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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日之后,成化十三年三月十九日,出击沙城的三路明军发动了第一波攻城,比预计要提前的多,中路军以柏蓝将军的铁甲营为主,顾少棠的先锋营骑兵在前,夏衍左右翼穿插协同。
虽然景应龙一再抗议,但终于还是被顾少棠绑在营中不让出来,还派了十个亲兵看守。
马蹄飞扬,烟尘起,旌旗猎猎。
瓦剌人逼迫百姓修建的是防御工事就在前头,虽然没有完工,但已经足具规模,已经发挥出了它的威力。迎接先锋营的骑兵的,是埋伏的瓦剌士兵的弓箭,他们躲在丈余宽的防御壕沟中只露出头顶,只是埋头射箭。
明军却是无遮无拦,人和马同时栽倒,溅起的鲜血,又迅速渗入了黄沙。
顾少棠将手一摆,战鼓隆隆声擂起,这是继续冲锋的信号
冒着箭雨,以鲜血和牺牲为代价,缩短跟敌人的距离。
还不等明军骑兵冲到面前,毫发无伤的瓦剌人已经撤出壕沟坑道,登上了临时搭建,但地势有利而且互相关联掩护的的碉楼。
骑兵不能下马去爬楼,只能交给后背的步兵料理,可马匹能越过壕沟,后边跟着的步兵必须踏入,立即有人被瓦剌人撤走时早已埋下的弓弩暗箭射死射伤无数。
率先上了临时碉楼的几百瓦剌兵卒,身陷明军重兵之中,占据地形的优势,只是四处放箭,扰乱进攻步调,成了阵中的一个个小型的城池,伤害惊人,这些瓦剌死士出城前就知必死无疑,却更加凶蛮勇悍作战,步兵阵营立时陷入混乱之中。
对楼临冲和抛车这类大型的攻城器械就在更后,需要先填塞深沟,才能前进。
虽然进兵以前,三路明军已经事先拟好对策,可是由于敌人步下的重重防御和悍然不畏死的瓦剌兵卒,不可避免的阵型被拖长,进攻迟缓。
当顾少棠发现应该蚁附登城的步兵和攻城必不可少的云梯,撞车已经防御工事所阻隔,被抛在了身后时,她下令减缓进兵的速度。
首尾不能相顾,是兵家大忌。
第一波冲到沙城之下的是夏衍的左右翼骑兵,迎接他们的,是齐整的瓦剌士兵,和城头庞大的床弩,矢大如弩车凿,一矢能射数人。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本来就占据地利优势的瓦剌人展开猎杀。
顾少棠无奈之下领兵相救,总算在夏将军的士兵死伤过半前,把他们从瓦剌人手中拖了出来,先锋营也伤亡不轻。
这场仗打到这般时候,已经没法子再打,说要攻城,连云梯都没搭到敌人城头一个,己方已经损兵折将,没了士气。
日头过午的时候,鸣金收兵的信号终于响起。
人人脸色都不好看,顾少棠只觉一口黑气梗在咽喉,咽不下去也发泄不出,只是憋的难受,这仗打的太窝囊,比她中了金蚕丝陷阱是更让人无法忍受。
明军第一次进攻沙城,死伤两千五百余人,马匹七百余匹,仅歼敌三百余人,惨败而归。
三月二十二日,明军短暂休整后,重整旗鼓,再次进攻沙城,这次柏蓝将军吸取了上次进攻,队伍被拖长导致失败的教训,以铁甲营的身披重甲的步兵在前开路,压阵缓行,步步为营。
这次总算是顺利冲到沙城之下,但沙城地势高,城墙更高,攻城的明军士兵应该先用弓弩远射,把城墙上的瓦剌守军压制住,再把大型的云梯,撞车运输过来,或者蚁附攀墙,或撞开城门。
但因为城墙太高,明军弓箭十有*没等射上城头,已然掉头下坠,伤了自己人,偶有几支射了上去,也都是强弩之末没有丝毫力气,等于给敌人运输弓箭,瓦剌士兵可以捡起来直接拿来射伤明军。
更加糟糕的是,云梯撞车这些笨重的大型木制攻城器具,最大的问题在于:目标大,而且怕火。明军弓箭鞭长莫及,城头的瓦剌兵卒自然有恃无恐,没等云梯和撞车运至城下,大者如斗,小者如西瓜的火球,已然从城头腾空而起,朝着这些木质的庞然大物直飞了过去。
此物炸响如霹雳,因此又叫霹雳火球,是燃烧类火器,明军也多有使用,因为陶制的空心球体中所装为火药,因此炸响后燃烧时间不长。冲车和云梯被击中后,操作的兵卒训练有素,立即用早已准备好的潮湿兽皮去灭火。
火焰却并没有熄灭,瓦剌人使用的火球中流出一股黑色油脂状的东西,粘在水淋淋的兽皮上仍然在燃烧 。不一会儿功夫,最前边的十几架云梯都变成了火梯。
柏蓝无奈,再次收兵。
明军第二次进攻沙城,死伤五百余人,云梯十架,冲车三辆,敌军伤亡不足百人。
三月二十六日,顾少棠带一千骑兵趁着夜色埋伏在沙城附近,待瓦剌人再次驱使明朝百姓出城修建沟渠战壕时,现身偷袭,但当时城门未大开,混战一番后,城中守军增援迅速,顾少棠理解带兵撤了出去。这次小规模的战斗双方死伤相当,瓦剌人此后却不敢在派遣明朝百姓出城。
四月二日,夏衍带万余步兵,横渡乌尔会河,试图从西南侧面进攻沙城,但乌尔会河靠近沙城一方的河岸,距离城墙不足五十丈,登岸的士兵还不能立足,已经进入城头瓦剌士兵的弓箭范围,这次进攻,除了在河岸上留下几百具尸体和舟船,仍然是一无所获。
一连串的惨败,让在亦州的元帅景恕终于坐不住了。
是夜,无星无月,金顶大帐中熊熊火光之下,景恕的面孔犹如愤怒的雄狮,“啪”的一声,几张写着半月以来战报的信笺摔到了长案下跪着的几个将军脸上。
为首三人:柏蓝,夏衍,顾少棠,后边是景应龙江彬等人。
“这就是大明朝的将军!你们很有本事啊!这仗打的漂亮啊!”
“末将无能。”柏蓝将军脸有惭色。
“朝廷养你们是做什么?你吃着三品的将军俸禄就给我两个字‘无能’?!”景恕猛的一拍桌子:“当着将军尸位素餐,还不如滚回家种田。”伸手指着下边跪着的其他人:“你们也都是自认无能的吗?”
夏衍嗫嚅辩解道:“元帅...沙城的地势实在险要,末将等虽然拼尽全力...”
景恕冷冷笑道:“你倒不无能,只是抱怨沙城地势而已,是不是还要抱怨敌军主帅死的太慢啊?”愤然起身,走下座来:“打了败仗,不去谋划反败为胜,反而一个两个,不是自认无能,就是找借口遮掩,真是废物。!”
元帅震怒,彗星袭月,洪水拍岸,一时帐中人人寂静无语,连大声喘气的都没有。
“末将请带先锋营,突袭青龙堡。”声音不大,圆润沉稳。所有人都视线都聚集过来。
顾少棠抬起清澈的眼睛,凝视着景恕,身后有只手伸过来,扯住她左边的手肘,顾少棠转过头,却见是江彬,江探花这会儿连军纪和元帅当前都顾不得了,只是对她皱眉。
顾少棠不理他,转回头右边的锁子甲又被扯住了,这次是景应龙,他自从被顾少棠捆在营中后就没理过她,现在却把头摇得像波浪鼓一样,眼中都是焦急。
南北宽十余里,东西长30余里的山体是沙城的天然屏障,也是狮子山的一部分,主峰青龙峰可俯瞰整个沙城,所谓“青龙一失,沙城即失.”
此地如此重要,但自从开战以来,却没人提议过从这里进攻。就因为这里地形狭窄,山峰叠起,多陡坡绝壁,而且主峰定上有十数个碉堡组成的防御要塞,还有青龙堡这个地势最险的主要堡垒,可谓塞中有塞,堡中有堡,足抵十万精兵。
进攻沙城,不成还可以退却,直取青龙堡,却极其容易被切断后路,只能取胜不能后退。
胜利机会很渺茫,大量的牺牲却是毫无疑问。
景恕目光深沉,似在寻问:“顾少棠,你真的要选这条最凶险的道路吗?”
顾少棠郑重的叩首在地:“请元帅准末将带兵突袭青龙堡。”再次抬头,眼神坚毅。
这样的目光神态,是如此熟悉,景恕的思绪倏然飘远,是谁马鞭长指,挥斥方遒,要平定四方,踏破祁连?
易安将军,顾少棠也跟你一样有凌云之志英雄之胆,有孙如此,不负你神武将军一世英名。
景恕的面容柔和下来,从案上的檀木匣中抽出了象牙令箭:“好,传我元帅令,顾少棠领先锋营绕山突袭青龙堡,其余各营一体协同,不得有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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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风飒飒,孤星高悬,先锋营所余的全部一万四千名士兵,整体的站满了整片营中空地。
将军夜点兵。
顾少棠的白色征袍在夜色中依然抢眼,江彬和景应龙站在她左右两侧,雨化田职位是幕僚,论理不应出现在这个场景,但他既然是将军好友,还把顾少棠从绍赫手中带回来,自然也就无人再当他是柔弱文官。
顾少棠面对着下面一张张年轻的面孔,表情和语气都是淡然平静。
“凡我先锋营中将士听令。”
兵卒齐声称是。
“是家中独子者出列。”
下边瞬时一阵骚动,好一阵子之后,才有千余名兵卒犹犹豫豫的站了出来。
“有子女不满周岁者出列”
又有一些人疑惑的站了出来。
“家中父母年逾花甲者出列。”
骚动声音更大了一些,黑鸦鸦的人群中,有人大声问道:“顾将军,这是要干什么?”
顾少棠抿紧嘴唇,然后朗声道:“所有出列者,离开先锋营,交柏蓝将军统领,原地听命。”
骚动变成了嘈杂的噪音,先前站出来的人群情激愤起来,纷纷叫嚷:“我们要追随将军!”“我们是先锋营的人,不要留下!”
顾少棠杏眼一瞪,冷喝道:“再敢喧哗,军法从事!”
人群寂静下来,但被命令原地留下的人人目光愤懑,眼中似要喷火。
顾少棠道:“我知道各位袍泽,都是誓死杀敌,不畏牺牲的英雄,但青龙堡此战凶险异常,只怕十人九不还,若你是独子,家中白发双亲谁来供养?若你是慈父,嗷嗷待哺的稚子谁来抚育?我们远离家乡,舍死忘生征战边关,不就是为了百姓太平和乐?战士可以死,但若一人死,而举家无生趣,那这牺牲还有何意义?”说道此处,深躬到地:“顾少棠拜托各位了。”
雨化田的眼光深沉如潭水,落在她身上。
出列的兵卒们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并不响应,顾少棠就保持着这个躬身的姿势,一动也不动。
终于,一个士兵叹了口气,挪动了脚步,垂头丧气的走出了队列,后边的人慢慢跟上了他,一个接着一个,他们的将军就那么固执的弯着腰,等着这几千人沮丧缓慢的离开了自己的位置,聚集到另外一边,每个人的脸色都很难看,就好象马上要去敌人的重重堡垒刀兵弓箭中送死的是他们。
顾少棠站起身来,为快要断掉的腰背倒吸一口冷气,左手一举:“重新整队。”
还剩下九千九百六十三人。
顾少棠转过头,忽然瞥见一脸跃跃欲试的景应龙,垂眸片刻,开头道:“景将军,你没听见我刚才说的话吗?”
景应龙被她问的迷糊了,楞道:“你说什么?”
“我说:是家中独子者,离开先锋营,原地听命。” 她好看的眼睛冷冷的盯着景小侯爷:“你没听见吗?”
景应龙还在迷糊:“你是什么意思?”
顾少棠朱唇轻启:“你是家中独子,按照规矩,明天不能去青龙堡,留下来等柏蓝将军任命吧。”
景小侯爷瞬间只觉得所有热血都冲上了脑子,一颗心气的要爆开一般,冲过去揪顾少棠的领子:“顾少棠!你好样的!你看不起我是不是?你耍我是不是?”
江彬一看情势不对,下边士兵都在看着,副官“殴打”主帅这还得了,赶紧过去抓景应龙的手:“小侯爷快松手,这事还可以从长计议。”
景应龙见他来劝,仿佛看见亲人一般,委屈得顿时鼻子一酸,,语无伦次道:“顾少棠...他,他看不起我,他..不让我去,往日的情谊,他都是装的。”
顾少棠用力扳开他的手,整了整自己的领子,冷漠道:“江彬,你放开他,这是军令。他再敢胡闹,军棍伺候。”
景应龙更是急红了眼,又要朝她冲过去:“你叫监刑官打我军棍好了,一百,两百,随便打,但只要有一口气,我爬也爬去”
江彬正焦头烂额,却听得旁边一个老迈威严的声音响起:“景应龙随先锋营出征青龙堡。”
景恕高大的身影出现在营帐边,身旁跟着个布衣老者。
景应龙顿时感动的眼中泪花点点,由衷的叫了声:“爹!”关键时刻,还是亲爹管用。
顾少棠皱眉道:“元帅...这....”
景恕淡淡道:“这也是军令。”
顾少棠只得拱手:“是!”转身去对看傻眼的兵卒们下令:“早些回营休息,明天一早进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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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恕离开了,兵卒们散去了,气鼓鼓的景应龙瞪了顾少棠好几眼之后,也被江彬拉走了。
偌大的空场,黑漆漆的,只剩下夜风在呼啸回响。
顾少棠觉得有点疲惫,但又不想回营,晃荡到旗杆之下,缓缓的坐了下来,蜷起一只膝盖。
“你为什么不回去?”她向身后空洞的黑暗说,那个人还在。
“将军又为什么不回去?” 雨化田反问。
“......”
“顾少棠”雨化田语气平静,侧颜在夜色中俊美如妖:“你在害怕吧?”
顾少棠“腾”的一下翻身而起,冲到他面前站定,就好象一只发怒的幼狮,狠狠的瞪他,一字一顿的说:“我.不.害.怕。”
雨化田伸手去拉她的手腕,顾少棠缩手躲闪。
雨化田神态平和的看她一眼。
顾少棠觉得有点别扭,但又想知道他要干什么,也就勉强的不再躲闪,任由他把自己的手拉住。
雨化田握着顾少棠紧握成拳的手,淡淡道:“从帐中开始到现在,你的拳头就没有松开过。你害怕时就是这样的”
顾少棠眉间怒色闪过,猛的用力,就要抽回手。
谁知雨化田的手劲大的惊人,就如铁箍一般,任她使尽内力,还是纹丝不动。
顾少棠怒道:“你!”
雨化田听若罔闻,手上运力,将她的纤细的手掌一点一点的强行展开,雪白的掌心已经被她的指甲刺出了几个深浅不一的伤口,血迹嫣红。
顾少棠快气疯了:“你到底要干什么?!”
雨化田左手将她的手更用力的握牢,伸手入怀,取出了一方白色丝帕,将她掌中的伤处细细的裹好。抬起狭长凤眸:“害怕并不可耻,害怕也不说明你不能取胜,将军不要过分苛责自己。”
手上力道一松,顾少棠这才把手抽了出来,因为一直向后用力,猛的退了几步。
她低头看了看包扎好的伤口,又气愤的丢给雨化田一个白眼,转身回帐去了,一路嘀咕这个死太监行事越来越莫名其妙,难以理解,倒是分散了对于即将到来的恶战的焦虑担忧。
雨化田修长的身影,宁静伫立,青衫衣袂翩翩在风中飘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