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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百六.
周正群他们被安排在三楼贵宾厅,由市上领导坐陪。**(天才只需3秒就能记住)坐在人声嘈杂的贵宾厅,周正群忽然就有些乱想,心里烦烦的,一同来的六位领导就属他最没精神,庆典仪式上讲话,居然出现了口吃,这在多年的从政生涯中,几乎是没有过的。
怎么会把我牵连进去呢?他又想到了这个问题。孔庆云被带走的天,彬来同志单独约见过他。彬来同志并没回避或者躲闪,开门见山说:“意想不到吧,孔庆云也会出这种问题。”
“是意想不到,不过……”
“不过什么,不相信是不?”
周正群点点头,那天赴宴途中金子杨突然打电话,问他是不是要去参加孔庆云老丈人的生日宴?他说是,金子杨紧跟着道:“你还是不去了吧,免得到时候令你难堪。”这话莫名其妙,他紧跟着问过去:“到底什么事,请你把话讲明白点。”金子杨客气道:“就算我给你打个招呼,详细情况,还是到会上讲吧。”
那天他犹豫过,凭直觉,他已料定孔庆云要出事,并不是他有什么,是金子杨的口气,还有金子杨在电话里的那份客气。省委常委中,谁都知道他跟金子杨不和,会场上公开争论已不是一次两次。闹得最别扭时,两人有过三个月不说话的纪录,还是彬来同志出面调解,双方才把态度放下来。金子杨怎么就热心到给他提前打招呼呢?
事实证明,他的预感没错,联想到之前省委高层间的传闻,还有对孔庆云截然相反的两种评价,他不得不忧虑,孔庆云这次在劫难逃。
让他震憾的是,检举孔庆云的条问题中,其中三条就跟他有关!尽管到现在,他还不知道这三条的具体内容是什么,但从彬来同志的话语里,他已听出一层深深的不安。
“正群啊,这事我也意想不到,本打算事先要跟你通通气的,一想信中检举了你三条,都还很致命,我就让他们带人了。”
“三条?!”当时他的表情一定很吓人,过后回味那一刻,仍觉得脊背发冷。
“是三条,具体内容我就不告诉你了,纪律面前,我们谁也不能逾越。不过有句话我要告诫你,从今天起,你要给自己提个醒,以后讲话还是做事,要注意分寸,别老授人以柄。”就在他打算为自己辩解点什么时,彬来同志又说:“还有,这件事你绝不能干预,必要时候,你也要配合调查,这是原则。”
配合调查,原则,坐在贵宾席上,周正群反复揣摩着这些话,越揣摩越觉心不能静。这天的晚宴他毫无味口,没吃多少便离开宴会厅,往宾馆去。
杨黎等在房间,他也没参加晚宴。见周正群进来,杨黎紧张地站起身:“周市长,我刚刚收到一封信。”
“信?”周正群疑惑地盯住他,“什么信?”
“一封检举信。”
“检举什么?”这些年,通过各种渠道递到杨黎手上的告状信、检举信多得数不清,周正群并没把杨黎的话当回事。
“周市长,你还是自己看吧,这封信内容不一般。”
“哦?”周正群警惕地掠过目光,从杨黎手中接过信。
这封信是手写的,有二十多页,周正群看了几行,就感觉不大对劲。他再次抬起目光:“你从哪儿收的,写信人是谁?”
“是一位老干部,他打电话叫我,说是有要事,我回到宾馆,他把信交给我就走了。”
“老干部,他没再说什么?”
“没。”
周正群想了一会,道:“你先回去吧,信我等会看。”
杨黎刚走,周正群就急不可待地看了起来,这封信真是一枚炸弹,周正群还没看完,身上的汗已下来了。如果说这些年,他身居高位,已养成遇事不惊不乱沉着冷静的好习惯,那么这份信,让他乱了,惊了,而且,愤怒了。
信是检举和揭发春江市委、市政府整个班子的,写信人以确凿的证据,详尽的事实,道出了春江市在政府大楼新建工程中不顾群众反对,强行拆除有着重要历史文化价值的文惠院,毁去二十多棵古树,十几块门匾,使这座伤痕累累的明代老院毁于一旦。方惠院周正群知道,在春江市区,它算是惟一幸存下来的明代古宅院,这院五进三轴,是明代宰相文坤的故居,原占地面积三千多平米。历史的风雨中,文惠院几经劫难,加上年久失修,已败落得不成样子,但它的文化价值却奇高。周正群在春江工作的时候,也有人动过该宅院的脑子,认为宅院既然已风雨飘摇,随时都有可能倒塌,莫不如将它折了。周正群屡次摇头,后来他还提过一个方案,打算募集资金,重修文惠院。方案还没弄成熟,他便离开春江。谁知几年后,文惠院真的就不在了。其实在庆典仪式上,周正群也想过这个问题,最初确定的春江市政府办公大楼并不在现在的位置,后来春江市政府以多种,硬是将大楼地址往西移了一公里,这样,文惠院就影响了新大楼及政府广场的建设。不过如果真心想保存,还是能保存下的,可惜——
周正群很清楚他们的心理,在春江,民间有这样的传闻,说整个春江市的地脉都在文惠院这一块,这是块风水宝地。春江上一届班子出过事,市委原书记因贪污锒铛入狱,原市长又在一次抢险救灾中不幸遇难,因公殉职。个别人心里就钻进了鬼念头,一心想寻块风水宝地新建办公大楼。加上文惠院所在的位置属于城西,地势开阔,离码头港口都近,这些年春江也确实存在城西发展比城东快的事实。但这些,能成为理由?
周正群苦苦笑了一下,如今各级政府班子中,讲究风水,讲究地脉的说法非常盛行,做法更是千奇百怪,政府大兴土木搞搬迁工程不能不说有这方面的原因。当然这是暗地里的,明着他们会找出堂而皇之的理由。周正群在下乡调研中还听过更荒唐的事,一个县新上任的县长在入住自己的办公室时,竟然请了风水先生,为他择吉日良时,吹吹打打搞了半天,最后听说办公室里桌子怎么摆,人朝哪个方向坐,花盆摆在什么位置更宜等等都听风水先生的。这种事儿,要是认真追究起来,怕是多得追究不完。
一座古院子就这样毁了,周正群说不出是悲凉还是愤怒,接下来看到的检举内容,就让他不得不惊心了。
大楼兴建过程中,施工方挖出了陶器,大小二十多件,谁知一夜之间,这些陶器神秘失踪,等文物部门闻讯赶到时,施工方失口否认,拒不承认有什么陶器。文物部门的专家后来从挖出的泥土中找到了碎片,依据碎片鉴定,这批陶器比江北省已经出土的陶器要早几千年,是罕见文物,对研究春江历史及塈长江中下游地区的文明史都有重要价值。
如今陶器一案成了悬案,有人说有,有人说无,最初跟建筑公司交涉的春江文物局局长半年前被撤职,原因是他在深圳玩了彩。其他几个专家也相继被调离出文物局。
周正群轻轻合上信,凭直觉,他相信写信人没说假话,更不会凭空捏造,造谣诬陷。因为他面对的不是哪一个人,而是春江政府。但也正是这点,让周正群感到事情的复杂性。春江是江北经济和文化相对落后的地区,他在春江担任地委书记时,春江经济综合实力在全省排名倒数第二。撤地设市后,春江情况有所好转,特别是这一届政府,搞了几个大项目,提出五大战略,推动了春江经济的大发展,去年全省排名,春江跃居到。省委对这一届班子,是持肯定态度的,彬来同志还在多次会议上讲过,要在全省推广春江经验,将春江的五大战略再行完善,让它成为指导全省经济工作的一个范本。这个时候冒出一个“陶器”事件,无疑会对春江的政治稳定与经济发展产生很大影响,对全省下一步的发展,也会产生负面影响。况且,写信人并没指出是哪家建筑工程公司。据周正群掌握,凡是竞标参与春江政府搬迁工程建设的,都是省内叫得响的建筑巨头,这事要是弄不好,是会引起一大串连锁反应的。
周正群难住了。后来他想,写信人为什么要把这封信交他手上,他完全可以寄给纪委,或是……
不对,这里面一定有什么文章!
当天夜里,周正群暗暗约了一个人,此人在春江算个人物,人称“万事通”。周正群在春江工作时,跟他有些交情,当时他还依靠这个人,挖出了春江一起案,将江龙县委、县政府两套班子五个人送进了法网。正是凭借这件事,周正群的政治威望才树起来,在几个竞争者中脱颖而出,被提拔为省级领导。
周正群跟“万事通”的谈话持续到午夜点多,具体谈了什么,没有人知道,包括秘书杨黎,这一次也让他瞒住了。
次日,周正群按照自己的工作计划,离开春江,前往江龙县。江龙县是周正群的联系点,每年他都要下来一次。作为包点领导,周正群到江龙不只是检查教育工作,江龙生产生活各个方面,都跟他有关系。去年江龙受了灾,暴雨期间五处河堤决口,淹没农田二十万亩,冲毁房舍两千多间,六个村子被卷走,一万多农民无家可归,直接经济损失高达几千万元。眼下梅雨季节马上要来,一进入六月,长江中下游地区将会出现阴雨连绵天气,受北方南下冷空气的影响,还有来自气热带海洋的暖湿气流作用,这一地区会形成稳定的降雨带。降雨量时大时小,有时甚至会暴雨成灾。去年就是防范不到位,思想上有麻痹,结果酿成大祸。今年说啥也得提前预防。加上江龙县境内的干流河道属于蜿蜒型,河道极不稳定,属重点治理河段。这次下去,周正群就是要检查对重点堤段、重点工程、危险河道等“两重一危”的治理与加固,对防洪与航运方面存在的突出问题,必须抓紧解决,这事马虎不得。
车子是下午三点到达江龙的,江龙县四大班子的领导候在那里,县委书记和县长也是参加完庆典后,早周正群一步赶来的。一阵寒暄后,车队朝县境内的a5号堤段赶去。a5号堤段是最最让人揪心的一段河堤,全长二十六公里,是三条河道的汇集处,堤下正好是江龙县城。这段河堤从周正群当地委书记时就开始重点治理,到现在,隐患还未彻底排除。去年那场洪灾中,a5号段就差点决堤,是一万多部队官兵誓死保卫,日夜加固,后来拿人体筑起了河堤,才算是保住了江龙县城。那真是一场惊心动魄的江龙保卫战,周正群现在想起来,仍然觉得心在狂跳不止。
车子率先来到朱家台分洪工程建设地段,这是江北省委省政府“”期间提出的重点治理工程,在江龙县和春江境内建设以朱家台分洪工程为主的一批分蓄洪区,将春江市的有效蓄洪容积扩大500万立方。同时抓紧完成乌龙嘴、天岘峡等具有防洪作用水库工程的建设,再配以涵闸建设,使江龙塈春江的防洪能力提升两倍。
工地正在加紧施工,周正群询问了一番工程进度,又到几个工段看了看,跟工程建设人员做了一番交流。再三叮嘱一定要保证工程质量,决不能让豆腐渣工程出现。负责工程建设的是一位五十多岁的老工程师,他激情勃勃地说:“请省长放心,工程质量我敢拿人头保证。”周正群满意地笑了笑,按照目前进度,朱家台分洪工程应该在汛期来临前就能竣工。回到堤坝上,周正群望住前面一群加固堤坊的农民说:“他们是不是去年受灾的农民?”
县长徐大龙赶忙道:“是他们,眼下青壮劳力已扩充到工程队伍中,他们的干劲很大。”
“生活问题呢,怎么解决的?”
“房子县上已建了起来,这个月就能分到农民手里,一共建了六个新村,每村安排二百六十户。”
“生活来源呢?”
“县上每月发放生活保障金,提供粮油等必需品,其他收入,就来自他们搞的工程。”
周正群哦了一声,继续往前走。望着远处渺渺茫茫的江水,葱葱郁郁的山色,还有江面上不时出现的船舶,周正群内心起伏。这一带真是留下他太多记忆,从跟着夏闻天的那天起,他的脚步,就感觉整日在江堤上奔走,在山水间穿越。这片土地上种植过他的梦想,生长过他的爱情,也留下过他的痛苦和绝望。若不是夏闻天,他可能就陷在这片土地里走不出去了。这么想着,他的眼前浮出夏闻天那张严厉的面孔来,真是遗憾,孔庆云出事,他应该第一个站,帮夏闻天查出事情的真相。可惜他不能,他必须设法离事件远一些,再远一些,他甚至不能在这个时候去看夏闻天!
周正群心里掠过一层冰凉,他忽然感觉,自己并不是一个光明磊落的人,至少现在不是。又一想,这跟光明磊落无关,这是组织规定,是原则!
原则。他苦苦一笑,将脑子里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驱开,一门心思检查起工程来。
工程进展令他满意,质量把关也很严。周正群放下心来。看得出,经历了去年那场大洪灾,江龙县委、县政府的认识提高了不少,无论是资金投入还是群众发动,江龙县都走在了春江市的前列,这一点周正群寄予了充分肯定。当着省市陪同领导的面,周正群对江龙一班人特别是县长徐大龙,给予了很高的评价。
“我倒要看看,今年你这个大龙,能不能降住江龙。”查看完乌龙嘴水库,周正群兴致勃勃地开起了玩笑。周正群一轻松,随同人员的心情也放松下来。连续三天的检查,谁也捏着一把汗。大家都知道,周正群视察工作,跟别的领导不一样,他很少听汇报,更不会顺着你事先确定的路线去看。他很即兴,想看哪儿便去看哪,有时车子正跑着,他会突然停车,还没等你下车,他已跟工地上的农民聊了起来。他的这种即兴以前曾让不少领导出过丑,本来一切都是按排好的,就连农民说的话,脸上的表情,都提前做了排练,可他偏偏给你来个突然袭击,专挑那些在地方官员眼里是“硬骨头”“刺猬”的人了解情况。有次去上游的铜江县视察,本来按排是在一个叫五龙湾的村子检查村务公开,结果他的车子硬是开过了五龙湾,到黄龙台村才停下来。黄龙台村一点准备也没,村上领导对检查情况一问三不知,该上墙的没上墙,该公布的没公布,村民对此更是不满。那天周正群让黄龙台村村民围了一天,大家七嘴八舌,告了一整天的状,听到后来,周正群心里的火终于压不住了,他问铜江县长:“这怎么解释?”铜江县长早已满头大汗,面对群众的诘问,哪还有什么解释,只能乖乖地等着挨批。
那次检查,黄龙县长丢了官,县委书记在全市大会上做了深刻检查。
县长徐大龙是去年灾情发生后从另一个县调整过来的,以前在那个县担任常务副县长,人很年轻,不到四十岁,大学读的就是水利工程建筑,让他来治理江龙,春江市算是选对了人。
不过周正群提醒道:“光有一股干劲还不行,一定要科学治水,要合理规划,要考虑到江边地区的综合治理和可持续发展。”
徐大龙频频点头。
三天的视察终于结束,从乌龙嘴水库,周正群本打算开个短会,总结一下,再提几条具体要求,就回省上。不管怎么说,他心里惦着孔庆云,惦着夏闻天,更惦着那封检举信。谁知刚回到宾馆,就让望天村的村民给围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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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后有人说,张兴旺等人能在江龙宾馆围堵住周正群,是县长徐大龙的安排。徐大龙不承认,周正群也不愿相信。
当时的情况是,周正群刚走下车,还没来及跟前来迎接他的江龙县接待办主任打招呼,望天村的村民哗就给围了过来。至于望天村的村民事先藏在哪儿,他们怎么就能一眼判断出车子是周正群的,接待办主任说不清,宾馆保安说不清,县长徐大龙当然也说不清。周正群事后说:“群众有事情,就让他们直接来,别拦啊挡的,不好,这不像是我们党的作风。”
这话是冲春江市常务副市长说的。见村民围过来,第一个跑上前阻止的,就是这位副市长。“都一边去,这儿是宾馆,不是自由市场。”副市长不喊这句还好,一喊,望天村村民不答应了:“宾馆怎么了,只兴你们当官的进进出出,不兴咱老百姓迈进一步?”说话的就是张兴旺。
周正群扫了一眼,见找他的村民有八个,他笑着说:“阵势还蛮大的嘛,是到上面说还是就在这说?”
“就在这说。”张兴旺很激动,他穿一件旧t恤,外衣搭在胳膊上,脚上是一双破胶鞋。
“好,进大厅吧。”周正群说着,就往大厅去,身边的春江市副市长急了:“周副省长,你可千万别听他的,他是——”
“他是什么,老虎还是狮子?”周正群脸上露着笑,不怒而威的目光紧盯在副市长脸上。春江副市长不敢阻拦了,不过他还是恨恨瞪了张兴旺一眼。
谈话便在大厅进行。一开始,张兴旺等人的言论很过激,先是骂地方政府,接着骂那些通过扩招骗他们钱的人,骂着骂着,张兴旺冷不丁说:“省长我问问你,你家里要是有三个孩子,花十多万供出来,没事干,你心里气不?”
周正群没急着回答,他在听,张兴旺等人到底要说什么?
“他家的孩子能没事干,龙生龙,凤生凤,他的怕不用念书,也一样当官儿。”有人揶揄道。张兴旺冲身后说怪话的矮个子瞪了一眼,回过目光,继续跟周正群说:“我们不是胡闹,也不是不讲理,我们就是想问问,当初政府说下的话,还算不算数?”
“政府答应你们什么了?”听清他们还是为扩招的事来,周正群心里有了底,脸上的表情也自然了许多。
“答应的多,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说着,张兴旺打开自己的包,从里面拿出厚厚一撂材料,边翻边往周正群手里递。
“这是市上的文件,这是省里的,这是大学的招生简章。还有,这是当时的报纸,你看看,上面写得多好。”
这些东西周正群不用看也知道,全国性的扩招发生在1999年,当时的背景很复杂,原因也多,周正群印象深的,有两条。一是缓解劳动力就业压力,有观点认为,通过扩大城镇高中或高校招生规模,可延缓部分劳动力进入就业队伍的时间。另一方面,教育专家和教育部门也多次发出扩大高等教育规模的呼声,认为中国高等教育大发展的时机已经成熟,应该打破原有限制,给高校更多自主权,让更多被高考关在门外的学生享有接受高等教育的机会。多种思潮的影响下,教育主管部门开了口子,出台了扩招政策。但由于调研时间短,政策准备不足,出台时间仓促,许多配套政策在操作层面上根本来不及运作,从而为扩招埋下了许多隐患。更可怕的是,省市地方官员把筹建和升格学校作为政府政绩和标志性工程,为扩招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事情已过去好几年,关于高校扩招到底是对是错的争论仍在继续,各种观点仍在激烈交锋,但对普通老百姓来说,他们的孩子在扩招中上学了,而且是掏很高的学费上的,如今孩子就不了业,他们发出这样的质问是能理解的。
问题是,这是一个大课题,周正群解决不了。
张兴旺手里拿的,就是当时江北省教育厅长接受记者采访时的一篇新闻报道,那篇报道周正群看过,省上许多领导都看过,它被称为江北教育界的一件荒唐事。面对记者的提问,教育厅长竟极为肯定地说:“通过扩招进去的学生,政府有能力为他们提供就业机会,政府正在启动跟扩招配套的就业工程,相信等他们毕业时,能够找到自己满意的工作。”
这样的话,放在今天,是没一个官员敢说的,但那时,有人说了,而且还登在报纸上!
张兴旺一手拿着报纸,一手拿着当时跟学校签的合同,合同上有一条:学生在学校修完规定课程,经过考试,成绩合格,取得毕业证书,由学校负责向用人单位推荐,保证百分之百就业。
有了这两样东西,张兴旺就觉得,望乡村就不了业的十多个学生,应该找政府讨工作。否则,政府就得退他们钱!
周正群并不觉得张兴旺在无理取闹,看得出,这是一个在上访中学了不少知识的人,尤其法律方面。因为他提出一个非常尖锐的话题:扩招是不是政府和学校合谋设下的圈套,目的就是让家长替那些新建起来的学校还债?如果是,政府就在欺诈!
张兴旺把自己要说的话讲完,也不难为周正群。他说:“我不想今天就要答复,我知道答复这些事儿难,你把我的信拿走,什么时候答复我,随你。”然后,带上一同来的人,走了。
所有的人都感到吃惊。
周正群更是感觉让张兴旺上了一课。
这一刻,周正群忽然想到一个人:黎江北!
当天晚上,他便将电话打给黎江北。黎江北在自己家里,一听周正群问张兴旺,黎江北说:“这个人反映的问题很有代表性,一个农民敢跟政府叫板,我想他不是心血来潮,更不是图热闹。”
“这些我知道。”周正群说。
“那你的意思是?”黎江北在那边问。
“你如实告诉我,张兴旺手中那些资料,是不是你提供的?”周正群也不怕黎江北发火,有些事他必须搞清楚。
“周副省长,你多虑了,我手头不少资料,还是张兴旺给的呢。”
“这怎么可能?!”
黎江北出乎意料地笑了笑,略带幽默地说:“怎么,你怀疑我在背后支使张兴旺?”
“不,不,江北你别那样想。”
“我是不这么想,但我怕有人这么想。”
回到省城,周正群第一个约见黎江北。江北大学边上的长江大饭店,周正群有一办公地点,私人会客多是在这里。
黎江北刚刚整理完一份材料,接到秘书杨黎的电话,匆匆赶来了。
“怎么,你也见到他了?”黎江北问。
“让他堵在宾馆门口。”周正群说。
“这个张兴旺,怎么跟谁都来这一套。”黎江北以揶揄的口气道。黎江北跟周正群算是老朋友,虽然周正群身居高位,但这丝毫不影响他们之间的亲密关系。有时两人会为一个话题争得面红耳赤,有时又守着一壶茶,能聊到深夜。当初让孔庆云执掌江北大学的帅印,还是黎江北力举的。
“江北,我感觉这个张兴旺不简单,你实话告诉我,这人到底没有背景?”
“背景?你指的哪方面?”
“还能是哪方面,江北,这次你得跟我说实话。”周正群忧心忡忡,从江龙回省城,一路他都在想,一个深山里的农民,居然对政策吃得那么透,而且说起话来有条有理,既不刁蛮,也不抢理,就事论事,论完就走。这在周正群遇到的上访对象中,算是很特别很有水平的一个。
也正是有水平,周正群才觉得,这个人绝不简单,他急着想从黎江北嘴里知道更多关于张兴旺的事。
这是周正群的工作习惯,每每遇到棘手事,他首先要多问几个为什么,寻着蛛丝马迹,查清事情的本源,然后再寻求解决的办法。他预感着,张兴旺很有可能是他一个大麻烦,也是江北省政府一个大麻烦。
这种预感虽然没有来由,但很强烈。
“江北啊,我这心里怎么不踏实?”周正群端起水杯,却没喝,端半天,原又放下,拿出香烟,递给黎江北。黎江北摆摆手,周正群才想起黎江北一年前就戒了烟,他叹气地摇摇头,自己这是咋了,怎么?
周正群自己点了一支,慢悠悠吸了一口,吐出一团烟雾,道:“我省的高等教育,底子你清楚,这两年的发展你更是见证人。尽管对外说是取得了辉煌成就,但事实到底怎样,你我心里都清楚。”
黎江北没急着说话,这些天,他的心一直被这个问题揪着,周正群说的没错,事实情况比这可能还要糟,但他不想就这个问题深谈,这个话头要是扯开,三天三夜也扯不完。他略一思忖,故作轻松道:“一个乡野草民,居然把副省长难住了,他在江龙没怎么难为你吧?”
“他要是难为倒好。”周正群边说边掐灭烟,坐在沙发上好像不舒服,忽然起身说:“江北,你说怪不怪,昨天要是张兴旺跟其他上访者一样,对我大冲大叫上一阵,或者提出许多苛刻条件,我反而不觉得他棘手,恰恰是他没难为我,才让我不安。”
“你的意思是……”黎江北试探性地问。
“我感觉他的目的绝不是要跟学校和政府索要学费,他有深意。”
“这不好么?或者……”黎江北再次把要说的话咽了回去,他倒要听听,对张兴旺这个人,周正群怎么看待?
“你说他会不会学那个秋菊一样,弄些让政府很尴尬的事?”
黎江北心里猛地一震,周正群果然是周正群,刚刚跟张兴旺见了一面,就猜出了对方的动机!
这也是他不想就此问题深谈的一个原由,他接触过张兴旺,不止一次,起先他以为,张兴旺只是图图热闹,顶多闹着让江龙县给他儿子安排工作。后来才发现,他低估了这个农民。张兴旺花那么大精力收集那些资料,三年不放弃上政府的门,目的,绝非只是为儿子讨份工作。怎么说呢,这个有点儿文化的农民跟政府较上真了!
这么些年,上访户虽然不少,十分难缠的“钉子户”也不少,但他们都是为“自己”来的,或是遭遇了不公,或是蒙受了不白之冤,他们是冲政府喊冤来的。张兴旺不,他真是跟电影里那个秋菊一样,是为政府纠错来的!
纠政府的错,纠扩招的错!
这一点,黎江北绝没判断错,这阵听了周正群的话,更是坚信了自己的判断。联想到前不久看到的一则报道,说江西有个下岗工人,就因为政府批准了企业的改制方案,以每年一千二百元补偿金买断了职工工龄,别的工人都没闹,独独他,拿着政府的批文,四处告状,声称政府这样做是违法的,职工工龄法律上没规定可以拿钱买断。他找市委,找省委,最后到北京找劳动部,历时五年,终于让政府承认当初让职工买断工龄是不对的。
政府出台一些政策时,难免有顾及不到的地方,这事没人认真也就罢了,一旦认真起来,就成了另一种性质!
可惜到现在,我们还把这些敢于认真乐于认真的人当“刺猬”。
而且,扩招这件事,涉及面广,尤其政策层面上的难题,一下两下谁也破解不了。这种情景下,张兴旺这个人,就有了代表性。黎江北心里,倒是希望张兴旺能坚持下去,不管最后结果如何,他的坚持本身就是一种力量,是对决策部门的一种警醒。
这么想着,他跟周正群说:“这个人其实没你想的那么可怕,我倒觉得这是件好事,至少他可以帮助我们进一步展开大讨论,大争鸣,改革毕竟是摸着石头过河,没有绝对的对与错。再说,错了就理直气壮地承认,这有什么可怕的?”
周正群听完,沉思一会道:“理是这个理,可真要照你说的这么办,我这个省长怕就当不了了。”
黎江北扑哧一笑:“说半天,你是为自己的乌纱帽发愁。”
周正群猛地起身,正色道:“江北,这种玩笑不许开,我周正群还没到为自己的乌纱吃不下饭睡不着觉的份上!”
“看你,激动了不是。我是说,有些事捂是捂不住的,莫不如让它早点揭开,也好让你这个省长尽早找到冲破瓶颈的办法。”
周正群意识到自己的激动,转而一笑:“江北啊,也就你能理解我。好,不说这个了,哪天有空你替我见见这个张兴旺,我觉得他是个人物。”
黎江北尽管不知道张兴旺在江龙说了什么,让一向沉稳练达的周正群如此搁不下,但有一点他放心了,周正群并没把张兴旺树到对立面上,也就是说,周正群心里,对扩招以及由此引起的一系列教育困境,已经开始反思了。
两人又聊了几句,黎江北忽然问:“庆云的事,有消息?”
周正群脸色一暗,他怕黎江北问这个,有些事别人问他可以堂而皇之地拒绝,黎江北面前,他做不到。他们之间向来是没有什么机密的,组织原则有时候也被他们打破。但这件事他真是无法回答。
见周正群为难,黎江北很快说:“如果不方便,就不说了。”
周正群黯然一笑:“没什么不方便的,一句话,事情复杂。”
黎江北脸上的笑陡然而逝,这四个字要是从别人嘴里说出,兴许他还能想得少点。周正群用这四个字答复他,问题怕是……
4
省政协会议厅,准备了几天的座谈会终于召开。这次会议是专为迎接全国政协调研组召开的,之前政协已召开过两次专题会议,对调研组的到来做足了准备。今天召开会,有两层意思,一是再次统一口径,强调调研纪律,把大家的思想认识统一到一条线上来。另外,也是想借这个机会,把政协下一步工作透个底,好让委员们有个思想准备。
会议由政协主席冯培明亲自主持,之前秘书处已邀请夏闻天等老同志列席会议,省城教育界部分代表也被请了来,政协拿出了很虔诚的态度,目的就一个,希望大家在这次调研中多配合,少添乱。
到了既定的时间,还不见夏闻天的面,派去接他的车回来了,说是家里没人,手机关机,联系不上。舒伯杨征求意见说:“要不再等等,夏主席不会不来。”
冯培明不满地瞥了舒伯杨一眼:“现在开会,我们不能因为一个人耽误大家的时间。”说完,言归正题,神色严肃地讲起话来。
冯培明今天的讲话分三层意思,一是对全国政协调研组的到来表示热切期盼,他说:“全国政协派调研组到我省调研,表明全国政协对我省的教育工作是非常关注的,我省高等教育经过多年来的发展,取得了长足进步,积累了丰富经验。特别是这五年,高教事业跟江北经济一样,插上了腾飞的翅膀。五年取得的成就,有目共睹,五年的飞跃式发展,已是江北高校事业走在了全国前列,为全国高校的改革与发展提供了丰富的经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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