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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风渐起,转眼新人们入宫已满一年。
宫中热闹过一次后,也就慢慢归于平静。玉河得了幼玉后疼得如珠如宝,她又素来不擅打理庶务,对于宫务之权就没那么热衷。好在几个贴身大宫女苦劝,玉河才勉力接手了些,实际上也是让身边的大宫女琼英来办理。魏紫因为曾经辅佐过贤德贵妃,也得了重用。
霍昭仪如今居于次一席,她素性好强,落到她手上的事便一定好生打理。其间虽因宫务具体处理与玉河有过争执,却也即时止住,隐忍不发。越荷见此种种,估量霍妩必是因流产之事恨毒了玉河,想要一击必杀。她并不觉得玉河的性情会做出这番事来,丁修仪虽是被人当了枪使,可唆使她的却未必是玉河。因此不由平添许多烦恼。
越荷自问,回宫不过因为心有牵绊。而她虽已不复李家女儿,与妹妹的情分却做不得假。加上洛氏与自己前世之死或有关联,越荷无法不怀疑她会在霍妩与玉河之间挑唆。
然而自入秋以来,慧贵嫔的精神头一天比一天差。原先还能隔几日起身在庭中走走,后来连从榻上坐起来都吃力。她睡得越来越多,清醒的时候一日比一日少。可她偏偏又好洁,纵然气喘吁吁也要擦身、梳洗。越荷入住云光阁便是为了照顾慧贵嫔,以及接手她死后的政|治|资源,如今也不得不将大半精力放在慧贵嫔身上。
这一日早早起了身,越荷只挑了一件葱绿色石榴裙便去看望慧贵嫔,傅卿玉醒着,正由着人给她喂汤水。见了越荷,也就微微一笑:
“你来了。”
参芪炖白凤原是补气益血之物,偏偏傅卿玉身子虚不受补,只能用一些掺了水的汤。她如今这样活着,简直如同吊命一般。眼窝略凹陷下去,肤色也黯淡不少,唯独一对温煦的眸子依旧澄澈,仿佛从不曾受半点俗事沾染。
越荷对她说道:“是,我来了。”便接过绿蜡手中的小碗,亲自端了喂傅卿玉。
傅卿玉如今也就用汤水不费力,小厨房天天挖空心思给她做些易克化的流食吃。可卿玉的身子终究是无可挽回了。越荷慢慢找着话同她闲聊,她也只是含笑听着。
“得了圣上恩准,特意请了京中的韩厨子入宫。上回娘娘提过想用两口龙须面,韩厨子是京中做得最好的。他会在宫中留段时日,娘娘何时有胃口了,觉得能吃两口,即刻让他去做便好。”
傅卿玉吃力一笑:“我随口一提,不过是早年用过一回罢了,也没见得多么上心,何必这样麻烦?”却还是说哺食时便送一碗来罢。
越荷自是命人记下。一会儿傅卿玉不再用那勺中的汤水微微摇头,越荷便知她吃不下了,没忍心多劝,只交给宫人端下,又为她净面。
傅卿玉看着她那样仔细,忽而问道:“我没肯阿椒来瞧我,她没往你身上撒气罢?”
越荷一愣,忙道:“没什么大事,阿椒虽然不乐,也不是不知道轻重的人。”
其实楚怀兰的确十分不悦,越荷来日代替傅卿玉成为陈朝象征也便罢了,可她乃是卿玉的堂妹,堂姐生病了,越荷能去照顾,自个儿却不行,是个什么道理?因此楚怀兰的不悦就可想而知了。然而越荷觉得既然不是大事,没必要让病中的傅卿玉烦心,也就略过不提。
傅卿玉摇摇头,也就不提这一桩了。她转而道:
“现下宫中,李贵妃于宫务无心,而霍昭仪有意布置势力,抓的就紧些。章贵嫔么,圣上倒让她襄助霍昭仪的,可惜霍昭仪看不上她,拿杂事远远打发掉了——这里头水深,可叹宫中人也就盯着顾婉仪和金婉媛的争奇斗艳看了。”
越荷知道这是傅卿玉要教导她了。几日来,傅卿玉都慢慢与她分说着宫中事物,也告诉她一些能用之人。她言语很少,但字字打紧,一针见血。傅卿玉虽然病弱已久,在宫中却自有一份势力可用,因此在临华殿内也能收到外头的消息。而对于越荷来说,无论是作为李月河还是越荷,她都身在尘网之中,许多事情并无远离纷争的傅卿玉看得清楚,因此也有不少收获。
“顾盼与金羽……”傅卿玉笑了笑,“你来日的前途进益,不光落在你我的身世背景上,也总得有两分圣眷。如此,现下留心她们倒也没错。”她话说的极慢,一字一句,仔仔细细,如不用心,当真听不出她的气喘微微,“顾盼眉眼妩媚,性子却有几分孤僻冷清。她性情还真,又有太后当后盾,来日必是个有前途的。”
她说着,轻轻一叹:“从前我见顾盼,确然是不耐任何她不喜的人事的。但她从前对圣上冷清,现下却仿佛动了心……只怕又要有变数。”她略顿一顿,“至于金羽,诗、词均不类其人。或许面上有几分约莫相似,可内里,她姐姐的事便可看出此人自私怯懦。她有小智小勇,而无大智大勇。平日或可称一句聪明灵秀,别的在我看来,却是不如顾婉仪的。”
越荷思量片刻她的话,不由问道:“我虽不通多少诗词,读着金婉媛做的也觉得好。都说文如其人,会否有什么误会?”神色不由有几分迟疑。
傅卿玉淡淡一笑:“文如其人,说的是文章行句间可以看见一个人的品性。观点可以为了种种利益而作伪,但句法之中自然有迹可寻。而金婉媛……”她道,“她文风极杂,并无定法。按说历代并非无有可兼做几种风格诗的诗人,但内里总有统一之处,而金羽就大不相同。有时候,连语句习惯也大变……我倒不敢妄言什么,只是她的宠爱若立在这样的根基上,也并不稳固。”
傅卿玉的目光很淡,她说起恩宠的淡漠态度令越荷略有些不适,却又仿佛本该是这样一般,她道:“高位嫔妃争夺宫权的纷争,与你并无多少关系,只提防被当了枪使就罢了。”她幽幽一叹,“你的身份会护着你,也会碍着你更进一步。如何抉择,就看你自己的意思了。但是——”
“别忘了你为何能替代我的位置。”
傅卿玉目视于越荷,一字一顿道:
“你行差踏错,未必会牵连陈朝旧部。可是宫中却不可能再扶植起阿椒了——理芳容,记住我今日的话。陈国虽亡,大夏兴起,但仍有子民不忘旧恩。我是陈的公主,亦是夏的妃,我所能做便是尽力庇佑着这些忠陈之人,至少不会为他们带来祸事。胜败已定,无需多言,可夏的皇帝愿意笼络你我,也正是因为有陈的那些子民在。”
“我素知遗老的子孙中多有出生夏朝,渴望为仕的。便是遗老们自己,也有拿着忠诚当幌子博取名声交换政治资本的。我并不怨怪他们,毕竟大多数人肯和夏对着干,当日便已经尽了情分。你入宫,我只要你当好陈朝在宫中的象征,你若做到,我便肯尽力助你。我冷眼看了数日,你对陈的感情着实稀薄,幸好还有一分敬意在,人也并非轻狂浅薄之辈。我便仗着年长提点一句:你在宫中即将得到的一切,都是因为与陈的关系,以及那些心系陈朝的‘遗老们’。”
她肃穆道:“如有一日忘怀,来日必止步婕妤之位。你可记得?”
越荷心中一颤,垂首应道:“是。”
她背负执念而还魂,将李月河的恨与爱一并接手,匆匆离开“越荷”属于的地方。但她终究还是越荷,她同时还将背负起关于越荷的一切。比如越荷与前陈的关系,再比如……越荷与傅北曾经的婚约。
傅卿玉已道:“好。”又转而道,“阿北过些日子也该进宫来瞧我了,叫人催着些准备。”
提起弟弟时,她脸上有了浅浅笑意,转瞬即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