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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7章如意公主10
第二日,穆远又是忙碌的一天。他去了梁城主持大局,但派了人回营打探如意的生活起居状况,听说如意的烧已退净,精神好些了,他心里很是高兴。入夜后,他赶回了营地,与如意聊了几句,而后亲自上了高高的帐顶,割开了一块帐幕,缝制出一块天窗来。
如意躺在床上,看到了天上的星星。穆远正搭弄着帐幕顶,偶在窗那露了头,星光映着他俊毅的脸庞,如意忍不住冲他一笑。
穆远见被她看到,脸不禁红了,赶忙弄好了,跳了下来,他未再进帐子与如意叙话,但听得婆子来报,说公主心情很好,看着星星很快睡着了。穆远舒了口气,躺在自己床上,心情也很不错,但忽又觉得自己傻气,他翻来覆去,倒是睡不着了。
如意在这军营账中住了近两个月,身体渐渐好了。穆远原要进驻梁城,想让如意一同去。城里的条件要比营帐好太多,但如意对梁城怕极,阴影太深,无论如何不愿前往。穆远怜她,倒也不相逼,也未曾对她甩手不理,只每天往返于梁城与营区驻地,颇是辛苦。
如意知晓此事,相当自责。她让穆远在梁城驻守,不必往来奔波,自己在营地这休养便好。反正梁城离营帐不远,她能知晓穆远在附近便是心安。
穆远笑笑,却依旧每日两地往返。
这两个月里,与夏国和谈的事进展顺利。朝中派来了顾之任议和特使,与穆远一道在梁城与新夏王的使者商议和谈。两国本就私下里议好条件,如今摆到台面上不过是做做样子,所以没有拖得太久,一切敲定,签下交好文书,各自返朝回禀国君。
在这样的大喜讯里,如意也迎来了一个惊喜。那日清早,她在自己帐门后悄悄目送穆远离开,看到他身着铠甲,英挺俊逸,在马上威风凛凛,低首向驻守兵将施令时沉稳严肃,如意觉得自己心里也安稳踏实。她每日早起,便只为这般看一看他。
这时一骑士快马奔来,看到穆远大呼将军。穆远本欲策马出发,听到唤停了下来。如意看得那骑士喘着气赶到,跳下马行了礼,跟穆远不知说了什么,穆远听罢,抬头看了一眼如意的帐房,如意吓得往门后一缩,生怕被他发现她在偷看。结果穆远下了马,大踏步朝她这边走来。如意赶紧奔回屋内,假意坐在桌边喝水。
穆远在门外唤了声,如意定了定神,请他进来。穆远进门,眼带笑意,笑得如意有些心虚,被他察觉她的偷窥吗?可她没有别的意思,她在此处无人相陪,她只信得过他,他早出晚归,所以她只是想看看他而已,完全没有别的意思,他不会拿这个取笑于她吧。
如意正襟危坐,有些小心地问:“将军有何事?”
“公主当日入夏国之前,将喜儿、崔公公、小米子托付给我,我向皇上求了,皇上感于公主大义及他们的忠心,遂成全公主之意,允他们脱了宫籍。他们不愿离开京城,执意在那边等公主。”
如意眼眶红了,她明明是去赴死,可他们还在等。她道:“他们也定然如我一般,相信将军。”
等不到活人,也信穆远守诺能接她骸骨回家。
穆远知她所想,点了点头,所幸他接回的不是尸骨,是活着的她。“我派了探子回京,将他们接了过来,公主身边有他们照顾,定然会更安心些。”
如意简直不敢相信,她张了张嘴:“他们,他们……”
穆远微笑:“探子先行回报,他们的马车即刻便到。”
正说着,忽听到外头马车声响,还有喜儿吱吱喳喳大声问话的声音:“到了吗?公主呢?公主在何处?”
如意呆了一呆,不禁激动地用力喘气。
穆远看着她的模样,觉得自己做这事真是再正确不过。她在这养病,心有旧伤,无人相陪,寂寞辛苦,他不能为她做什么,但想到这一件,能让她欢喜真是再好不过。
“听起来是他们到了。”穆远说。
如意猛地冲出了帐房,看到离帐子不远,一辆马车停了下来,第一个从马车上跳下的,正是喜儿。如意的眼泪夺眶而去,她看到催公公、小米子也从马车下了来。
如意捂着嘴,泪流满面。
她活着,活着见到了他们。
“奴才(奴婢)叩见公主。”三人一见如意,扑上来扑通一声跪下了。
“快起来,快起来。”如意去拉他们,他们竟是不肯起,四个人哭成一团,那是喜极而泣。穆远见了,忍不住笑,见他们已平安重逢,便上了马朝梁城而去,这一整日都心情舒畅。
副将看在眼里,赶忙打听了,听说是如意公主的忠仆已到,他也止不住欢喜:“那真真是太好了。有她的人自行照顾,将军也不必被缠着,不必再管她那些婆妈事,如此甚好。将军总担心那些婆子照顾不周,当真是多虑了。”
是如此吗?穆远有些发怔。他不担心那些婆子照顾不周,他担心的是如意的心情。
喜儿他们的到来,确实是让如意相当欢喜。她的笑容多了,人也自在了。于是穆远去陪伴看望她的时间减少,但他仍每天让卫兵来报公主今日的状况。而如意也每日与崔公公打听穆远过得如何。偶尔相见,她对他微笑,他冲她颌首,有礼,也有距离。
十月,秋风瑟瑟,新夏王即位,萧夏两国定下和平协定,永世交好。
夏国特使带着新夏王的和书和五车贡礼到了梁城,与萧国特使顾之、穆远将军等,一同赶往萧国都城转达新夏王交好诚意。
如意也收拾行囊,随穆远的大军,一同返家。
家--如意不知为何心里会有这个词。
她从来没用过这个词,一直以来,她说的都是这个宫那个殿,如今,她竟然在想,她可以回家了。
“母妃,是你在保佑我吗?你拼死生我下来,不是让我受苦的,对吧?至少,不是一直受苦的,对吧?”
如意趴在车窗处,看着沿途景致,心里默默自语。从她的这个角度,正好看到穆远英伟的背影。他坐在马上,宽阔的肩头挺直的背脊,虽是独臂,但也姿态潇洒。如意伏在车窗那,头枕着臂,不自觉地盯着穆远的背影发呆。
穆远身边的副官不知与他说了什么,他转脸过来听着,然后笑了。如意看到他侧脸的笑容,不自觉地也跟着弯了嘴角。
这时另一名将官从如意马车后边打马而上,经过如意时侧目瞧了她一眼。如意一惊,倏地缩回了马车里。喜儿奇问:“公主,怎么了?”
如意摇头答没事,却又没忍住再悄悄揭了车幕偷看。她瞧见那将官跑到了穆远的身边,不知与穆远说了什么,穆远回头看了一眼她的马车。
如意赶紧遮了车幕,心里狂跳,她又给他惹麻烦了吗?她没什么旁的意思,她刚才只是在发呆,她没什么旁的意思。
那将官与穆远确是在说如意:“将军,公主殿下一直在瞧你。”
穆远回头看了一眼如意的马车,并没有看到如意,他转回头,笑了笑:“我还怕人瞧不成?”
那将官有些替穆远着急:“将军英雄人物,易惹人倾慕。再者将军两次救下了公主,她受难归来,自然想找个依靠,若这般,她若是对将军有什么心思可怎生是好?将军还是多留心,避她一避。”
穆远脸一沉,斥道:“这说的什么混话。”
那将官未料到穆远会动怒,呆了一呆。
穆远又道:“若论英雄人物,谁人又比得上如意公主。若不是她,我等也许早就战死沙场,你还有机会这般逍遥骑着马赶回家去见你娘亲和媳妇儿?我大萧国与夏国又哪来的和平光景。莫说公主是名女子,就说我们这些兵将汉子,虽不惧血染黄沙,可若明知被囚之后是非人的折磨生不如死,谁又敢拍着胸脯担保自己定能有公主这般的大义与胆量。”
将官被说的有些臊,下意识也回头看了看如意的马车,那马车的窗幕如今遮得严严的,再见不着公主的身影了。
“这……”公主大义和公主的倾慕是两回事,大义可敬,倾慕难捱啊。可那将官不敢再说,低了头,嚅嚅认错:“属下知罪,请将军责罚。”
穆远哼了一声,“回到京城,你便领新兵操练吧。”
那将官苦了脸,这领新兵操练是最苦最累的,本不该是他这阶位的将官做的事,看来真是把将军惹不高兴了。
穆远又道:“莫要让我再听到非议公主的一字半言。”
周围几个将官都赶紧应了,这些都是穆远亲如兄弟的手足,有什么事都不遮着,当然也深知穆远脾气。当下应了声,各自递了眼神,心下警惕了。
如意坐在车里,忐忑不安。她知道自己的名声,她能想象这些汉子都在讨论些什么,她只盼她的发呆没有给穆远带来困扰,她对他确无绮念,真的没有。她都这般了,她哪还会有什么旁的心思呢。
之后的一路,如意再没有打开车窗幕布,到了中途歇息下车透气的时候,她也是低了头安静呆着,没有左右张望,更没有去寻找穆远的身影。偶尔穆远过来问候,她也是低了头客客气气地保持距离。
车队行得慢,行了一个多月才到京城。穆远早早派了信官报信,提前通知了车队的脚程。所以当车队到达京城城外,已看到京城城门上的华盛妆点,红绸纬缦,张灯结彩。一队使官在城外列队欢迎夏国特使,给他们换了华丽的大马车,奉了迎茶,由礼卫兵盛骑护着,向内皇城驶去。
从城门开始,众官众百姓夹路相迎,夏国特使心中得意,抬头挺胸享受着这礼遇,却没注意大家的目光并未在他身上停留。
待特使的马车行出老远一段,忽听得身后百姓发出雷鸣般的欢呼,掌声动天,锣鼓齐鸣。特使吓了一跳,转过身来看,却是一顶云霓轿车行进城来,隔着纱缦,能看到如意公主端坐车上。许多姑娘妇人奋力向车轿洒着鲜花,有狮队在路旁舞起喜步,攀上高高的台架,狮子口中落下两条红条绸联,左写着“如意公主”,右写着“天下无双”。
特使哪曾见过这般阵仗,瞠目看着,路旁的一个老伯瞧见他的模样,大声冲他喊:“那是我们的如意公主!”
特使看过去,那老伯还竖起了大拇指,自豪之情,溢于言表。
特使有些讪讪地转身坐好,他当然知道如意公主,他知道她是谁。这个公主与他们夏国,嗯,颇有渊源。
如意直挺挺地在车轿中坐着,一动不敢动,恐有半点失仪。
街道两旁的热闹她不敢看,但声音她听到了,她听到无数个声音在喊:“公主!”“公主!”她还知道有许多人跪了下来,大家喊着:“公主千岁千岁千千岁。”
如意有些怔怔,她小时候,也曾幻想过有一天她受此大礼,她想着她要与如妃说:“母妃,我可威风了,你拼死生了我,便是为了这个吧?”
如今她真的是威风了,可她脑子里却只想对如妃说:“母妃,我活着回家了。”
穆远骑马护在如意车轿旁,一如当日在烟魂关的兵阵前。他看到了欢庆的景象,他为如意感到高兴。她受了委屈,她遭了罪,这些全是她该得的。爱戴、尊敬、荣耀,这些是她该得的。
他转头看了看如意,她直挺挺坐着,目不斜视,没有表情。穆远猜不到她在想什么,在梁城那时,他觉得与她似乎温温脉脉,不亲近却相宜。可也不知为何,这一路回来,她似乎消沉又沉默,她不欢喜,而他完全想不出原因。如今回到京城了,她为何还是不笑?
车队到了内皇城前分了队,夏国特使的车队转向皇城侧宫,由官使亲迎安顿特使们住下,等待萧国皇帝择日接见。而如意的车轿队伍则是直入皇城。
在大殿之前,皇上站在阶上,在等着她。
如意隔着纱缦,看到了父皇。她开始有了真实感,她有些颤,脑子有些乱,她着急地想着她该说什么,可她竟一时想不到。车轿停下,皇帝快步从台阶上行了下来,两位公公打开了车轿的缦纬,如意下了来,还未说话,皇帝已红了眼眶一把将她扶住:“我的儿。”
如意再忍不住,眼泪流了下来:“父皇。”
若不是活着回来,她与父皇在彼此脑中留下的最后印象,就是赌气与嫌隙。
“你回来了,回来了便好。”皇上当着众臣的面,紧紧抱住了这个女儿。这个让他最是生气也最是骄傲的女儿。
一旁臣子们都说着奉承恭贺的话,皇上拥着如意,送她回后宫居殿。众人簇拥着,如意低头抹泪,趁人多混乱,偷偷看了穆远一眼。这一路她都不敢再瞧他,可如今一别,也不知何时再能相见,她忍不住,目光寻找了他的身影。
穆远站在人群外,正巧也在看她,两人目光一碰,如意只觉血往脸上涌,却又舍不得移开目光。穆远冲如意微微一笑,如意回一个笑容,可笑容还未全展开,人群已将穆远挡住,待如意再能看到穆远,他已转了身,随一位公公离去了。
如意看着他的背影有些难过,却又不敢再多看。她转头回来,心里默想着:“将军,请务必一切安好。”
如意走过廊角,随皇上和众人消失在殿前。她并不知道穆远随公公走到一半又回头看了她一眼,她也不知道她的表情和身影在穆远的眼里显得落寞消沉。穆远也不知道为何,心里一阵难过。
之后的日子,穆远非常忙碌。虽不在边关,但许多战况报书要整理,军队训阵,新兵操练,挑选将官,还要评点功过,好教朝廷能给将士们论功行赏。再加上他这次战功显赫,朝中各方都来恭贺巴结,于是他的应酬也多了,家中方方面面的事也不少。
转眼大半个月过去,皇上已经接见完夏国特使,回赠了许多好礼,穆远对此非常关注,虽觉得不太可能,但他还是有些担心皇上再用和亲方式巩固和平,很担心再把如意公主送出去。所幸最后的结果,和书签了,礼书换了,赠礼送了,夏国特使心满意足地走了,但再没有和亲之事。穆远松了一口气。
他没有再见到如意,不知她如今好不好。他跑皇城跑得挺勤,忽然能找出许多正事需要到宫中办置,不过他并没有见到如意,也没有看到崔公公等人,这让他颇有些失望。
又过了半月,穆家接到了皇帖,皇上要大摆宴席,犒赏本次夏国之战的将士忠臣。
穆家祖孙三人均在此役立了大功,自然都在宴请之列。穆远早前对这些事并不热衷,但一日他听朝中同僚说,如意公主也会出席。穆远忽觉心跳快了两拍,竟对这盛宴有些期待起来。
那同僚看他神情,以为他盼着犒赏,不由哈哈大笑:“穆小将军,此次你又是救下青山谷,又是守住了烟魂关,还救下公主,攻下梁城,这算一算,你的功劳可是最大,就等着皇上给你大赏吧。”
大赏这种事,要看赏什么,赏得好便是大喜,赏得不好便是大忧。穆家三代为将,自然对朝中各种事门道都摸得清楚。武将之赏,立功名,赏名号,加官级,金银财物大宅美女都是有的,穆家不慌不忧,他们受得起,但穆老爷子穆勇和穆远之父穆义都有些担心皇上赏公主。
钱财身外之物,拿得下用得起,但若是招惹上皇家的人,卷进人际斗争是非里,却是大大的不妙。爷孙三人关屋里相议了一会,说了些战报和赏宴的事,两位长辈都提醒穆远留心。
穆远不以为然,如意公主历劫归来,皇上怎么可能这般快又让她婚嫁呢?她受了这许多苦,该是好好休养平复的时候,那日看皇上对如意甚是心疼,定不会这般不体贴她又逼她嫁人的。
穆勇瞪着孙儿:“谁说是如意公主,皇上的女儿还少吗?你如今锋芒毕露,皇上要笼络人心,又要处处牵制,把你招了驸马,岂不是一举两得。”
驸马?那他岂不是成了如意的妹夫?
穆远心里一跳,极不舒坦。“我也没做什么,固守疆土是武将本分,况且此次全仗祖父和父亲,我所为不足挂齿,也未招摇,皇上定不会招亲的。”
穆勇与穆义互视一眼,没理他,继续讨论若是皇上这般赏该如何,那般赏又该如何。穆远也闭了嘴,他自幼耳濡目染,自然不是这么天真的,说出那些话来确是幼稚了。
可是,他真的不想不愿,驸马呢,多讨厌的身份。当初如意招婿,皇上请了众臣家子弟过去,他就非常厌恶,半点没给如意好脸色看。想到这他叹了口气,如意也是个倔性子的,当初她若是顺了皇上的意,在那群子弟中挑一个,她也就不必去夏国和亲了。
不对,他不该这般想,生在皇家,身不由己,他不是还教训过如意身为公主便该为子民百姓着想,肩负保护他们的责任吗?
可是,不该是如意啊。她这么倔,这么不服输,这么死不低头,所以她才会受这般的苦。若是别人,该不会如此吧?
不对,这般想太是不该。谁都不该受这样的苦,不是如意,也会是别人,怪只怪夏王残暴,禽兽不如。只是偏偏是如意呢,偏偏是她,而且还是他亲手将她送予了夏王。
穆远想着想着,又是叹气。
穆勇和穆义转头看了看他,这孩子是怎么回事,受赏而已,就算再难再复杂的情况也不是不能解,犯得着这般沮丧吗?
“这般德性,可不是我孙儿。”穆勇横眉竖眼,很生气。
做父亲的倒是安慰:“莫慌,只是猜想罢了,到那日再看。”
犒赏宴的那日很快到了,穆家爷孙三人,加上穆远的母亲,一行四人出席了盛宴。
这宴场面摆得极大,文武百官、皇后嫔妃都有在列。穆家因功大居高,坐得离主席近些,穆远一抬眼,便能看到如意。她坐在嫔妃的下首,身边还坐了两个妹妹。
穆远的母亲也见着了,小小声与穆义道:“有三位公主呢。”除了如意,那两位公主在列的意图,着实是让人忧心。
穆远听得母亲所言,心中也是忐忑,面上已有不悦。若皇上当众赐婚,可怎么好?他左思右想,除了断臂残疾,还有边关未平仍需远征不能耽误公主这个理由了。
穆勇这时瞪了穆远一眼,“勿急勿躁,今日这场合,无论赏什么你都得谢主隆恩,有什么日后再说。”这席上文武百官里,不少是对头,近来他们穆家风头盛,正是要低调谨慎的时候,当着众臣的面顶撞圣颜,是最蠢不过的举动。
穆远悄悄看了如意一眼,点了点头。她没有看他,只低头静静坐在那处,好像四周的喧闹与她无关。她好像更瘦了,原以为回到了宫中,有御医照顾有众奴伺候她应该好了许多,怎么如今看来,她还是没甚精神,还更瘦了呢。
穆母撞了一下儿子的腰:“别盯着那两位公主看,省得皇上以为你对驸马之位有意。”
穆远面上一臊,赶紧移了目光佯装低头喝酒,他哪有看那两位公主,他看的是如意。放下酒杯里装不经意又往如意那头瞧了一眼,她依然未看他。
琴乐歌舞,推杯举盏,赏宴热热闹闹,皆大欢喜。皇上终于开始论功行赏,穆家军中多位将士都受封加官赏了金银绸缎,穆勇穆义也受了赏,不过都是赐封号送财物之类的平常事,终于轮到了穆远。
“穆爱卿,穆小将军。”皇上明显心情很好,语气轻快。
席上的人都笑了起来,穆家三代武将,三人都在时,就变成穆老将军,穆将军,穆小将军的有趣称呼场面。
穆远听得皇上唤,赶紧整整衣装,站了出来,施礼应声,心里暗恼这些笑出声的人。他低首时借机偷看了一眼如意,这回她终于看向他了,正捂着嘴偷笑。
她也笑啊,她笑什么呢?穆将军,穆小将军,她不是也总是这般唤他的吗?
皇上大长篇大论地说着穆远的功勋,这是今日席上他夸赞最多的一次。夏军使毒,是穆远及时处置,请到神医,救下了全军将士;又是他使计声东击西,解了青山谷之危;还是他反施妙毒,瓦解了夏军兵力,一举拿下了夏国最强的军队;还是他勇闯梁城,救下公主,又逼降夏国新君,达成和谈。一桩桩一件件,这些大帽子压下来,穆远实在有些吃不消。
在他看来,这些事并非他一人所为。烟魂关是他爹主守,青山谷是他祖父,他是运气好请到了韩笑助阵这才解了一环又一环的危机,说到灭了夏王逼降新君,那分明是龙家老三带刺客所为。他做的,不过是趁乱救下了公主。
穆远看了看席上的龙大,同为武将,龙家这次明显是低调许多,真是狡猾,这些麻烦居然全让他们穆家背上。穆远看到龙大冲他一笑,然后施施然给自家娘子夹菜。穆远抿抿嘴,继续低头佯装认真听赏。
皇上洋洋洒洒与众人讨论完了穆远的丰功伟绩,开始说要给他什么赏。
穆远留意到皇上只字未提如意公主。按理说,夏国这事里,如意功不可没,从她回国百姓百官夹道欢迎的场面看,她的事迹怕是早已传遍坊间。可这等庆功盛宴,皇上居然半点未夸赞如意的大义勇敢。
穆远抬头看了眼皇上,皇上正对他微笑:“穆爱卿,你可有想要的赏赐?”
穆远忙低头施礼:“臣所为乃臣职责所在,臣不敢居功。”他若说他想要的赏赐便是皇上莫再逼如意和亲,让她自己选择自己想过的日子,这样可好?
当然,他想想而已,他就是乱想而已,他现如今脑子有些不清楚。
皇上哈哈大笑:“穆爱卿过谦了。有功者当然要赏。”他摆一摆手,一旁的公公拿了赏单开始念。
头一条,官阶进两级,升至正一品。穆远心里一跳,武将外官最高从一品,他的祖父父亲皆已是武将中的最高阶从一品,而他年纪尚轻,虽是将军之名,但一直正二品,如今连跳两级不算,还破了先例,成了武将外官中最高官阶的?
第二条,金银绸缎珍宝玩意巴拉巴拉,念得穆远有些走神。
第三条,赐宅一座,御笔亲题精忠报国将军府匾。这条一出,穆远的心里更是一跳。赐宅意味着他要当家,男儿当家,立婚也。
穆远的手心有些出汗。他低着头,忍不住又偷偷瞧了如意一眼。这一瞧正对上如意的目光,她眼睛明亮,唇角含笑,显然听赏正听得高兴,她一定是在为他欢喜。想到这穆远的背也出了冷汗,下一条,不会是赐婚吧?
报赏的太监又念了两条,终于到了最后一条--赏美婢十人。
不是赐婚,可着实也是让他难堪的。人人都知穆远年纪虽轻,却是个古板正经的性子,他不爱烟花之地,不爱美姬艳娘,甚至还有同龄的官家子弟取笑过穆远“铮铮铁汉,奈何童子”。是说他未尝过女儿香,这般年数了还是童子之身。穆远心里虽恼,但也不跟他们一般见识。可如今皇上当众赏美婢,那意思却是很清楚的。
果然皇上哈哈笑道:“穆爱卿护国守关甚是辛苦,待这些娇娘与将军解解闷,服侍伺候。”席上有人轻笑,穆远心中郁结,却不敢回头相瞪。他看了一眼穆勇穆义,两人冲他使了眼色。
穆远站在那处,越想越不舒服,脑子一热,竟道:“皇上,臣尚未娶妻,立妾收房并不合宜。再者,臣乃武将粗汉,用惯侍卫小仆,丫环女婢,上不得战场,杀不得敌军……”
他话未说完,皇上与众臣都笑了。穆家父子暗自瞪了穆远,这蠢小子,犯什么傻劲。
皇上心情好,笑道:“爱卿所言极是,美婢自然不是让你用在战场上的。”宴上有女眷,皇上的话未说太明,但男臣们都知言下之意,又都笑了起来。
穆远脸涨得通红,皇上又笑:“朕的赏赐,哪有收回之理,你且收了,想用在战场便用,用在别处也可,随爱卿之意。”这话又让众臣大笑。
穆远再没法说什么,赶忙顺着台阶下,叩谢皇恩。
穆远回到席上,心里真是不甚痛快,想到听赏的时候如意一直冲他笑,也不知最后美婢那项时她是何表情。他抬眼看她,却见她不再看他,又低着头默默吃菜。
这时皇上吩咐下来,舞娘又舞了起来,乐师奏乐,众人举杯互相道贺,好几个同僚过来向穆远敬酒。穆远喝了,寒喧客套了几句,再转头,发现如意竟已不在席上。
穆远也不知为何,心里惦记,又等了一会,还未见她回来,于是借口内急,推了一杯酒,也离席出去了。
穆远出了殿门,左右看看,往一旁的花园行去。月光亮洁,洒在石路上,清冷静然。冷风一吹,穆远酒醒了三分,暗怪自己多此一举。也许如意累了,回宫歇息了。他抬头看,天上星光闪烁,真是美丽。穆远信步入了花园,打算透透气再回去。看看星光,走了两步,忽然停住了。
前面站在花丛前抬头望月的,可不就是如意?
“公主。”穆远唤。
如意转头看到是他,露了笑容:“穆小将军。”
穆远点点头,却不知道下面该说什么好。
想了半天挤出一句:“公主近来可好?”
“好。谢小将军关心。”
穆远点头,又不知该说什么了,其实他想知道更仔细的,她可还会恶梦?可还是会没胃口?旧伤可全好了?右臂可还会痛?可是话到嘴边,问不出来,却变成了:“那个,那些美婢,我无意受赏的。”
话说完他自己怔了怔,他是傻子吗?跟公主说这些做什么呢?这些与公主何干呢?
如意却是笑:“将军,我有些话一直想与将军说,可是一直没有机会。今日相见,也是机缘,便与将军说了吧。”
穆远点头,“公主请说。”她把话题转开了正好,莫理他方才的胡言就对了。
“将军的心意,我是知晓的。”如意斟酌了一会,“可是……”
“等等。”穆远顿时急了,“我没甚心意,我将公主救下,自是该多关心关心,不然公主出了差错,未能平安回宫,我如何向皇上交代?我绝无旁的意思,公主莫多虑吧。”
她不会以为他对她有意吧?他绝无此意。难道大家对他的告诫成真了?如意觉得他对她有超乎君臣的非分之想?穆远有些急,他可是没有。
如意的话被他打断,有些愕然,她听完他说的,也不是太明白。想了想,还是接着说自己的:“将军,当日如意愿做人质回夏国,是如意自愿的,没人逼迫,没人游说。回到夏国会是什么遭遇,如意也是清清楚楚。将军对如意相护,能让如意在阵前拖延三日,为灭夏军争取了时机,如意感激。之后将军不顾凶险,潜入行宫将如意救回,如意感激。将军,虽是将军将我送回夏国,但一切都是如意自己的主意,如意愿意的。如意在夏国无论遭遇过什么,都与将军无关。将军切莫为此负疚。将军有愧疚之情,赎罪之意,如意明白。但如意也想让将军知晓,如意感激之意,真切深厚,绝无虚言。将军不必挂怀。”
穆远绝没想到如意要说的是这个,他张了嘴,惊讶又惭愧。
“公主……”这次他是真的挤不出话来。
如意看着他的表情,忽然明白过来:“将军以为……”
她苦笑,有些尴尬,掩不住眼中满是难过:“将军,我这般,哪敢有何非分之想。将军年少英才,前程似锦,如意祝将军顺心顺意,战无不胜,早日娶到意中之人。”
穆远闭了嘴,不再挣扎着要说什么了。他很羞愧,真的羞愧。如意的磊落坦荡越发显出他的小鸡肚肠。他觉得面上臊热,说不出话。
如意也不期望他还能说什么,她明白他的意思,但她并无生气责怪,她冲他微微一笑,施了个礼,转身走了。
她只是,心里有些难过罢了,这个就不必让他知道了。
穆远看着如意远去,真恨不得给自己一个巴掌。他没什么意思,他不知道为何要这么说。这么说,好象他生怕与她扯上什么关系似的,可是他不是,他是真的关心她,真的怜惜她,他甚至对那些看不起她非议她的人生气,可他为什么要对她说那些话呢,他紧张什么?
她根本就看不上他。嗯,当然了,他也没在期待什么,也不用她看得上。反正他就是……
他究竟想什么,他真是太混乱了,他一定醉了。
穆远晕头晕脑地回到了席上,心情很是消沉。如意再没有回来,她的位置空着,倒是那位置旁坐着的两位公主时不时望向穆远,这让穆远心情更糟。
闹了一晚,席宴终于是散了。穆家爷孙回到府上,并未马上回各房休息,而是去了书房,商议今日宴上受赏之事。
穆勇穆义顾虑几点。一是穆远年纪太轻,身居高位,未必是福。二是穆远品性人人皆知,皇上故意赏他美婢,显然是在试探,况且那两位小公主席上一直留心穆远,相看之意明显。第三点,皇上只字未提如意以身救国,舍命赴夏之事。
穆远听得这话,祖父父亲竟与自己留心的事一样,他也觉得未提如意事迹是有些蹊跷,如今想来,他觉得是皇上有意维护如意的闺誉,一旦大力宣扬如意赴夏之事,那在夏国遭遇过什么,大有想象空间。坊言流言是一回事,由皇上亲口宣扬又是另一回事。
皇上不提,臣子家眷们自然也明白意思,不敢多提。穆远想到这,有些替如意高兴,皇上对如意是有心相护的,如此甚好。
但穆勇穆义却是认为,皇上此举,怕是要给如意再嫁留条后路。
穆远心中的欢喜顿时被打得烟消云散。到头来,如意又不过是颗棋子吗?他有些气恼,坐那处一直板脸。穆勇穆义对视一眼,对穆远的反应有些不解,但想想今日耗了一天他也累了,于是又嘱咐穆远这段谨言慎行,莫出风头,其它改日再议,便让穆远回房去了。
穆远确是疲累,但他躺在床上就是睡不着。他想到今日自己出了丑,在如意面前显了他的丑恶之心,可那并非他的原意。但话已出口,收不回来,如意该是会看不起他吧?
或者如意以为被他看不起,会难过吧?
穆远翻来覆去,心里堵得厉害。皇上的深意,公主的相看,这些都比不上如意的误解让他着慌,他想他应该要找个机会去与如意解释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