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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月河,你又为何要回来呢?”
一句话如惊雷在耳边炸开,片刻间傅北的面容模糊了,世界也模糊了,越荷只觉头昏脑涨:她,李月河——越荷——她一把推开傅北将要搀扶的手,快跑几步,扶住树干大口大口喘着气,像离开了水的鱼——她是李月河,李月河!
有多久没听过这个名字了?有多久没人再这样叫她了?原来不知不觉间关于李月河的一切,除了那些太过强烈的情感,都淡化在了越荷的身份下近乎死去——但是随着这一声呼唤,什么都复苏了,什么都回来了,还有一个人认得她,还有一个人没有忘掉她,哪怕换了面容换了身份,在得到第二次生命的同时被迫舍弃了曾经的一切——还是有一份感情传递了过来,并且不是她一个人!不是她一个人!那一刻,越荷觉得天光分外刺眼,晃得眼中都要滴下泪来。临华殿静悄悄,除了她和他没有别人,宫人们都已被发到别处,只有执扫宫人还会每日晨间来此整理大嫂。越荷抬起头,傅北的身影遮住了日光,他叹息道:“月儿……”伸手扶她立好就不再动作。
越荷喘过了气,渐渐也镇定下来。她直截了当问道:“你是如何知晓的?”
傅北见她已经回过神,敛去之前面上的悲哀,他道:“就是认出来了,还需要旁的吗?”
越荷一怔,已听他语气淡淡道:“你我自小一同长大,算来也是相熟的。再者说一个人的形容气质,独一无二,更难改变,何况我们本就相熟如同兄妹一般。”
“你能认出我,那其它人是不是——”越荷不由惊道。
傅北立刻打断了她:“不会。”他顿了顿,才道,“我也是看到你抽出那把匕首,骑马去追金婉媛,才真正起了疑心的。加上上回问及此事时,你的情态……毕竟此事过于离奇,若非实在凑巧,你的名字与前世相同,又有那把匕首,我也没法想到那里去。”
他说他不过是巧合才认出了她,越荷稍稍松了口气。但心中仍是温暖如潮——究竟,在这些巧合之后,还是他凭着自己的眼睛,自己的感觉,认出了她。认出了李月河。
傅北望着她,这张脸他之前就见过。那一天他终于下定决心,不去背负那个他并不想要的、约束力也近乎于无的婚约。他清楚这可能伤到人,但跟了自己又何尝不是入火坑?他不愿勉强不愿将就,但是越家的反应还是出乎他的意料。越家小姐遭受打击卧病不起,他虽感到愧疚,但也没有拿自己的婚约去救人的心思,那太可笑,太乏力了。他只能为那位小姐斋戒祈福,然后奇迹一般,越荷活过来了。他上门询问消息,越家老仆虎目含泪,看着悔婚的他是又怒又怨,可终究还是在心底将他当做陈朝的太子看。然后,越荷掀帘而入。
傅北记得很清楚,那个面色偏苍白,身材因为久病显得瘦削的女子,有一对微勾的凤眸非常好看。她眉眼很好看,棱角分明。她的面上有些许的茫然无措,看向他时却带着淡淡的缅怀转瞬即逝。她道:
“巡抚的意思,越荷很清楚了。早年一句戏言何必作数,白白耽误了彼此。前尘往事,越荷都忘了,巡抚也尽管忘了罢。从此桥归桥,路归路便是了。”
那一番话说得淡然,却叫傅北也忍不住讶异,随后就是感佩与莫名的熟悉。但那种熟悉勾起的思念反而更加坚定了他的决心,傅北告别了越家,继续踏上自己的路。之后,他听说越家小姐入宫了,后来得了一个“理”字做封号。理,李也。这样的巧合让他有些莫名的愤怒,对江承光的愤怒。然而这情感很快就淡去。如果不是那一次惊心动魄的围猎,他不会发觉那就是李月河。
如果早一些知晓……如果早一点发觉……傅北的手藏在宽大的衣袖中攥紧,他凝视着越荷的脸,用一种近乎悲哀怜爱的语气问道:“你为什么要回来呢?”
为什么要回来?这个问题,似乎从她入宫那一刻起便无时无刻不再纠缠着。越荷不知为何竟不敢看傅北的眼,她别过头去,道:
“总还有心事未了。”
傅北声音低沉:“你不该回来,不该为那些仇恨将自己再拖入泥沼之中。”
越荷猛地抬头,逼视他的双眼,眼中似有光芒燃烧:“你是要我放过她——放过那些人?你,你怎知她们曾经迫我到何种地步,那些年的苦与痛悲与伤……”尘封的记忆在这一刻伴随着情感的洪流涌出,越荷未觉自己已泪流满面。她以为自己已经声嘶力竭了,其实声音却熄灭在了喉口,她哭道,“你们不会知道!”
第一个人,还魂以来的第一个人,能够和她分享属于李月河最后时光的那些情感记忆。置于妥当与否,此刻又怎会想起。越荷泪眼朦胧双手颤抖,只觉傅北的声音似乎也在发抖,他双手紧紧攥成拳头,压在她肩上,近乎语伦无次:
“知道,你受的苦我都知道……”
他一遍又一遍说着,像是在安慰那个迷路的、受惊的孩子。她的颤抖随着他紧握的拳头传到他的心脏,使他的心也颤抖着。傅北的右手颤抖着做出一个手势,示意好好注意周围。然后,他镇定下来了。他叹息着对越荷说道:
“不值当的,月儿,这一切真的不值当。”
越荷没接他的帕子,找出自己的擦了脸,紧紧抓着。她平静下来了,听他说下去。
“这一切真的不值当,你不该回来的。苏合真害了你,李家弃了你,江承光负了你,这些都是他们的错。你回来,是要拿什么报复他们?你只是在折磨自己……月儿,月儿,你嫁入太子府之前我就对你说过,你值得更好的,你应该有更好的生活。但那时候你不能不嫁,没有别的法子。可是现在呢?现在,你是越荷。越荷!”
他匆匆忙忙地说着,像要把心头的话儿一口气吐个干净:
“你本来可以这样——你可以忘记过去的一切,远远地走了,去看一看山看一看水。你可以不要入宫,在退婚之后。你可以去塞上骑马,可以在江南放纸鸢。你可以过上你真正想要的日子,而不是入了宫才求自己想要的日子——那已经是一种割舍和痛苦了。你是越荷,全新的越荷,你完全没有必要背负前头那些——”
他说不下去了,喉头哽咽住了。他又一遍问道:
“你为什么,要回来呢?”
还记得那时候你对我说过的话吗?你说从前的事忘了便忘了,人生在世如白驹过隙,何必要自苦呢?可你,为什么要回来呢?
你本可以把这一切告诉我的。
越荷的目光,落在地上那双靴子的云纹上。许久以后,她才轻声答道:
“我……我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我为何会回来,就好像命运注定是这样,牵绊还没能解开。或者说,我从来就没意识到,我还可以有……其他方式的生活。”
傅北的话如石子投入心湖散开涟漪。越荷第一次发觉自己心乱了,那是一种后悔的质问:你为什么要回来?你知不知道,你本来可以过别的日子?
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我本来会得到什么,但我现在已经是宫中的理婉容。我也不知道自己做出的选择究竟对错,但那些伤害过我的人也必得付出代价。她眨了眨干涩的眼睛,终究道:
“我已经在这里了。”
“你今天的话我会全部忘掉,因为那些已经于事无补。而我,选择了这条路就再也不能回头。”她这样说道。
然后,转过身和他告别。
“再见,傅北。谢谢你还记得我,谢谢你还认得我——但是,什么都不必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