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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少棠和雨化田又回了鸣凤楼,在那顿跟二位“厂公大人”共进的苦闷午餐之后,他们对于东厂和西厂来说,已经从暗棋变成了明棋,摆上台面,双方反而都不好下手,既然京城中厂卫耳目无所不在,在任何地方也没什么不同,所以顾少棠提议回去,原因是鸣凤楼四周街道四通八达人流稠密,有事容易脱身,而且八宝鸭子做的非常好吃。雨化田隐隐觉得第二个理由对她更加重要,可是第一个也说得通,也就由她去了。
这一日纷扰不断风波重重,二人都是有点累了,各自回房安歇不提。
顾少棠明明是极乏的,可是躺在床榻上,就是翻来覆去的睡不着,寸寸的筋骨和肌肤都在喊着酸痛,脑子里混沌成灰蒙蒙的一片,却如同有个金色小勾子勾在里头,每当她要沉沉入梦时就猛的一扯,如同鱼钩入肉般的钝痛,今天的风里刀贪图权势,罔顾她千里相救的一番苦心,让她觉得陌生又失望,虽然她以前曾无数次说过对风里刀“无药可救”,但也一直坚持不懈的挽救他,现在,有生以来第一次,风里刀拒绝被她挽救。
折腾到外边更鼓响了三更才,依然是半梦半醒,恍然间又回到了龙门决战那日,漫天黄沙,黑沙暴在狰狞的席卷一切,她被人踢中胸口,两肋剧痛,一口甜腥的鲜血直喷出来,溅开红花一朵,有人手提一把明晃晃的宝剑走了过来,狠狠踩住自己的脖颈,只见那人青衫玉面,冷冷的俯视自己,眼中杀意毕露,雨化田?不对,是风里刀! 顾少棠只觉心中大痛,抬头问道“你真的要杀我?”
风里刀唇边露出狞笑,宝剑“嗤”的一声就刺了下来。
“啊---”一声女子痛苦的呻吟在响起
顾少棠猛然清醒过来,拿袖子抹了一下眼角的湿意,翻身坐起,警惕的凝神侧耳倾听四周动静,过了半晌,还是只有雪珠子打在窗棂上的沙沙轻响,就在她几乎要以为刚才声音是梦中幻像要躺下接着休息时,忽听得外边北风夹着微弱但凄厉的一声“救命----”又传进了她的耳中,这下听得确凿无疑,顾少棠“呼”的一下跳到地下,把雕花窗扇猛的一推,窗外雪下的又急又密,夜空是一片不详的巨大黑暗,似要吞噬一切,只有大街两边石柱灯微弱的亮光,犹如鬼火跳动,顾少棠眼神犀利,似要看穿那重重迷雾。
“啊----”又是一声哀嚎传来,如果说刚才的两声是带着惊恐和求助的意味,那么这声,就是一条鲜活生命即将逝去的哀鸣。顾少棠的秀丽的眉毛皱了起来,一咬嘴唇,将外袍一套,连头发都来不及束,从窗口一跃而出。
顾少棠朝着女子声音发出的方向急奔而去,地下已经覆上了厚厚的一层雪,风卷着雪霰子,打得她脸上如刀割般的,长发在雪中飞舞,偶尔有几缕随风遮住了视线,也来不及拨开。虽然深夜大雪,孤身一人,前方可能又危险,但顾少棠不但艺高胆大,而且履历表上不是土匪就是黑店老板娘,杀人越货从不手软,人肉包子都不知卖了多少,曲曲小场面何足惧哉?只是担心来不及救人,却无恐惧之意。
穿过西斜街,转中间的一条胡同,周围是民居黑黑的门洞,都是大门紧闭,借着石柱灯微弱火光和雪地反光,顾少棠隐隐约约看到前方十余丈远,一团黑乎乎的东西横卧在路中间,她屏气凝神全身戒备,放慢脚步,缓缓走了过去,待到离着四五步,已经可以看出是个穿着绿色绸缎襦裙女子,在地上蜷曲成一团。
顾少棠轻轻叫了一声“姑娘,你怎么了?” 女子毫无动静
顾少棠又上前两步,伸手入怀扣住暗棋星玄,这才小心翼翼的弯下腰去,查看那女子状况。正凝神间,一条冰冷湿滑的手臂,无声无息的绕过她的脖子,猛然收紧!顾少棠惊骇无已,她本来防备地下的女子突然暴起伤人,却没料身边突发凶险,就算是雨化田这样的绝顶高手,走到用手肘勒住她的脖子这么近的距离,她也不可能不察觉,顾少棠心中一颤,心道身后这物难道是鬼祟不成?
不管是人是鬼,总不能坐以待毙,眼看那物越缠越紧,顾少棠星玄在握,向背后斜斜出手,可她视线受制,姿势不良,三枚暗器,都打在旁边民居的青瓦之上。她反应奇快,直接回手一招擒拿手雾中仙山,去扣那条手臂上的尺泽穴,尺泽穴是上臂大穴,只要被按住,必然手臂酸软,平你武功再高也不能使力。
顾少棠的手刚触到那条手臂,心中登时大骇:那手臂完全不是人类肌肤和衣服的触感,抓着它只觉又冷又湿,布满粘液,就好象...某种无鳞的鱼类。入手极滑,别说根本按不住尺泽穴,身后这个东西有没有尺泽穴都不一定。
那物力大无穷,一寸寸收紧,顾少棠只觉呼吸越来越困难,脸色涨得通红,虽然眼下情况甚是凶险,生死一线,但顾少棠多历风波,坚忍果决,知惊慌无用,伸手入又怀星玄,扣住手肘,直对着自己咽喉猛刺过去,这下几乎拼了同归于尽,虽然自己极为危险,但身后之物吃痛,必然松开,就算它有利害后招,至少解了此时窒息之厄。
一下刺出,那锋利的星玄就如同刺到厚厚的皮革上一般,只进了分毫就不再移动,顾少棠心中一凉,那物竟然刀枪不入不成?只觉眼前越来越黑,金星乱飞,脸色已经发紫,喉骨似要碎裂一般,顾少棠只是拼着一股搏命的勇悍,反手执着星玄,向那物背后乱刺,眼看神智将失,也不知刺中何处,她忽觉手中星玄“嗤”的一声,竟然是入肉之声,接着缠着自己的那物猛的一缩,顾少棠身体一软,匍倒在雪地之中,抚着咽喉猛的咳嗽起来。
呼进的空气带着自己鲜血的味道,却如此甜美,顾少棠眼里都是因为缺氧而溢出的泪水,勉强透过眼前乱飞的黑印辨认着这个差点要了自己性命的怪物:皮肤黝黑,看不出五官,似乎是人的形状,并没穿任何衣服,只有全身粘液在发亮,身体似乎没有骨骼关节一般,四肢软软的好似丝绸卷成的一般,软软的垂着。
顾少棠只觉得头皮都炸了,她这辈子见过最吓人的东西:沙蛇,眼下已经让位。她手脚并用,连滚带爬退出好几步,爬起来就往胡同口逃,却只觉腥风一卷,那湿滑的触感又到了脸旁。顾少棠暗叫此番性命休矣,却见身前青衣一闪,将她向后一扯,自己挡在她身前。
雨化田头发披散,长眉凌厉,剑鞘飞出,三刃醉雨剑凌空而起。
顾少棠这才觉得自己真的是死里逃生了,全身一软,坐在雪地里大口大口的喘着气,站都站不起来,伸手扯了扯雨化田的袍角,提醒道“这东西刀枪不入,弱点在背后某处,好像是天宗穴和脊中穴一带。”
雨化田微微点头,却不敢分神回话,那怪步履蹒跚,速度却是奇快,歪歪斜斜奔雨化田而来,左拳挥出,直击雨化田的太阳穴,雨化田回身闪过,一招落雁流云,对那怪一剑当胸刺出,那怪不知避闪,正中胸口,雨化田虽然听顾少棠说这怪刀枪不入,可醉雨剑乃是长剑,剑锋比顾少棠的飞刀要锐利的多,而且他这下是正手直面下来杀招,就算金钟罩铁布衫一类的外家护体功夫练到决定,也是抵挡不住,可是手中剑依然只入体半寸就不再前进,怪物浑如没有知觉,双拳依然挥舞不止。
雨化田应变奇速,飞起一脚,力道千钧,正踢中怪物胸口,此物虽然成功战胜了人类的生理极限,但还不能挑战物理学定律,大力撞击之下,身体向后平平飞出两处两丈远,“啪”的落在雪地上,四肢扭动不休。
顾少棠已经扶着墙站了起来,问道“它死了吗?” 如果是人,这么近的距离挨雨化田这一脚,只怕肋骨都碎成几段,把心肺脾肺上插的都是血窟窿了。但这个东西,顾少棠没把握。
话音未落,那怪已经一跃而起,姿势怪异如同一只大蟾蜍一般,又急速向二人奔过来,须臾即到面前,这次却是对雨化田一头撞了过来,眼看到了胸前,雨化田这次猛的往旁边一侧身,那怪收势不及直冲了过去,后背正对雨化田门户大开,雨化田就是要这个机会,醉雨剑三刃如电,齐发齐至,分刺天宗穴脊中穴,三声轻响,却无一能刺入怪物体内。
那怪似乎领会了雨化田的意图,突然暴怒不已,转身就向他猛扑过来,腥风扑面雨化田只觉呼吸一滞,待要举剑抵御,却听那物怪叫一声,似乎甚是痛苦,猱身窜上了四合院的屋顶之上,雨化田闪目观瞧,却见它背后左肋下一寸之处,钉着一枚星玄,自是方才怪物转身顾少棠趁机出手。
眼看怪物在屋檐上奔出丈余,顾少棠跺脚急道“快追!它已经受伤,别让它跑了。”,自己奔了几步,就要跃上房去,但刚才一番生死搏命,早就力竭,轻功竟然使不出来。 雨化田看她一眼,飞身一纵,踏着白雪皑皑的屋顶,朝着怪物直追过去。
顾少棠见雨化田去追,大为放心,这才觉得刚才被怪物勒住的脖颈滑腻腻冷冰冰甚是难受,伸手一抹,只见玉色的手掌上竟是鲜红一片,想到自己的脸上和脖颈上竟然都是鲜血,不由得有点恶心。忽然心念一动:她没有受伤,雨化田也没有受伤,勒住她时怪物也没有受伤,她心中一颤,几步奔到那个她最先看到的蜷曲在地下的女子身边,顾少棠先伸手在她鼻下,气息全无,全身冰冷,已经是死去多时,待要查看伤口,可那女子尸身倒毙在胡同深处,离路口的石柱风灯甚远,几乎完全在黑暗之中,看不分明,顾少棠只好扶着尸身的肩膀,将它拖过了三户人家门户院墙,只拽到风灯之下。
微弱的火光映照之下,只见那女子脸上还保持着死去前无限惊恐的神情,脸色嘴唇是一片煞白,比积雪还要白上几分,身上穿的是丝绸冬装,颜色艳丽腰身婀娜,应该是秦楼楚馆的歌姬之流,不是良家女子。顾少棠将她冬衣高耸的领口向下一拨,忽然“啊”的叫出声来,咽喉处血肉模糊,竟然是像被那怪物生生将脖颈掏空一般,饶是顾少棠见多识广,此刻也是胃中翻滚了。 自不必说,那怪物全身布满的,就是这苦命女子的鲜血。
忽听身旁风声一响,顾少棠今夜惊魂连连,已如惊弓之鸟,想都不想,直接伸手取暗器,却听得耳边熟悉的声音响起“是我”,顾少棠心中一定,只觉西方世界极乐鸟齐鸣都没有如此动听,转头一看,雨化田青衫长发,已经站到了身旁。
顾少棠问道“追到了?”
雨化田摇头“被我追急了跳进了护城河”
二人对视一眼,看对方都是一身血迹,狼狈不堪,均是无奈苦笑,潜回客栈不提。
回房后,顾少棠简单收拾了身上狼藉,叫来伙计弄热水洗澡,一番折腾已经是四更时分,窗外的天色已经是微明。她知此夜无眠,换了件干净外衣,直接去敲雨化田的房门。雨化田的头发也湿着,束手立在窗前,一副恭候大驾的笃定态度。
顾少棠也不客气,走到八仙桌前坐定,把盘子里的芙蓉红豆糕拿起一块,咬了一口,道“今天咱们遇见的是人是鬼?”
雨化田挑眉道“掌柜相信这世上有鬼?”
顾少棠说的干脆“不信,我手上几十条人命,没见他们谁来找我”
雨化田道“那你还要问?”
顾少棠皱眉道“可是那东西实在太怪了,如果说是人,哪有人骨骼可以随意弯折,皮肤是刀枪不能不入的?”
雨化田道“有”
顾少棠连嘴里的点心都不吃了,震惊的看着他。
雨化田继续道“我生在黔江大藤峡,是瑶人,族人世代居于黔江东岸,而隔着急流险滩的西岸,为苗人所住,幼时曾听长辈说起,苗人中有一个叫“密洛沱”的门派,擅长巫蛊邪术,他们会制作一种“鲵人”,就是将拐来的孩童,从几个月大,就浸在一种雄性黑鲵鱼的血液之中,这种鲵鱼产自密林毒瘴,血液犹如强酸一般,接触皮肤就会溃烂,如此将婴儿身上皮肤生生化去,再覆上一层鲵鱼之皮,待伤口养好,再用雄鲵的血浸泡。
如此这般到十年以后,毒志入骨,骨骼就如牛筋一般强韧,压折不断,而皮肤经过重重腐蚀,次次重生,跟鲵鱼的皮张在一处,韧如滕甲,刀枪不能伤。 再花十年光阴,教这些孩子一些粗浅的武术,他们就成了无坚不摧的杀手死士,密洛沱派就靠着这个,积攒了无数的金银,连中原人士,都有慕名而来,请他们杀人的,可惜这个过程太过凶险,一百个婴儿中,能长成杀手的,不过一两人而言。幼年只是听说,没想到今夜竟然遇见此物。
顾少棠听得连连皱眉,忽然想起一处不对“咱们今天遇到的这个,出手完全没有章法,好像有点少林罗汉拳的影子,但使的乱七八糟的。”
雨化田道“这个鲵人应该还没出师,不知怎么跑了出来。而且毒志入脑影响神智,待开始学武鲵人已经混沌不明,也学不会什么高深武功,但是他们不怕疼,也不怕死,靠着全身刀枪不入,也无人能敌。”
顾少棠忽道“那如果学成功夫后,再把他制成鲵人,岂不是‘两全其美’?”
雨化田笑道“此法太过惨酷,浸泡在雄鲵血液之中,犹如时时刻刻都在受剥皮凌迟之刑,若是成年的武林高手,只怕忍得片刻之后,就耐不住痛苦自绝经脉而死了,只能从婴儿练起,让他们不知道有不受苦的活法儿,也就能忍耐下来。”
顾少棠摇头道“人心难测,为了名利野心,也许真的有人愿意忍这十年凌迟苦刑,把自己化为怪物也不一定。”
雨化田不以为意,笑道“那我倒想一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