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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慎做了一个梦。
在梦里,日光倾城,十分刺眼,天也出奇的蓝。恰逢午后,因为裕国公府的传统,各院的主子都已经睡下了,只剩下一道门的大丫头们,一面打着哈欠一面给午睡的主子扇着冰盆子里的冰块。
她还是七岁大小的模样,独自一个人走在裕国公府后花园,一边哼着歌一边沿着长长的湖边走着。没人看见她,她也没看见别人。
本来静谧的午后却忽然间被一阵落水声打破,她只记得自己不知被什么从身后猛地推了一下,便脚下一滑,掉进了长满荷花的湖中。
紧接着,是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容恒,见她在湖水扑腾挣扎,闪电一样扎进湖中,搂着她的脖子将她拖上岸来。
容慎灌了一肚子的水,咳嗽了半天,想要和他说一句感谢的话来,画面一转,原本坐在湖边的两个人却已经来到了花瓣纷飞的树下。
正是梨花开放的季节,容恒负手站在树下,还是一如既往地穿着一身白色衣裳,肩头发间都落了洁白的花瓣,长身玉立于一树盛开的梨花之下,冷淡的眉眼里染了点淡淡的笑意,抬手递给她一枝梨花。
“二哥,你什么时候回来啊?”是她稚嫩的问询。
容恒没有回答,只是将那梨花塞到了她手中,抬手揉了揉她额前软软的碎发,顾左右而言他道:“阿慎,往后二哥不在你身边,凡事你要更加小心。”
她觉得有点伤感,却说不上为什么,只是点点头,语气里带了点自豪,“二哥不必担心,还有阿翡在我身边,他会一直在我身边。”
容恒听着她的话,却再也没有吭声,只是用一双清润的眼睛将她望着,望着……容慎也望着他,只是慢慢的,这眼睛不再长在容恒那俊雅的脸上,只剩下这一双眼睛,凭空地浮在半空中,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容慎觉得自后背缓缓地渗起一股凉意来,随着血液的流动,慢慢传达到了四肢百骸……
“二哥……”
“二哥!”
阿慎……
“阿慎?”
声音好像是从飘渺的虚空传过来的,那么熟悉,那么慌张,容慎猛地惊醒,睁开眼,正对上一张放大的绮丽容颜。
“做噩梦了?”叶翡将她因为出汗而紧贴在脸上的一缕缕湿发挽到耳后,声音柔和,目光关切。
容慎蹙着眉看了一会儿近在咫尺的叶翡,又把头转到一边,看着半开的雕花轩窗好一会儿,这才慢慢吐出几个字来,“什么时候了?”
“还早着,”叶翡直起身,却没走,反而顺势在床边坐下来。他听见了容慎的梦话,她在梦中喊了“二哥”,可看容慎的反应,这却不是一个温馨的梦境,“今日本是打算请先生进宫的,你若是不舒服,改日也没什么。”
归墨么,他到底还是要进宫的。
容慎想起那天她在清仁宫抚《阳关三叠》时太后娘娘和皇后脸上的哀伤和期盼。即使叶翡已经证实归墨不是她们要等的那个人,可容慎总觉得他和皇宫脱不了干系。
“我没事,今日进宫吧。”说着,容慎掀开被子便要起来,只是被子一掀,凉嗖嗖的小风一吹,容慎便劈头盖脸打了一个喷嚏。
喷嚏声还没落,叶翡便蹙着眉起身去关窗子了,容慎暗骂了一声自己是个纸片人,看着叶翡修长挺拔的背影,轻声道:“阿翡,我刚才梦见我二哥了。”
哦?关窗的修长手掌一顿。
叶翡回过头,脸上丝毫没有异样的神色,声音一如既往地温柔,“你梦见了什么?”
容慎抓抓头发,“记不大清楚了,好像……二哥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阿翡,如果被父皇知道他是晟王的孩子,那二哥会有危险么?”
这哪里是如果,明明就是已经知道了。半夜才刚造访过凝霜轩的某人不动声色地抬了抬眉毛,“父皇已知自己当年做错了事,想必不会为难他。”
平心而论,叶翡很不喜欢容恒,那人个性太冷,什么事都不关心,看起来是人畜无害,城府却颇深,这么些年打着裕国公府二公子的名号在京中做了不少活动,先前没有在意,可如今一联想到他的身份……
何况那人同他实实在在地有几分血缘姻亲,眉眼也同他有几分相似……想到这儿,叶翡就更不喜欢他了。
“可是父皇同样也不会喜欢他。”容慎翻身下床,她是不知道容恒心里怎么想的,只是当初晟王的事情影响非常大,现在让叶骞召告天下说当初是自己一时冲动,才使晟王府上下几百口无辜妄死……先不说叶骞能不能拉下这个脸,有没有这个勇气,就是天下百姓,到底能不能平静接受,都是个问题。
不炸可能吗?
“此事事关重大,父最终会如何定夺,我也不知道。”
叶翡只能实话实说,昨夜他去见了容恒,本就是试探容恒的心思,没想到容恒并不愿意同他说什么,一番试探下来,只能确定容恒会顾忌到裕国公府,却不知道他对叶骞到底抱着一种什么样的态度。
若说不恨,只怕不能。
这也是他将归墨进宫的时间提前到今天的原因,无论容恒心思怎么样,他在宫里总比自己坐在静王府瞎揣测要安心得多。恰逢太后一直说着想要见见闻名天下的棋圣,他也是顺水推舟。
不过,他行事还是以容慎为准则的。容慎不想进宫,他当然不会勉强,独自进京就是了;若是容慎想要他留下来陪她,叶翡也只会把归墨进宫的日子往后推,而叶骞那边派鸦盯着。
“本想着你同去宫里散散心,我独去也无妨。”
容慎心里对归墨有猜疑,又想到叶翡还不曾知道归墨以假面目示人,怎么可能放叶翡自己独去,万一出什么差子,她多担心。况且她也没怎么样不是吗,“我和你同去。有日子没见永嘉了,也怪想念的。”
两个人一拍即合,这时候也还早着,半个太阳还在地平线沉着,而高墙之后的深宫之中,也有另外一对夫妻进行着这样的对话。
皇帝已经有很多天没有来凤栖宫了。
皇后也知道是为什么。
早前她已经从卢氏那里得了信,自然知道皇帝不是被魏贵妃那个狐/媚子勾去了,他这是在生气,又或者,是在考量到底要怎么面对她——怎么处置一个在二十年前擅自瞒天过海暗度陈仓的妻子。
可没想到昨夜已经许多天没露面的叶骞却忽然摆驾凤栖宫,神色也同往常一样,丝毫没有愠怒,反而是出了奇的热情,毛头小子一般,一夜*未歇。
皇后捉摸不透也不想再同他猜来猜去,抱着安之若素的态度应对他,临了临了还是没能把持住自己,轻而易举地动了情。
两个人难得能和从前少年夫妻一样共同抵达欢愉的巅峰,这一夜自然是抵死缠绵,等到两人都没什么力气,并排躺倒在偌大的凤榻之上,喘息了一会儿,竟是不约而同地大笑起来。
身为一个万人之上的皇帝,叶骞很少有如此坦率地表露情感的时刻,皇后就更不可能这样放肆地大笑了,这会儿释放了天性,也就收不大住,笑得眼泪都从眼角划进了鬓发里。
“梓童,你知道我多久没有见你如此开心过了吗?”叶骞伸出一只胳膊,将他娇小的皇后搂在怀中,声音低沉,感慨万千。
他同皇后是少年夫妻,一路风风雨雨走来,许多人逝去,许多人到来,身边能说得上话的,换了一波又一波,却唯独只有她始终陪在他身边。可是他们,已经很久没有真诚相对过了。
让他想想,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大概是从二十年前吧,他们发生了那样从未有过得激烈争吵,后来就有了魏贵妃,后来皇后待他,便总带着一份怨怼,总隔着一层疏离……
没想到,原来都是他错了。
皇后没说话,静静地在叶骞的臂弯里躺着,一滴眼泪顺着脸颊滑落,还没来得及打湿叶骞的衣襟,就被她纤细的手指拦住擦去了。
见她不说话,叶骞不禁更加心疼起来。
他的皇后当年也是活泼开朗的人,大眼睛转来转去十分狡黠,和……和他的小七的王妃相像极了,可是后来,他的皇后怎么变得这样沉默寡言了呢。
他不想要这个端庄温柔的皇后,他想要二十年前那个神采飞扬敢把他一脚踢下龙床的妻子,他想……他想回去。
只是,回不去了。
“梓童,我们不要再这么置气下去了好不好?我们和好吧。”冷酷的君王难得说出这样服软的话来,这迟到了二十年的,始终在心口徘徊的话。
皇后没动。
叶骞说完心中便打起来鼓,他不怕皇后和他翻脸,是的他不怕,那意味着在皇后的心里,他到底还是当年的小丈夫,他怕的是皇后温婉贤良地说出“臣妾和陛下未曾置气”这种话来,如果她真的这么说了,那也就代表着,他再也不在她心里了。
“除非……”半晌,叶骞几乎快要放弃的时候,皇后开口了,“除非,陛下亲口对臣妾说,你错了。”
君王的尊严一瞬间占领了智商的高地,叶骞条件反射一样冷起声音,“胡说,朕是万人之上的皇……”
话还没说完,臂弯里的小鸟已经以迅雷不及掩耳地速度将他死死地压在了身下,语气轻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现在是一人之下了。”
被压的、一人之下的皇帝:“……”
一瞬间,仿佛回到了二十年前的青春时代,叶骞悬在空中的一颗心也落了地,道歉的话竟然比他想象的更加容易,他翻身将微微带着点调皮神色的皇后压在身下,一字一句说得认真:“梓童,我错了。”
无论是对你,还是对阿寒。
我错了,那么,还能挽回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