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五章 离巷

艾夫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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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慎很快就将目光收回,直视前方,他右肩支撑着顾寻的重量,又故意不侧头去瞧,心中微微有些扰动,一时间觉得,若是那位萧姑娘一直不来相见也是好的,他听得顾寻此时匀称的呼吸,心里自自然然地升起些许欢喜。

    门外传来一阵轻盈的脚步声,杨慎双眸一动,迎着声音的由来处望去,果然是方才的那位红衣女子。她已经换了一身素服,衣摆浅浅绣着一二梅花,绸缎上乘,加之人本清丽,虽然衣着寡淡却也不落俗套。

    “这位姑娘已经睡去了吗。”

    杨慎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点了点头。他看见萧雨啼身后有侍女抱着琵琶,知道她这是要来应先前在席间许下的承诺,来歌舞一曲什么的。但现下顾寻不胜酒力,自然也无心欣赏什么歌舞了,杨慎只是微微一笑,随即道,“姑娘既然一开始就识破了我们的身份,便也应该知道我们二人,本就不是来这柳巷中听曲赏乐的闲人了。”

    萧雨啼掩嘴而笑,容颜俏然,“我倒是不知的,这柳巷之中,除了那些听曲赏乐的闲人,还有其他什么人呢。”

    杨慎不答,只是漠然望着桌上摆着的茶盏。 萧雨啼三指捏着一旁茶壶的把手,为自己斟了一杯茶水,余香袅袅甚为袭人,水中细微茶末,杨慎闻之,心中只道这该是上好的雨前龙井,品此等上好茶叶原是该由煮茶人悉心经营一番再用,却被这柳巷中的女子当做寻常茶叶泡了,着实可惜。萧雨啼并不理会这些,只是自顾自地抿了几口,便将茶杯放下,“原先我听侍女说有两人自称有秦将军的消息,想见一见我,便已经猜到了八九分。”

    “哦?你的‘八九分’是指什么?”

    萧雨啼又是一笑,道,“多半又是想从我这里探听可有秦将军的消息,我说得可对?”

    杨慎心道,从嘉靖所给的那张小字条上来看,嘉靖多半是自己担心秦纨担心得不得了,便要顾寻来帮他探一探虚实。这位萧姑娘猜得这样准,言语之中似是没有半点惊色,想是先前已经有人来柳巷这么做过了,只是未达目的悻悻而返,所以嘉靖才让顾寻前来。考虑到这些,杨慎只是淡淡道,“那就要问靠在我肩头的这位姑娘了,我今日是陪她前来,她的用意如何,我却也并不十分明白。”

    萧雨啼霎时笑起来,她看着顾寻的脸颊,只是不住摇头,“这小姑娘端起酒盏的时候倒还有几分豪气,没想到酒量倒浅。”

    杨慎却没有顺着萧雨啼的话继续往下说,顾寻虽然酣然入梦,但他好歹也随行一场,多少也该为她套出些什么话来。于是杨慎也举起一旁的茶壶为自己斟满一杯茶水,一边如此做,一边开口说道,“说起来,秦将军与我原先倒也真是有几分交情,只是他奉命前去江浙一带公干,虽是友人,却也不便过问他此行的目的。”

    “他总是有他要干的事情。”

    杨慎听出萧雨啼这声回应之中多有无奈之意,他只是微笑,接着道,“秦将军得圣上的信任,所忙碌之事自然多而又多了,萧姑娘自然也是知道的。”见萧雨啼点了点头,杨慎收起了笑容,轻声接着道,“然而此次前往江南,却多是凶险。且不说自嘉靖二年起就在沿海一带活跃的倭寇,江宁织造局在那一片牵涉极广,我听闻近来宫中也失了秦将军的消息,只是万岁爷的心思一向真真假假,也不知此番失踪是奉旨为之,还是……”

    杨慎没有再说下去,目光却低了下来。萧雨啼脸上笑意没有半分退去,只是眼中升起些许悲意。“公子担心秦将军自然是有理的,凭他的性子,莫说现下沿海并不太平,即便当下是仁宣之治,他恐怕也不会本分,生性如此,又叫旁人如之奈何?”萧雨啼言语平缓,但这几句话听来却让人心中踏实,她似乎既担心秦纨的安危,又不甚在意他的生死。杨慎心中奇怪,却也并不说什么,只是笑着接口道,“是了,往日若是其他文官武将如他这般成日醉心于柳巷街头的,莫不要被皇上重重责罚,也只有秦将军得宥,皇上不曾以此为难他半分,想来也是默认了将军生性不羁,于是不加约束。”

    “总是这样,终究不好的。”萧雨啼摇了摇头,“这些年承他照应我在这柳巷之中活得越来越好,但此处终究也不过一个官窑,又有什么好留恋的呢。他只怕到现在也想不通这一层,还像个孩子似的。”

    萧雨啼说着说着便笑,杨慎未曾体味这个中滋味,不知一个男子——尤其是如秦纨这般在外威风凛凛的将士,往往在心中更住着一个顽皮的少年,寻常人只见他们不苟言笑或极其严厉的样子,却不知在心爱的女子之前,他们又往往是另一面。萧雨啼与秦纨互通心意,每想起秦纨种种孩子气的言语和举动,心中的欢愉和感动都是不可言说的。

    尽管杨慎不懂,靠在他肩头半睡不睡的顾寻却领悟了几分意思。

    “若是能出了这柳巷,我倒真想上江南去找一找他。”萧雨啼的声音又慢了下来,“但他多半还是希望我能在这柳巷中等他回来吧,我也情愿在此处等他。”

    “若是他一直不回呢,你也一直这么等下去吗。”

    “那也只有如此了。”萧雨啼笑笑,“这柳巷之中,自然也有无边乐趣,一个春夏秋冬转眼也就过去了,我在何处等不是等。”

    杨慎听了这话,又不禁在心中叹了叹,萧雨啼毕竟还是一个柔弱女子,逃不脱那一套固守的模子。萧雨啼也不辩解,只是任由杨慎理解。漫说杨慎此时尚且年轻,若不是一番机缘巧合遇上此刻枕着他右肩而睡的顾寻,恐怕再长几年他也未必愿意理解此时萧姑娘的心境。萧氏大杨慎一两岁,望着他与顾寻在一块的时候,她只觉得二十分的有趣。尽管这一晚顾寻几乎没怎么与她说话,但她心中仍对眼前这双璧人怀有几分隐秘的愿景。

    这两人在屋中一直聊着,无非是说些秦纨在柳巷之中的一些趣事。对于秦纨的去意,也不知是萧雨啼刻意为之或是对此根本就不甚在意,总之她只字未提,杨慎几次企图将话题导入其中,都不得法。

    大约过了一个时辰,杨慎不由得叹了口气。扭头向窗外看去,轻声道了句,“看来已不早了。”

    萧雨啼明白他话中涵义,随即起身要送他离去,杨慎俯身将顾寻的两臂搭在自己的肩上将她背起,走到门口的时候忽然停了一步,对萧雨啼道,“萧姑娘在情爱上似乎也是个执着之人,只是——”

    “遇上了,方知爱人与被爱是多么光明的事。”萧雨啼轻声道,“二位慢走。”

    杨慎默然,见眼前的萧雨啼低下了眉眼,似是要恭送他离去,便向她点了点头,以示道别。扶着顾寻一路往回走,杨慎一直在回想方才萧雨啼最后的那句话,只觉得振聋发聩。

    “萧姑娘,真是有福之人。”顾寻的声音从他的肩头传来,杨慎转过头去,见此时的顾寻趴在自己的肩上,已经睁开了眼睛。

    “你醒了?”杨慎轻声道,“还是一直没醉。”

    “醉自然是醉了。”顾寻敲了敲脑袋,“只是中间也不耽误听你们俩说话,现在被外头的冷风一吹,人也清醒了不少。”

    杨慎点点头,又抬眼去看天上的明月,轻声低语了一句,“我也觉得,萧姑娘是有福之人。”他感到顾寻在轻轻地点头,杨慎又轻轻地皱了眉,开口道,“只是有件事情让我觉得有些奇怪,不知你怎么看。我觉得这位萧姑娘似是既不想秦纨出什么事,又认定了他会出什么事似的。”

    “哦,你说这个……”顾寻想起萧雨啼先前的话来,兀自一笑,道,“你自然是不理解女儿家的心思了。这倒也很好想通,她既希望秦纨能好好活着,又希望秦纨能自在故我,便只有一边为他担心,一边准备着听他的噩耗了。”顾寻说到这里忽然叹了口气,心想这位萧姑娘必然是朵极体贴人的解语花。

    哪知杨慎此时也叹了口气,顾寻一笑,问道,“你叹什么气?”

    “你赢了,我输了,我自然要叹气。”

    顾寻不解,连忙追问,杨慎笑着说起早些时候他们打的那个赌,照现在这个情形看起来,萧雨啼那“月下灯”三个字绝非是自愧弗如的自贬了,这样的女子绝不会做这样的事情。顾寻听了不由得笑起来,“你输了,这可怎么是好?”

    “那就全凭玉昕发落了。”

    二人玩笑了几句,顾寻只觉得脑袋又有些沉,似乎方才的几句言语带起了腹中一阵翻涌以致不愿多言,只是那句“遇上了,方知爱人与被爱是多么光明的事”在她脑中横亘,她心中只是想着要将这话说给易卿听,至于来柳巷的初衷,此时也已全然忘却了。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