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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卿望着母亲的眼睛,笑了一笑。每当他这般表情的时候,杨夫人总是涌起对他的无限怜惜,她叹了口气,转过身让一旁的杨谨退下,她要与易卿单独呆一会儿。杨谨对着扬恪挥了挥手,似是极不情愿地退了出去。开门的时候一阵凉风吹进了屋子,门帘轻轻飘动起来,雨声点点,又随着木门合上的声音而再次被隔在了屋外。
在这样的雨夜,杨谨尤其不喜欢自己一个人。他拿了一把伞,紧接着便大步踏入了雨中。
屋内灯火融融,杨夫人拾起被易卿撇在一旁的书册,翻到封面,低声道,“太白诗选……你平时好像不太爱看这些诗的,难得今天来了兴致。”
易卿直起了身,伸手将杨夫人手中的书册重新拿回手里,望着母亲的笑颜,轻声道,“娘,你总不是来和我聊这些的……刚才阿谨和我说了些没头没脑的话,我都听糊涂了。”
杨夫人点点头,两手握住的儿子的右手,轻声道,“那咱们就不说吧。娘今天,是想来……和你打听一个姑娘。”
易卿双目一转,心中满是惊讶,然而却又忍不住一阵欢喜。
“娘是想问……?”
“上次在你房中养病的那个顾珣,也就是后来的夏唯,说起来,娘一直觉得眼熟得很……”
杨夫人顿了顿,脸上却浮起一丝识破了什么的微笑,她坐得离易卿又近了一些,“我在府中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就知道这姑娘与我们家肯定有什么渊源,这种感觉强烈得很,那时候你又是咳嗽,又是砸花瓶的,是不是就想着把我支开呢。”
易卿忙将目光移开,有几分窘然地笑了笑,“哎,娘~”
杨夫人脸上笑意更浓,握着儿子的手也更紧了一些,她轻声道,“她是不是就是原来顾家的那个小女儿?”
“啊。”易卿仰起头,望着天花板,脸上有几分尴尬的笑意还来不及退却,这一瞬的犹豫等于已经给了答案,等到反应过来,易卿只好叹了口气,投降似的看向杨夫人,沉默地点点头。
杨夫人眉宇舒展,很高兴易卿和她说了实话。
易卿微微低了头,又忍不住偷偷去瞧母亲的神色,望着别处犹豫着开口问道,“娘觉得,她怎么样?”
“嗯。人看上去很好,阿谨也喜欢她,在我跟前说了好些她的好话,这个人,总归是有些过人之处的。”
杨夫人语气之中最微妙的变化很容易就被易卿听了出来,他只是有些不解,疑惑地望着杨夫人,低声道,“娘的意思是?”
“既然她现在已经被皇上洗清,你又喜欢,娘自然也没有什么好阻拦的。”
易卿一怔,转而松了口气,他微微一笑,向后靠了靠,刚要开口接话,便听得杨夫人继续道,“……只是眼下事情太多,纳妾的事情最好还是往后再推一推,等到你成亲那天,再一块——”
“娘。”易卿立时打断她的话,“我不需要别的女人。”
“但这个姑娘绝非良配。”杨夫人并不着急,只是轻轻拍了拍易卿的手掌。
“为什么?”
“倒不是说在乎嫡庶之别,你也知道,娘平日不把这些事情放在心上,只不过这牵涉你的终身,娘不能不慎重罢了。”
易卿皱起了眉头,“那又是因为什么?”
杨夫人轻声叹了口气,道,“从前你外婆和我说,‘择良人,宁可要一个家境平平的落魄贵公子,也要不得一个步步艰辛爬到高位的庶民’——”
易卿再度直起了身,“这是什么道理?”
“别急,恪儿,我还没有说完。”杨夫人提起了嘴角,微微笑了笑,轻声道,“你外婆的话当然是有道理的,富贵之家里长起来的人,一朝落魄就知晓世间冷暖,自然更懂知恩相报之义,他若能重新起家,尽管家境平常,也足以锤炼他的心境,与这样的人过日子方能长久。那些一步步爬到了高位的人,路途里欺他、害他的人太多,他也付出了太多,对自己的家业自然在乎,不容外人折损半分,往往固执得不近人情,和他们在一起,是常常要忍受这番折磨的。”
“……这不公平。”易卿沉思了一会儿,接着道,“我觉得顾寻她经受过得已经够了,我不想让——”
“恪儿,不是你想的这样。”杨夫人依然笑着,轻声道,“要过一辈子,不能指着年少时候的一时的情爱,你静下心来好好想一想,一个从那样森严的宅邸中走出来,身世又那么坎坷的姑娘,会是个什么摸样。她和她的母亲在顾家的地位就像蝼蚁,处处被排挤,这样还要活下来,不争是不可能的。可是争了十几年,再嫁旁人,可还能像寻常姑娘一样,好好地相夫教子么。”
易卿皱起了眉头。
杨夫人叹了口气,“娘就知道你反正听不进去。”
易卿闭上了眼睛,眉头不展,重新躺下蜷在了床榻上,他紧紧锁着的眉宇间流淌出再明显不过的固执。杨夫人坐在他身旁,轻轻为他抚背。易卿只是用手掩着口不断地咳嗽,断断续续道,“好了,娘,你说的话我会好好思量,现在,天色不早了,你还是,早点回去休息吧。”
杨夫人最后望了儿子一眼,只是点了点头,她一如既往地笑了笑,眼中虽有些许无奈,也被这笑意掩过了。
离去时,她端走了易卿放在床头的灯盏,屋中的一切都暗淡下来。黑暗中易卿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窗外的雨声落在屋檐上,声音明晰清澈,却打乱他一池心水。
午夜,正当易卿失眠地站在窗口,望着满庭的草木在雨中摇曳的时候,时一正痛哭着醒来。
时一忽然高亢的哭声让顾寻从梦中惊醒,时一声音梗咽,如同受了巨大的委屈,他紧紧闭着眼睛,声音如同在夜间独行的兽类,显出许多的痛苦,他皱着眉,对着虚空中的什么舞动着拳头,一面打一面哭着,顾寻先是一怔,随即霎时清醒了过来,她摇了摇时一的肩膀,将他从梦中唤醒,当时一睁开眼睛的时候,他满脸泪痕,望着顾寻,带着些许不确定地喊了一声,“阿姐?”
顾寻叹了口气,只好像一个真正的姐姐一样,将小小的时一抱了起来。
“做噩梦了?”
“嗯。”时一轻声道。
“不要怕。”
“嗯。”
趴在顾寻肩头的时一点了点头,两只手紧紧环着顾寻的脖子,一直都没有松开。
医馆里的好几人被惊醒,听得厅中传来顾寻的安慰声,知道是那个受了重伤的小家伙在说梦话,便谁也没有在意这些。
“现在不害怕了吧。”顾寻无声地笑起来,轻声道,“刚才的梦一定糟糕透了,是不是?”
时一又点了点头,懂事地重新躺下在床的另一侧。
“我梦见我的爹娘,”时一道,“我梦见他们在烈火中自刎,还有我的三个哥哥们,我梦见——我梦见我自己,好像被什么追着没办法摆脱……”说道这里,时一又带起了许多的哭腔,他眼巴巴地睁着双眼,看着眼前的顾寻,不知道还能和谁说这些话。
“都过去了,时一。”
“不,没有。”时一皱起了眉头,他竭力忍住声音之中的缠头,挪了挪为之,靠在了顾寻的身旁,轻声道,“阿姐,你知道吗,我留在京城,其实,是为了找出我爹爹真正的死因。”
顾寻陡然间屏气凝神。
她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循着黑暗中时一的方向看去,无比震惊地重复着他刚才的话,“‘真正的死因’?你是指...你是指什么?”
时一听出顾寻语气之中的惊讶,他立刻止了口,略带懊悔地摇了摇头。也许自己根本就不该说的,这些事情,一个人就够了。
顾寻心中难以平静,面对着此刻静若处子的时一,她带着某一种强烈的预感,凝视着眼前的孩童。
“如果觉得一个人很难熬,等你腿好了之后,就出去多认识一些朋友,这样也许会好一些。时一……你,不用总是把事情埋在心里,找一个人和你一起分担,再好不过。”
顾寻说完这番话,默默等着时一的回应。然而时一只是一脸若有所思地摸样,然后郑重地点了点头。
“好了,睡吧。”顾寻探出手轻轻拍了拍时一的脑袋,用这样故作轻松的语气与他笑着又道了一声晚安。
时一一手抓着顾寻的衣袖,一首紧紧握着自己胸口的衣襟,皱着眉头重新睡去。
然而这一晚的顾寻却失了眠。她望着睡着的时一的各种表情,放松的,紧张的,痛苦的,悲伤的,极少有愉悦,他在梦中所经历的一切,如此直白地以表情展现在顾寻的面前。
等到次日的第一缕阳光照进了这家医馆的后院,顾寻才浅浅地睡去,迷蒙之中,她恍惚地想,一会儿醒来之后,就该去城北看一看了。
时一依然握着顾寻的衣袖,一大一小的两人相对而卧,晨曦里两人的面容都显得如此宁静,轻松,伴着均匀的呼吸声,在这个柔和的雨后初阳里弥漫出一阵温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