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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周之后,陈露的病突然又发作了一次。
这一次来得十分猛烈,以至于他几乎来不及做什么心理准备,就被送去医院抢救了。
被推上手术台的时候,因为注射了麻醉剂,陈露的意识逐渐模糊,对身边人事的感知也越来越淡薄,然而心底深处,记忆却如同潮水一般席卷上来,从小到大的二十多年光阴,一幕一幕,在他眼前缓慢回放。
他想,这一次自己是不是真的快要挺不过去了。
听说人到了鬼门关前,阎王会让这个人最后看一遍自己这一生的经历,很多已经快要想不起来的事情,也会变得非常清晰。等看完了,他就该进鬼门关了。
他突然觉得有点难过,如果早知道自己的生命将终结在这一刻,他会提前留下遗言。
他要对母亲说:“对不起,害你因为我这个没用的儿子操劳了大半生。”
他要对严宏朗说:“我爱你,虽然你总是拿子虚乌有的女朋友来拒绝我。”
他还要对花花和花爷说:“希望你们守得云开见月明,然后连着我的份,一起活下去。”
当意识渐渐恢复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并没有进鬼门关,而是好好地躺在病床上,手上挂着吊瓶,脸上戴着氧气罩,全身虚浮,动弹不得。
耳边传来母亲断断续续的呜咽声,母亲或许是受惊过度,现在还在心有余悸地掉眼泪,口中喃喃着“如果这一次真的去了,我该怎么办”。
他转动了一下眼珠,就看见严宏朗陪着母亲坐在一旁,低声安慰她。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觉得严宏朗看起来似乎很憔悴,两只眼睛都熬红了,状态并不比母亲好多少。
应该是刚做完手术的缘故吧,陈露心想,严宏朗这位主治医生真是尽心尽责地让人无可挑剔,做完手术已经很累了,现在还要留下来安慰他母亲。
“咳咳……”陈露想开口说话,却不小心吸岔了气。
病床边的两个人听见声响,同时转头看过来。
随即露母站起身走到床前,挂着泪痕的脸上透出喜悦:“露儿,你醒了?”
陈露想摘掉口罩说话,但是抬起的手却被严宏朗握住了。
“先别动,”严宏朗似乎猜到他想做什么,“现在还不能摘口罩,不能说话。”
陈露目光落在自己被握住的那只手上,没有动弹,心想如果能一直这样被严宏朗握着手,该多好。
露母以为陈露口渴想喝水,问严宏朗:“他多久才能沾水?”
“再过一个小时吧,”严宏朗看了看手表,“一个小时之后如果没有出现什么不良反应,可以把氧气罩摘了,然后用棉签沾点水抹在他的嘴唇上,让他稍微润润嗓子。”
“好,那我先去打瓶水来。”露母说着,急匆匆离开了病房。
这期间严宏朗一直没有松开陈露的手,不知道是不是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就连看手表的时候,他也不过是换了一只手握着,仿佛是很自然的事情。
陈露不能动,不能说话,就只能定定地注视着他们相握的那只手,目光逐渐变得灼热。
严宏朗终于察觉到他眼神的不对劲,于是有些尴尬地松开了手,掩饰般地说:“手能动么?如果有什么需要,可以在这上面写字。”
他说着,将自己手机中的写字板调出来,拿到陈露面前。
陈露盯着那写字板看了一会,然后抬起手,写了三个字:“我爱你。”
严宏朗看了看写字板,又看了看陈露,眼中露出无可奈何的神色。他拿回手机按了几下,又将空白的写字板递回到陈露面前:“是让你写有什么需求,不是让你写废话。”
陈露想了想,又写:“TO妈妈:对不起。”
严宏朗看了一眼,默默叹了口气说:“这句话我会帮你保存下来,等你妈回来给她看。不过我估计她看了只会更伤心。”
“那就别给她看了。”陈露写道。
“嗯,”严宏朗点头同意,“等你病情康复之后,再亲口对她说。你总是不听话,让她这么操心,是该跟她说对不起。”
陈露又写:“我还能有康复的一天?”
“说的什么鬼话,”严宏朗低斥他,“你这是不相信你自己,还是不相信我的医术?”
然而当他说后半句话的时候,不知为什么,陈露觉得严宏朗的脸色黯淡了几分,不知他在想什么。
而后露母提着一壶开水回来了,严宏朗跟露母嘱咐了几句手术后需要注意的事项,便离开了。
第二天上午,陈露发现来查房的医生换成了柯医生。
柯医生年纪看起来比严宏朗大了二十多岁,在医院里算是位德高望重的老医生了,对待病人也挺和蔼,跟陈露说话的口气,就跟哄小孩似的。
陈露心里有些别扭,他宁愿对着严宏朗那张假模假式的脸。
柯医生离开之后,陈露问露母:“严医生呢?”
“哦,严医生不做你的主治医生了。”露母说。
陈露吃了一惊:“什么时候的事?”
“我也是昨天晚上才接到严医生的电话,他说因为一些工作上的原因,他把几个重要的病人转移到了柯医生那里,你是其中一个。”
“为什么是我?”陈露情绪有些激动,顿时坐了起来。
“哎哟我的小祖宗诶!”露母被他吓了一跳,忙按着他躺下去,“柯医生医术比严医生好,他把你转到柯医生名下,是为了能更快地治好你的病,你这不知感恩的孩子!”
可陈露心里还是很不痛快,他总觉得事情没有这么简单,严宏朗一定为了避开他,才把他从自己名下转出去的。
一想到以后就再也见不到严宏朗了,他郁闷得连饭都吃不下去。
到了下午,陈露还在生闷气,严宏朗却出现在了病房门口。
“哟,严医生你怎么来了?”露母笑着上前打招呼。
此时严宏朗已经脱去了白大褂,穿着便服走进来,说:“我刚下班,顺便过来看看露儿的情况。”
陈露没好气地说:“你都不要我这个病人了,还过来看什么?”
露母板着脸轻轻拍打了一下陈露的胳膊:“怎么跟医生说话的?”随即笑着对严宏朗解释道:“露儿这孩子比较念旧,他早上听说主治医生换了,就开始闹情绪,主要还是舍不得严医生你。”
严宏朗笑了笑,表示理解。
陈露说:“妈你出去转转吧,我有话跟严医生说。”
露母生怕陈露会跟严宏朗胡闹,不肯答应。
严宏朗只好说:“没事,伯母,您先去休息一下吧,我陪着露儿聊会天,不会出事的。”
露母不好再说什么,警告性地看了陈露一眼,便关上门出去了。
露母离开之后,陈露反而一时没话了,靠在床头沉默地拨弄着自己手背上的输液管。
倒是严宏朗先开了口:“露儿,我想……我有必要解释一下这次病人调整的事情。”
陈露没等他说完,便问:“是你主动提出来的吧?”
严宏朗怔了一下,点头道:“没错,是我主动提的。”
“我就知道你已经迫不及待地想甩开我了。”
“我不是为了甩开你。”严宏朗揉了揉眉心,“如果我是为了甩开你,今天又何必再来看你。工作上的事情,我只要和柯医生做好交接,就没我的事了。”
陈露心想也是,不由看了他一眼。
“其实这两天,我心里也很不好受,我实在不愿意把你移出去,所有的病人里面,你跟了我最久,就论这份感情,我也舍不得。”严宏朗缓缓叹了口气,一手握在陈露的手背上。
陈露眼神颤了颤:“那为什么……”
“但是我是真的不能再做你的主治医生了,这一点,我没有骗你。我是为了你好。”
“为什么?”陈露抬高了嗓门。
“医生诊断病情,必须保持客观平和的心态,否则就会因为患得患失而出现误诊。”严宏朗缓缓抬头,迎向陈露的目光,“但是这一次,我算错了你发病的时间,差点酿成大错,虽然严格来说还够不上医疗事故,但是我知道,如果再继续下去,我总有一天会害了你。”
陈露噎了一下:“是……是因为误诊吗?你的意思是,你原本判断我应该在上次做检查的时候发病,可事实上我却晚了一周?”
“对。如果按照正确的治疗方式,你至少不必挨刀子,及时服用药物就可以平稳度过的。所以,是我害了你……”
陈露摇了摇头:“我不怪你的,严医生,不管怎么样,是你救了我。”
严宏朗苦笑了一下:“这一次是侥幸,那么下一次呢,我不敢想象……”
陈露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是胸口起伏了几下,却不知道该如何表达。
严宏朗又说:“其实医生之间调整病人的例子,并不鲜见,甚至在我们医生自己看来,这是非常正常的事情。比如五楼儿科的一位老医生,治好的病人不计其数,但当他的宝贝孙儿连续几天高烧不退时,他就不敢再亲自下诊断了,只能拜托别的同事为他孙儿看诊——这就是因为情感因素干扰了他的客观判断。”
陈露眉心颤了颤,抬头看向严宏朗,似乎略有所悟,却又不太确定。
只听严宏朗继续道:“露儿,知道我以前为什么一直拒绝你吗?”
陈露心头一跳:“为什么?”
“因为……我希望一直做你的主治医生,亲手治好你的病。如果我们相恋,我就无法再保持客观平和的心态,无法正确地诊断你的病情。我一直以为自己能把事情控制得很好,但是……我太高估我自己了。现在出了这样的事,让我不得不面对现实,我既然已经对你失去了平常心,就只能把你移交给别的医生了。”
陈露心跳逐渐加速:“严医生,你的意思是……”他话说一半,突然反握住严宏朗的手,脸色变得有些凶狠:“你果然没有女朋友对不对?你以前一直在骗我,对不对?”
严宏朗坦然面对陈露热切的视线:“露儿,你看我连白大褂都没有穿,我们现在已经不是医生和病人的关系了。所以……你觉得我是以什么身份在这里陪着你的呢?“
“男……男朋友?”陈露厚着脸皮猜测,声音都有点发颤。
严宏朗弯了弯嘴角,没有正面回答,只是摸了一下陈露的前额:“这段时间你要安心养病,别老跟你妈对着干,她一个人拉扯你长大,也实在不容易。等你出院之后,我带你去看电影,你不是一直盼着去看一场电影吗?”
“我是盼着跟男朋友一起看电影。”陈露严肃纠正。
严宏朗看着他,宠溺地笑了一下。
陈露强按着心中的雀跃,晶亮的眸子直视着严宏朗:“所以,那会是我们第一次约会吗?”
“你说是就是吧。”
陈露兴奋得简直要跳下床去。
“喂,别乱动,别扯坏了输液管!”严宏朗脸色大变地制止他。
陈露趁着他俯□的瞬间,突然凑到他脸颊上轻轻啄了一下,然后又害羞起来,把脑袋塞到了枕头下面,自言自语:“亲上了亲上了……”
严宏朗看着兀自发癫的陈露,哭笑不得。
他回头看了一眼门外,确定没有人经过之后,才又俯□去,扳过陈露的脸,在他嘴唇上印下一吻:“这才叫亲上了,懂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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