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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裳还小,不懂得什么是生离死别,龙夜已是懂了。
娘走得很快,那一天很奇怪,本没到下雪的时候呢,夜里竟偷偷下了一层雪,早上阳光出来时,洁白的雪暖暖地,映照着无暇的梅花。空气中满是甜甜地香气。
傅青书走进院子时,玉颜正翘足去折一枝开得灿烂的梅花,原本苍白的脸上,透着一抹红晕。
傅青书过去拥妻子入怀:“天凉。”
玉颜对着青书微微一笑,目光落在院门处的龙城身上,招手:“龙城,过来。”
傅青书笑道:“先进去吧,我带了礼物给你。”
玉颜将那枝开得灿烂的梅花插入花瓶内,回头看青书:“是什么礼物?”
傅青书走过去,轻轻吻上妻子的唇:“是我,这三天未回,想你了。”傅青书拥着妻子,恨不能让时间在这一刻停止。
“让孩子们进来吧,外面冷,看冻坏了他们。”玉颜笑着对丈夫道。青书越来越粘着自己了,甚至儿子们来请安,也总是让孩子们在外侯很久,才许进。
除了龙晴,龙城、龙壁、龙羽、龙星、龙夜、龙裳都进来请安。龙夜和龙裳请过安,还想赖在娘的屋子,傅青书直蹙眉。
屋外又有人告进,一溜走进来的,又是三个白皙可爱的男娃娃,“小卿、小井、小万给师祖、师祖母请安。”三个男孩子一起跪地请安。
玉颜忍不住笑,龙城的脸色微红,欠身:“是龙城收的徒弟,这次出去带回来的。本就是小卿,又多带来两个,爹娘恕罪。”
玉颜让三个孩子起来,对龙城道:“有什么可恕罪的,老爷最喜欢家里人多热闹,况且武林世家,子弟越多也是越好的。”
又奇怪道:“怎么没见玉翎三个?”
“玉翎去见了龙玉大少爷,玉翔和随风课业有误,大少爷罚他们默书呢?”龙婆婆笑答。
“大哥还罚六哥默书。”龙裳蹭到娘跟前,告状。
龙夜忙瞪了龙裳一眼,又对大哥笑道:“龙夜一会儿就去默书。”
玉颜微笑着拉过龙城,目光扫过其他几个孩子:“龙晴还未回来吗?”
傅青书笑道:“玉颜不用担心。龙晴去寻些药草,我已命禄伯去寻他回来了。”又对长子道:“龙城都带出去吧,仔细管教着,免让爷爷烦心。”
龙城欠身应是,孩子们便一起告退出去。
小厮铁斩在院门外探头探脑,龙城瞧着他,心里就不由叹气,果真,铁斩已经猫着小腰跑过来跪下,龙夜、龙裳见了铁斩,已是知道他要说的话,待他跪下,张口,两人亦异口同声地学道:“少爷,您练武的时间到了。”
果然是与铁斩说的一模一样,龙夜、龙裳忍不住嘻嘻哈哈地笑起来。
龙城是有多不愿意见到铁斩啊,但是只要他一踏进这府门,铁斩就必定会不离自己左右,然后精确地算着时辰,不让自己有一空得闲。
“龙壁、龙星教导小卿等侄儿去,龙羽看着龙夜、龙裳,好好作了课业。”龙城又吩咐:“龙晴回来了,叫他立刻来见我。”
龙壁、龙羽、龙星和小卿等弟子一起欠身应是,龙夜也应了一声,仄仄地没有精神,龙裳还是笑嘻嘻地。
龙城来到采薇园时,大哥龙玉正在练剑,瞄了龙城身影,长剑直射向龙城身前。龙城身形一闪,跃到旁侧的几案前,拎了竹剑,回身封去,将龙玉再攻到的竹剑化解开去,两人衣袂翩翩,腾挪跳跃,剑风霍霍,越打越快,渐渐地已分不出人影来。
忽然“当”地一声,人影倏分,龙玉手中竹剑已飞了出去,龙玉微怔,龙城手中持剑微微一笑,忽然面色一变,屈膝跪地道:“爷爷。”
龙玉忙回身,自己飞出去的竹剑正落在五爷爷傅怀手中,傅怀脸色微沉。
“爷爷。”龙玉欠身:“龙城……”
“啪”地一声,傅怀的耳光已经重重打在龙玉脸上,将龙玉剩下话全打了回去。
傅怀反手,又是一记,狠狠地一下,龙玉的半边脸立刻肿了起来,嘴边也滴下血来。
“爷爷。”龙城恭谨出声,傅怀抬腿就是一脚,将龙城踢倒在地,龙城忙重新跪直。
龙玉和龙城屏息凝气,哪还敢再说一字。
“今日初七,还有三日,你们竟还如此不上心。”傅怀怒喝,手中的竹剑噼里啪啦地抽到龙城身上,又快又急,龙城跪直了身体,不敢稍动,蓝色棉袍上已是随着傅怀竹剑抽落,一下下地渗出斑驳的血痕来。
“爷爷误会,不是孙儿等不上心,是龙城的紫玉神功,终于练成了。”龙玉急忙禀道。
“什么?”傅怀手中的竹剑蓦地停住。
“龙城的紫玉神功已经功成,孙儿才会被龙城震飞竹剑,爷爷明鉴。”龙玉顾不得脸上火辣辣地痛,急忙解释。
“真的?”傅怀将目光落在龙城身上。
“是,爷爷。”龙城恭谨答道。
“啪”地一声,傅怀一个耳光落在龙城脸上,将龙城的脸抽得一歪。
“为何不尽早回报。”傅怀斥,脸上却是分外欣喜:“终于等到今日,天佑我傅家!”
傅怀终是忍不住大笑。
龙城和龙玉跪在地上,对望一眼,都松了口气。
“滚起来吧。”傅怀心情大悦:“好好练功,初十一战,必要铲除斩花宫,让我傅家扬眉吐气。”
“是。”龙城、龙玉再次欠身。
傅怀将手中竹剑扔给龙玉,扬长而去。
龙玉接过竹剑,再看龙城,不由苦笑。
龙城已经起剑列式:“大哥请。”
龙玉目光瞄向龙城背部,斑驳的血痕刺目。
“还是先上药去吧。”龙玉很是心疼,龙城才是多大的孩子,五爷爷恁地心狠。
龙城略摇头:“未得爷爷吩咐,不可上药的。”看龙玉怜惜的神情,笑道:“幸亏大哥说得及时,只是挨了几下,完全不碍的。还是先练功吧,若是一会儿爷爷来查,那可是不好交代了。”
龙玉无奈,只好和龙城再次过起招来。
午饭的时候,龙夜和龙裳想去娘那里,二哥龙壁去请了爹的话,回来时眼圈就是红的,龙婆婆来带着两个孩子,搂住了,就是一个劲地哭。
龙裳拿着小手给婆婆擦泪:“龙裳可听话了,婆婆别哭了。”
龙夜就觉得好像有什么不好的事情。
府里的学堂叫“四知堂”,教书先生是当朝大儒,也姓傅,是爷爷特意请到府里的。下午去了学堂里,爷爷未在,爹也未在,大哥、二哥、三哥、四哥、五哥都未在,只有小卿、小井、小万和玉翎、玉翔、随风在。
一向沉稳,并要求学生们也泰山压顶面不改色的先生竟也有些失神,只吩咐大家临字,并没有讲书,便回书房去了。
龙夜和龙裳哪还坐得住,仗着叔叔的身份,不顾小卿的劝阻,溜了出去,直奔爹娘的院子。
院子门口,便看铁斩愁眉苦脸地站在那里。
“大哥呢?”龙夜拽住龙裳,龙裳不知怕,他还是有些怕大哥的,若是被大哥抓住,可是不好脱身。
铁斩张了张嘴,又用手指了指里面。
龙夜不由笑:“你被罚禁言?”
铁斩垂头丧气地点头,又看看天色,又探头探脑地往里看,可是两只脚却是一动也不敢动。因为龙城少爷吩咐了:“你就给我站在这里,一句话不许说,一步也不许动。”
龙夜觉得事情不妙,龙裳已经挣脱了他的手,喊道:“娘,龙裳来了。”
龙夜只好跟他进去,正好福伯迈步出来,道:“六少爷,七少爷,老奴正要过去请你们呢。”
玉颜躺在床上,青书坐在床边,握着她的手,龙城、龙壁、龙羽还有龙星,已经围着床边一溜跪了,都在暗自垂泪。
龙裳有些害怕,挤到爹的身边:“爹,娘怎么不起来。”
龙夜走到五哥身边,一向从不流泪的五哥竟然也在哭,“哥。”他看向四哥龙羽,五哥拉他也跪下。
玉颜勉力微笑着,脸色苍白,唇上却是鲜红,她握紧丈夫的手,另一只手,握紧了龙城:“龙城,以后替娘照顾你爹,照顾弟弟们啊。”
龙城点头,泪珠顺着脸颊滴落。
“你们听爹爹的话,听大哥的话。”玉颜的目光扫过自己最珍视的亲人。
“告诉龙晴,要坚强。”玉颜摸着龙城的手:“龙城,日后就苦了你了。”
玉颜知道,以后,这一大家子的重任就落在这个长子身上。她的丈夫傅青书,即便答应自己要如何坚强,但是若自己去了,他也怕挺不过三两年去。所以,傅家的重任,哥哥家的江山,就都要龙城去稳固。
龙婆婆将龙裳抱出去,龙裳拽着龙夜不肯撒手。龙婆婆哄着龙夜:“乖,跟婆婆先出去吧。”
傅青书强忍了泪:“龙夜带龙裳跟龙婆婆出去吧。”
龙夜出去了,耳边响起爹爹和哥哥们悲痛的哭声,娘要是睡着了,他们会哭那么大声吗?龙夜知道娘的身体不好,有时是会昏睡过去的,但是爹爹都会把她唤醒的,这次也会吧。龙夜这样想,可是他心底好像知道,不会,这次不会了……
傅青书跪在爹的身前:“不孝儿媳,玉颜,先去了。”
傅怀叹息:“终是去了……”
傅家全府缟素。
龙裳突然晕倒了。高热不退。傅怀、傅青书、傅龙城请医延药,辅以输入内息,时刻不敢离人,龙夜更是寸步不敢离开龙裳,他抓着龙裳的手,无论傅怀如何呵斥,也始终不愿放开。
傅怀叹息,只得由了他。
两天后,龙晴回府,娘已入土为安。
龙裳终于也醒转过来,龙夜却又发起了高烧,正好天下第一圣手还未离开,顺道给龙夜瞧了,却只是普通发热,加上惊吓疲累所致,喂了姜水,盖上被子,好好睡上一觉就会好。
傅怀、傅青书、傅龙城这才松了口气,等两个孩子又都安睡了的时候,天色已近五更。
初十。与斩花宫决战之日。
龙城看见跪在院子中的龙晴,蹙眉,却是忍了:“天明,我和爷爷、爹爹要出门去,你好好照料龙夜和龙裳。”
龙晴应是,想要说些什么,看大哥劳累而又冷淡的神情,终究只应了声是。
“娘去了。她很挂念你。”龙城推开房门,又止步:“去娘灵前告罪吧。”
“是。龙晴不孝。”龙晴叩首,龙城进了房门,房门又掩上了。
龙晴站起,此时正是黎明前最暗也最冷的时候,他不由打了个冷战。
斩花宫。美丽得如仙境一样的地方,如今已是血流成河,到处是尸体,一滩滩鲜红的血迹。
龙城的剑指着展红颜,展红颜与展倾城并肩而立,唇边鲜血淋漓,却仍是笑:“想不到,灭我斩花宫的竟会是我们的爹爹、哥哥和侄儿,所用的,更是我们斩花宫的紫玉心法,姐姐,你说可笑不可笑。”
傅怀冷冷不语。紫玉心法,是的,紫玉心法正是当日紫玉送给傅怀,配合傅家的乾坤心法,才是真正的天下无敌。
傅青书、傅龙城长剑上已是满浸了鲜血。
“杀。”傅怀冷酷地道。
傅龙城长剑上紫芒大盛,再向展倾城、展红颜刺去。傅怀与傅青书亦从旁侧也向两人攻去。
长剑叮当响处,展倾城与展红颜节节败退。展倾城武功差展红颜良多,傅龙城对展倾城剑下留情。
几十招后,傅怀已是发现端倪,他沉喝道:“展倾城与展红颜是傅家叛逆,傅家弟子诛杀不必手下留情,若再敢徇私,必家法重责。”
傅龙城被爷爷喝得心神一颤,再不敢对展倾城容情,长剑再斩,展红颜为顾及展倾城,便有些力不从心。
傅怀瞄个机会,忽然一剑刺中展倾城肩头,将她打飞出去,正迎向傅青书剑尖,傅青书微犹豫间,展红颜长袖一展,却是舍了展倾城,将傅青书卷到身前,笑道:“反正都是要死,不如我们一起死。”
傅怀一愣,龙城已经叫道:“不要。”
展红颜手掌已经贴上傅青书胸前,只要内力一吐,傅青书五脏必然震碎,必死无救。
“红颜不要。”展倾城一下拦到傅青书身侧,用手抓住了红颜的手:“别伤他。”展倾城的眼角滑出一滴淡蓝色的泪珠,忽然轻轻吻向展红颜的唇,倾城一吻,神元俱灭。
展红颜的身形慢慢变淡,好像有风吹过,漫天飞舞着淡淡的蓝色水珠,似落未落时,又没了踪迹。
展倾城如睡熟了一般,绝世的容颜更加惊艳,缓缓倒了下去。
“妖孽,果真是妖孽。”傅怀震怒,震惊着。手里的剑却是无论如何也无法刺向展倾城的身体,展倾城的脖颈上,紫玉的小兔子晶莹地闪烁着光芒。
龙城将展倾城放进斩花宫地下宫殿的水晶棺材中,盖上棺木,关上地宫的门,锁死地宫的机关,回头,对上爷爷盛怒的眼眸:“求爷爷饶过展倾城。”
傅怀的一个耳光,将傅龙城打倒在地。
“若是他日,展倾城也危害江湖,孙儿一定将她亲手诛杀剑下。”傅龙城顿首。
天色微明。傅怀沉着脸,带着傅青书、傅龙城回到大明湖家中。
傅龙玉欠身禀告:“龙玉幸不辱命,所有来犯之敌,皆拦杀于大明湖三里之外。”
傅怀置若罔闻。
“恭喜爷爷,恭喜二叔,恭喜龙城弟弟,一举歼灭斩花宫,傅家金龙令再次名动江湖!都是爷爷教导有方!”
傅怀冷冷地看他一眼:“滚到边上去。”
傅龙玉立刻噤若寒蝉。
傅怀再喝:“王福,传家法。”
傅龙城笔直地跪在堂上。
傅怀接了家法,一根黝黑的紫藤棍,递给傅青书:“你的儿子,我替你教了十六年,这次,你自己罚他。”
傅龙玉心惊肉跳,不知龙城又哪里惹了这位爷爷不快,可是龙城剿灭斩花宫,居功至伟,您就算不赏他,也不该打他吧。
傅青书不敢质疑爹的命令,欠身应是,接过藤棍,命龙城道:“褪衣。”
龙城抿了下唇,不敢辩,也不敢迟疑,伸手扯落外袍。
藤棍带着风声,在龙城年轻而紧致的肌肤上,刻印出一道道青紫肿胀的伤痕,慢慢地撕裂着肌肤,滚落血珠。
“自作主张的小畜生,”傅怀恨恨地道:“给我往死里打……”
痛,通入心扉。即便多少次经历,疼痛的感觉依旧是那么清晰,而且更令人畏缩和恐惧,但又必须克制着畏缩和恐惧,忍耐,只是忍耐。
龙城已经习惯忍耐,无论多痛,只要忍耐,都会过去。这次违背爷爷命令,本也是该打,可是,面对已经昏迷不醒的倾城姑姑,爷爷的剑刺不下去,自己就能刺下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