个市长助理,在市长面前说一个常委副市长的是是非非,本身就不合适。
挂了电话,薛烈慨然长叹一声,郁闷地低头向临时指挥部走去。
……
……
侯阳明刚回到指挥部,就接到了自己父亲侯中华的电话。
“爸,是我,您怎么打电话过来了?”侯阳明走到院中的一个僻静的角落里接起了电话。
“阳明,你给我说句实话,你在房山是不是捅什么大篓子了?今天你爷爷非常生气,我还从来没有见你爷爷这么生气过”侯中华的声音低沉,也有些急促的味道。
“爸,你这是说啥呢,我没做啥啊,我工作好好地,现在正在抓市里的一个拆迁工程……”侯阳明心里一惊,慢吞吞地道。
“你跟房山那个市委书记安在涛究竟是怎么回事?你有没有打着我们侯家的旗号,在下面乱来了?”侯中华见儿子不承认,就有些恼火道,“你也别狡辩了,你爷爷很生气,让你马上就回京来……你赶紧回来吧,你这回惹下**烦了,赶紧回来向你爷爷认个错”
侯阳明闻言心中一颤,心道这是怎么回事?难道……难道那个安在涛还很有来头不成?不,不对,他就一个小老百姓的出身,就算是娶了蓝烟市委书记夏天农的女儿,也不至于……
“你听到没有?赶紧回来”侯中华一向温文尔雅,很少这样疾言厉色。
侯阳明沉吟着,慢慢梳理着自己的心绪,嘴上却淡淡笑道,“爸,我不能回去,等过几天再说吧。我现在工作正忙,也离不开”
说完,侯阳明立即毫不犹豫地挂断了父亲的电话。侯中华在电话里的态度,虽然让他震惊,但此刻他已经没有退路了。他不但是一个骄傲和自视甚高的人,还是一个倔强的人。
拆迁的这件事和东山理工大筹建工程的工作,他必须要完成,而且要保质保量地按期完成。否则,他在安在涛面前直不起腰来是小事,让人笑话他这个高干子弟是不学无术的纨绔则是大事——对于他来说,是这样。
侯阳明自认为自己不是纨绔子弟,在某种意义上说,他还真的不是纨绔。如果他的心态能摆正一点,肯脚踏实地地在下面做点事情,其实也是能做出一点成绩来的。可惜,他在一个错误的时间段来到了房山,遇到了一个比他更优秀更出色的安在涛,又错误地看低了安在涛,心里潜藏着的那种高高在上的傲慢,甚至还有一丝丝的嫉妒,让他无形中站到了安在涛的对立面。
侯阳明慢慢向院外走去,这个时候,残阳如血,西边的天际被渲染成一片苍凉的深红色。
侯阳明静静地站在那里,眼望着远处迟迟不能如期拆迁的房南一村,心头越加的不安和躁动起来。
“骂了隔壁的,这些刁民。”侯阳明咬了咬牙,低低爆了一句粗口。
又是几天的时间过去了。4月10日,村民和指挥部僵持不下没有达成一致。后来见市里的态度越来越强硬和粗暴,村民们也豁出去了,愣是咬着之前那提出来的条件不撒口。而听说市里准备强拆,更是激怒了一些村民。逆反效应之下,越来越多的村民加入到了抵制拆迁的队伍中来,事态一时间难以收拾。
其实,一开始,本来只是有少数几个想要浑水摸鱼的村民提出了一些非分要求。慢慢地,又不断有村民加入,受利益的驱动。如果一开始就做通这部分人的工作,后面就不会扩散开去。但侯阳明的态度明显有问题,过于强硬和简单粗暴,这才引起了村民的群体反弹。而到了最后,很多村民完全是出于义愤和强烈不满以及对市里的不信任,才加入到抵制的行列中来。
眼看距离最后的期限一天天临近,再加上受家里的电话影响,侯阳明越来越急躁和易怒。
终于,他决定推行强拆。他自问履行了相关的程序,该做的工作也都做了,没有任何违法违规之处。实在没有办法,就只能强拆了。
在拆迁指挥部的会议上,侯阳明提出强拆,众人神色不一,表现也各不相同。有人认为应该拆迁,应该给这些刁民一些颜色看看,只要强拆一户,剩下的就不足为虑了,正是杀鸡骇猴效应。这部分人支持侯阳明的做法;也有人反对强拆,认为不该使用这种粗暴手段。但心里反对归反对,却没有人敢当面反驳侯阳明的决策。
薛烈皱了皱眉,轻轻道,“侯市长,是不是要请示一下市委安书记和杨市长的意见?”
侯阳明嘴唇紧紧地抿着,冷漠地指了指桌上的电话,“老薛,你给杨市长打一个电话请示一下。完了,我再向安书记请示。”
在这种时候,事关自己的政治前途,薛烈也顾不上考虑侯阳明高兴不高兴了,他立即抓起电话给杨华的办公室打了过去。没有人接,薛烈又拨打了杨华的手机,接电话的却不是杨华而是她的秘书孟晓辉。
“小孟,我薛烈,杨市长在不在?”
“薛市长,不好意思,杨市长正在外地学习考察,我们在临州呢。省里组织各地的市长来临州考察,今天领导们去参观了,去了临州的一个工业园区……”
薛烈一怔,急急道,“小孟,等杨市长回来,你帮我转告一下,我找她汇报一个工作,很急的。”
“好的,薛市长,您放心,等杨市长回来,我一定转告。”
没有找上杨华,挂了电话,薛烈心头有些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