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章 温存

艾夫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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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这夜色中的庭院里,他不知坐了多久,终是觉得天色太晚,须得回屋去了。杨慎略有些摇晃地站起,这一夜他不知喝了多少,此刻烈酒上头,他只觉眼前景象有些微蒙。眼前是一道夜间的小路,他一时间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也忘记了该向何方。顾寻的背影已经消失在夜幕里,前后四方,再不见一个人。

    闭上眼睛,那些面带鄙夷之色的面容次第在眼前浮现,于这些幻影的背后,仿佛又见杨廷和坚毅沉默的侧脸,杨慎心中一痛,奋力扬手推向虚空,脑海中又浮现顾寻最后的愤怒一瞥,一些混杂的声音传来...它们在脑海中交替出现,无比纷乱,杨慎只觉得头疼欲裂。

    一阵反胃的恶心感涌上咽喉,他扶向身旁的槐树,静静站在树下,腹中翻江倒海。

    他伸手紧紧抱着自己的额头,想要呼嚎,却不得发声,胸腔之中如有巨兽嘶吼震得他五脏欲裂,杨慎有些踉跄,他揉了揉自己的两侧太阳穴,却不知此时自己额上青筋凸起,神情甚为可怖,在这幽深静谧的小道上,更显出一番难言的惨烈来。

    几步向前,脚下如同踩着云端,杨慎一直紧紧含着胸中最后的一点力气,向前迈步。

    只是一夜之间...便是众叛亲离。

    他眼中一热,几欲落泪,却以一种更为隐忍的力量将这份无可诉说的苦痛压回心底。他活着,却还不如死了,闭上眼睛,眼前又升起徐明达最后的怒吼与徐家长子的仗义执言,那一句“知其不可而为之!”如同石槌重重击打在他的心门,他发誓这一生都不会忘记那夜的情景,忘不了徐明达最后的坚持,和死后天地为之变色的荣耀。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事情竟成了如今的摸样。

    杨慎托着自己沉重的身躯,跌跌撞撞地向前,不知何处忽然多出一处石块,他避闪不及,跌倒在地,俯身于冰凉的地面,他反而觉得好受了许多,酒醉后通身燥热,他恨不得将自己埋入冰雪。在这凉意之中,杨慎微微睁了眼睛,却见自己落在一处脏污的泥淖之中,那些融化的白雪在日间被踩成了泥浆,他的衣袖浸渍其中,已染上煤末色。

    他嘲讽地一笑,随即慵懒地翻过身来,仰身望着天宇里的明月,又悄然闭上了眼睛。

    这一晚耳畔依然猎猎生风,却已不同往日。杨慎在这寂静的夜空下平卧,那泥淖中的水浸透了他的衣服,寒意侵体而来,他却依然纹丝不动,也不知又过了多少时候,又一阵轻快地步伐传来。

    他说不清自己是醒着还是睡着,继而也分不清这一阵脚步声究竟是真的,还是他的梦幻。杨慎皱起了眉头,本能地倾听起那一串由远及近的脚步。杨慎双耳动了动,这脚步声略有些熟悉。

    等到那人走近,杨慎听得他脚下一沉,显然是见着了自己倒地的窘装。

    “用修!”

    杨慎不用睁开眼睛,便听出了这声音来自顾寻,她不知何故,竟然在离去之后再度折返。

    他感到自己被扶起——顾寻一手扶着他的肩,另一只手紧握着他的手,手背的温暖传来,他静静靠在顾寻的怀中,没有半分挣扎。杨慎的眉宇轻皱,微微睁开了眼睛,却见顾寻满目焦急地望着自己,他目光如死水毫无生机,原先并无感觉的身体此刻传来一阵刺骨的寒冷,那泥淖浸去了他的体温,杨慎略动了动,身体立刻传来一阵无可抑制的颤抖。

    他蜷在顾寻的怀中,头低了下去。杨慎的发靠在顾寻的肩上,目光落在野地里。

    “好冷...”

    他听见自己这样说,这声音听起来苍老轻渺,仿佛出自另一人之口,他自己也认不出了。

    “用修——你这是何苦!”顾寻声音里满是悲恸,迷蒙中,杨慎感到几滴热泪落在了自己的面颊,正欲抬头去看,随即便是一阵暖意隔着衣衫传来,他被顾寻紧紧抱在了怀里,杨慎微微一笑,这感觉如此舒适,令人留恋,他不再去想先前那几滴眼泪的事情,于是又再度闭上了眼睛。

    “别睡了,我扶你回去。”顾寻低着声音,却是用极坚定与不容置疑的口吻在杨慎的耳旁开口。

    此刻顾寻心中大恸,这一晚杨慎的摸样已刻在她的心上,这样憔悴,这样孤立无援,又是这样颓唐低迷。一股莫名的恨意从顾寻心底浮起,她想起那个隐于帷帐之后的可恨帝王,想起阁老的叹息与徐明达最后的慷慨激昂,眼眶竟也是不自觉地热了起来。

    “用修,用修——”她扶着杨慎走在深夜的小道上,一面艰难前行,一面轻声喊着他的名字。

    杨慎浑浑噩噩地随着顾寻的步子向前,他依然闭着眼睛,身体大部分力量倾压在顾寻的身上,于意识的混沌中,于晦暗的渊面,他听见有人在不断喊着自己的名字,“用修——”。这声音的关切里交杂着些许哭腔,不像大丈夫,杨慎不由得抬起了眼睛,去看身旁的顾寻。

    此刻顾寻的额上已渗出细密的汗水,这苍白的脸在月色之下显出一层清辉,顾寻的盈盈目光看上比平时多了一层娇媚。

    顾寻将杨慎的胳膊架在自己的肩上,另一手扶着他的腰,她不知此刻杨慎已醒,正带着些许怔意凝望着自己,只是忽然听见他轻声喊了自己的名字,“顾寻?”

    顾寻不曾抬头去迎他的目光,只是一心望着脚下与前方的小径。

    “用修,就快到了,我快没有了力气——”她声音略有些颤抖,今天她同样累了一日,杨慎堂堂七尺男儿身躯自是不轻,她也不知自己能支撑多久。

    杨慎只觉得她唇齿一张一合,顾寻所说的话,他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他默默望着顾寻隐忍的摸样,心中又是一阵难言的惆怅。

    顾寻已快到自己的极限,她心知此刻的自己已不可能有气力将杨慎扶回他自己的房中了,然而她依稀记得附近有几处闲置客房,向前复行数十步,果然见到几幢房屋显露在眼前。

    顾寻只觉得杨慎越来越虚弱,因为他越来越没有了力气,仿佛将全身的力量都靠在自己的身上。

    她奋力推开了门,总算是进了屋。

    这屋中陈设齐整,如同住人。顾寻并不管这么多,只是将杨慎一步一步地扶向里屋,顾寻亦几欲虚脱,从林苑到此处,只消白步,就耗去了她大半精力。

    随着顾寻将他的身体在床榻上放平,杨慎眉宇却忽然显出几分极大的痛苦与焦灼来——那份暖意,仿佛快要消失了。

    顾寻不由得担心起来,怀中的杨慎忽然变得不安,她正要开口询问,却忽然之间失了重心——怀中一直以来毫无知觉的杨慎,此刻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将自己紧紧抱起——顾寻无比诧异,脑中一片空白,床榻上的杨慎喉中发出阵阵不明所以的呢喃,她倒在他的怀中,只感到杨慎炙热的鼻息在颈边升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