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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卿一时有些诧异,他想过无数种在听到这个消息之后的顾寻的神情,却从未想过她的反应竟然会是…没有反应。
顾寻抬起头,面色平静地等他答案,仿佛早已知道顾念和的离开,并且早已接受这一现实。
易卿双眉微皱,咽喉动了动,许久才开口道,“什么?”
顾寻叹了口气,半坐着蜷起膝盖,双手环膝,目光低垂,有几分担忧地说道,“我听说他与群臣一道去宫门前跪谏,我担心…”
易卿一怔,“什么时候的事?”
“不知道,”顾寻答道,“最迟是今天早晨的事情,怎么,府中没有消息么?”
易卿双眉紧蹙,眼中满是惊疑,这天一早他出外送顾念和离京,再回来便在逍遥阁坐了一日,身旁除了云昭再无旁人,闲散一如往日。然而即便是身处杨府深宅,易卿却也一直自认为消息灵通,何以大哥和群臣一道去宫门前跪谏的事情他竟一直没有消息?
他一时失神,手中油灯略一倾斜,灯油倾倒,落在他的左手之上,易卿陡然反应过来,手中油灯霎时跌落。
灯盏咚地一声落地,屋中最后的灯火陡然消失,只剩一旁炭火盆传来羸弱的微光,云昭随即持灯而入,“公子?”
易卿轻轻捂住自己烫伤的手指,轻声道,“没事,灯摔了,你留盏灯来。”
云昭沉默地用自己手中的灯盏点燃了里屋所有的烛台,整个房间渐渐亮了起来,陆秉被方才的声响惊醒,这才发觉屋中已多了两人,他撩开幕帘,望着站在顾寻床边的易卿,不由得皱起了眉。随即,他便听见易卿低声对顾寻道,“既然你还未恢复,便在此地安心休息,不必着急我的住处,杨府之中空房众多,我有的是去处。”
顾寻一愣,也只是点了点头,没有多说什么,比起操心自己霸了他的屋子之后他去哪里落脚,其实她更想知道的是为什么自己会在易卿的房中。毕竟这里是他生活了几十年的宅院,只是一两日不回自己的房子,又有什么打紧。
云昭听得易卿这样说,掀起半帘帷帐,轻声唤道,“公子。”
顾寻这才注意到他,这个叫云昭的青年静静站在厅堂与里屋的入口处,在易卿出门之后亦大步而去,走时回头,似不经意地瞥了自己一眼。
只这一瞬,顾寻便认出了这张脸。
那日在府中,杨谨束了她的手又将她绑在马上,正要策马扬鞭的时候,正是这个人突然出现在杨谨的面前,说起二公子想见自己,须得立刻前往,所以顾寻方能不动干戈地从杨谨手中平安脱险。
这个叫云昭的青年目光是如此冷漠,似不将万事万物放在眼中,平日里不苟言笑,当日杨谨见他亦有收敛,顾寻从他方才瞥向自己的目光中读出些许不快,一时不由得有几分奇怪,这是…为什么?
而且,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顾寻觉得,无论是陆秉还是易卿,神色都比从前显得憔悴得多。
门外雪水四溅的脚步声渐渐离去,几个丫头进屋扶着顾寻喝药,一番例行公事之后便又悉数撤离,陆秉双手抱怀,遥遥站在里屋的一头,他眉头深锁,待到近旁丫环都退下的时候,他再次搬了张椅子坐在了顾寻的床前。
“顾寻,我想我们需要谈一谈。”
顾寻略一抿唇,望着陆秉认真的神情,亦直起了腰,认真地望向他。
“我今天很惊讶。”陆秉轻声道,“我只有一个问题,为什么?”
顾寻望着陆秉,却见他此刻脸上没有一点笑意,只是沉默地望着自己,眼中含着不解,失望,疲倦,甚至还有些许责怪。
毕竟违背了当初两不相帮的承诺,那时候自己是如何信誓旦旦,却哪里知道后来事?
顾寻本能地将视线移开,她不能对上这双眼睛,否则便心中愧疚得不能言语。
也不知道今日一事,算不算是对他的背叛?
而今陆秉只是静静地坐在床头向自己讨要一个为什么,顾寻十指轻挽青丝,将它们拂去耳后,心中却也在思索答案。
良久,她缓缓开口道,“我不知道如何让你信我,陆秉,这个中原因,我很难说…”
陆秉坐在一旁,听着顾寻似是而非地话,微微皱起了眉头
“你听我慢慢讲。”顾寻终是抬头望向陆秉,眼中极为诚挚,她低声道,“当初两不相帮的心意是真的,今日阻谏的心意也是真的。”
“嗯。”陆秉点点头,“是否是因为杨慎的缘故?”
“嗯,是的,大公子牵涉其中,我不想坐视不理,这是一方面。”顾寻轻声道,陆秉有几分惊讶地抬头,他没想到顾寻会这样坦诚,仿佛这在她眼中没有任何不妥,随即她又抬起眼睛望向自己,陆秉心中一动,却听顾寻这样说道,“但其实更多的原因在于我自己,陆秉,我不知道你能否理解我接下来要说的话,在我眼中,天子与寻常百姓的性命其实并无什么不同,我痛恨旁人将自己的生活的生杀予夺的权力交到旁人手里,也不喜欢让自己陷入绝对的被动中。”
陆秉双眼微睁,随即皱起眉,“可是——”
顾寻打断陆秉的话继续道,“听我说完,嘉靖皇帝不比历史上其他帝王,臣子若是愚忠便只能是一枚棋子,若是聪慧又不免与之生隙,强极则辱,慧极必伤,你与他一同长大,敬他爱他原是无妨,然而在我眼中,这却是一个冷酷残暴,却又无比慧黠的帝王,我只能远他畏他,无法亲他近他。前几日在徐府所见情形日夜浮现在我心上,我不愿意,也做不到依附一个这样的君父。”
“…所以你,”陆秉艰难开口,“现下要站到杨廷和的身后了?”
顾寻无奈一笑,叹了口气,“怕是,也不想。”
陆秉竟是一时哑然,许久才叹道,“顾寻,你到底在想什么?”
“我自己也茫然得很,陆秉。”顾寻看向身旁这个一脸不解地大个子,笑道,“我从没想过有朝一日连遵从自己的真心都会变得这样难。”
这些话,在陆秉耳中却多了几分不讲理的味道。
他确实不甚明了顾寻的逻辑,然而聪明如她,又怎会不知,在这样的斗争之中,从来非黑即白,妄图中立的力量总是最先被连根拔起的。
“我也不想你为难,”顾寻轻声叹道。“陆秉,做你该做的事吧,我也是如此的。”
陆秉懂她最后话中的涵义,二人相对无言。
夜再深一些的时候,黄锦取了今日信鸽上的来信,快步步入殿中。
今日来信不同往日只是寥寥数言,纸卷厚实,嘉靖远看时便眉头轻皱,看罢感叹,“我说今日等了一天杨阁老也没来,我还道他是沉得住气,原来有门客在府中劝他冷静。”
“有这么个门客没命挡着杨阁老,三爷怎么不拦着她?”黄锦有些奇怪。
“拦?怎么拦?”嘉靖一笑,抖了抖手中的纸片,道,“陆秉亲自送她过去的。”
黄锦一愣,随即满眼困惑地望着嘉靖,“天底下哪有这么不识趣的小姑娘,旁人的照顾体贴倒成了她的挡箭牌了?”
“他是被这小女子迷了心窍,既不想违了她的心意,又不能忤逆朕的旨意,便只好如实相告。”嘉靖叹了口气,“那倒也是个有趣的人。”
黄锦摇了摇头,“皇上,这事放旁人身上我信,您说三爷被女子迷了心窍…这可实在是…但不管怎么说,要是万岁爷您不方便,奴婢去帮爷您敲打敲打也是无妨。”
“黄公公真是越来越厉害了,”嘉靖瞥了黄锦一眼,摇摇头,“他难得如此,朕也不想他伤这个心。”
黄锦在一旁羞赧一笑。
“再说吧。”嘉靖随手便将这字条付之一炬,随即一笑“先陪朕去看看杨用修,晾了一天,心也该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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