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扬州守备太监府邸。
顾少棠半倚在床上,手上端着个青花瓷碗,碗里的姜茶丝丝冒着热气躺在床上,皱眉道:“我不想喝了?”
风里刀摇头:“不行,在冷水里泡了那么久,还在野地里吹风,当自己是铁打的?”
风里刀见顾少棠为救雨化田跳入急流,被水流卷着落入飞龙瀑,可那飞瀑高近百丈,不要说下去,瀑布下的状况连看都看不清,他焦急无已,却是无可奈何,只得忍下心肠,回双林镇找人帮忙,三娘虽然热心相助,可其他村民们都事不关己,说些“必死无疑”的风凉话云云,激得风里刀当场落下泪来,正呼天不应之时,却听的村口的马蹄声响,有几十个黑衣人骑马来到,却是所幸天无绝人之路,上午时分三娘已经颇为尽职的把风里刀留下的信函交给了乔装货郎的西厂探子,那探子不敢怠慢,旋即返回报与西厂在扬州的头目千户。
顶头上司突然驾临,那千户岂有不急?赶紧带着人马奔双林镇而来,正赶上风里刀焦头烂额,那千户是见过雨化田的,一看风里刀,也不用验证印信,纳头就拜,手下番役呼呼啦啦的跪了一地,看得村民们都是目瞪口呆。但他们出来只带着随身兵器,却没有绳梯之类的物件,风里刀也觉得西厂在扬州这点人手不足以救人搜山,当即写了封手谕给扬州守备太监宫坦,让他速备百丈长梯,再带五百人过来相助。
虽然地方上的守备太监并不属西厂统辖,但那宫坦却是十分乖觉之人,凭空得了这个奉承西厂的机会哪里肯错过,当即备梯子派人手不提。
但这几番来往折腾后,等风里刀再回到飞龙瀑救起顾少棠和雨化田,已经是深夜了。宫坦做事也十分周到,殷勤的把三人请到守备太监府小心安置。
顾少棠继续一小口一小口的嘬着姜汤:“那孩儿如何了?”
风里刀笑道:“孩子早就送了过来,正在隔壁睡着。倒是三娘,突然跑来那么多官府的人,三娘都吓呆了,我好言宽慰了一阵才缓醒过来。”
顾少棠道:“她也算雪中送炭,对咱们不错,可不能亏待人家。”
风里刀道:“我走时命西厂的人留了一百两金子给她,可保她晚景无忧了。”说罢惫懒的笑着看顾少棠:“顾帮主,我办得可妥当?”
顾少棠伸手在他头上敲了个爆栗,笑道:“办得好,有赏!”顿了顿又问道:“雨化田怎么样?”
话一出口,方才欢乐融融的空气就是一滞。突然到来的安静让顾少棠心中有些不安,雨化田在瀑底的那些言语,只能是天知地知她知他知,法不传六耳,却不想风里刀也突然对这个名字更加敏感了起来。
片刻后风里刀才笑道:“宫坦请了最好的郎中治了伤口也抓了药,他武功那么好么样大碍,那家伙也在隔壁,跟章阁老那儿子扔在一处,让他们互相照看着吧。”
顾少棠自我安慰风里刀看起来并无异状,可心中也隐隐的知道不过是自欺欺人,恋人的心何等的敏感,就算他不知道瀑布下隐情,凭她今天差点追着雨化田赴死,又衣衫不整的相处许久,也很难怪他多心。
正烦恼间,忽听得屋门外有人叩门:“督主,有事禀报。”
风里刀立时收了脸上笑容,肃容道:“进来。”
不多时一个红脸膛的魁梧汉子走了进来,对风里刀单膝跪倒。
风里刀这西厂厂公的威风架子也摆得轻车熟路了,手轻轻一摆:“千户请起,是何要事?是寻到那怪物了吗?”
那千户站起回话道:“属下无能,还没找到怪物,但我们搜山之时,抓到了个形迹可疑的土匪,不知督主是否要审问一下。”
风里刀冷淡道:“山中自然有的是土匪,你是找不到怪物,随便抓人来充数吗?”
千户又噗通一下跪了下去:“属下不敢。”
顾少棠忽道:“你们抓到的土匪叫什么名字?”
千户不知顾少棠是何身份,但见这少年大模大样躺着,督主大人殷勤的坐在床边,不敢怠慢,恭敬回道:“他说,他叫韩冥。”
顾少棠和风里刀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
风里刀轻咳一声,道:“这人你们抓的不错,把他带到这里,我要亲自审问。”
千户大喜,刚才被斥责还以为要倒霉,没想到督主态度突然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转弯,喜从天降的提人去了。
雨化田喝了郎中开的药,正在床上迷迷糊糊的躺着,睡不着却也不想睁眼,忽然觉得脸上一热,似乎是什么湿黏的东西落在自己脸上,只好勉强睁开了眼睛:那婴儿不知道什么时候睡醒了,从襁褓中挣脱出来,爬到他旁边,圆溜溜的眼睛直愣愣的看着他——把口水滴到了他脸上。虽然伤口还隐隐作痛,雨化田还是坐了起来,把这个他不熟悉的物种摆到了一边。
那婴儿觉得他是在陪自己玩耍,对着雨化田露出了个大大的笑容。
应该怎么应付?雨化田思忖了片刻,于是他也勾起了嘴角,这笑容足以让梅香之流的少女少妇为之癫狂,也可以让大明无数官员为之胆寒,可惜婴儿有种天生的本能,可以分辨一个笑容的真与假,于是他毫不给面子的,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不多时,韩冥被五花大绑得结实,由两个番役压着推搡着弄了进来,脸上头发上都是血迹尘土。顾少棠不禁感叹这土匪是在是太倒霉了,好好的在青楼睡姑娘,被她和雨化田逼得跳瘦西湖,接着被鲵人踩打得半死差点碎脑袋,好容易跑了,又赶上风里刀下令西厂搜山,变成阶下囚。
“你们这些狗官,要把韩爷怎么样!”韩冥一进门就不停的骂骂咧咧,一个人在经历了这么多倒霉事之后,还能精力这么好,也是奇迹。
旁边番役猛的一踹他腿窝,把他踹得跪在了地上:“老实点,这是西厂厂公。”
番役待要再打,却被风里刀喝退了出去。
韩冥改口骂道:“狗太监!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风里刀慢条斯理道:“韩冥,我们不是想杀你,而是有事要跟你合作。”
韩冥嗤之以鼻:“杀了韩爷容易,让我跟你们这些没卵子丧阴德,只知道陷害忠良,祸害百姓的狗太监合作,万万不能。今日就叫你们看看土匪的气节!”
风里刀眼睛一转:“那个怪物杀了你寨中那么多兄弟,你就不想知道他是谁派来的,给枉死的兄弟报仇?”
韩冥脸涨得通红:“仇自然要报,可我七尺男儿,断然不会跟东西厂的阉狗同流合污。”
顾少棠忽然开口:“匪帮中人讲的一个义字,恩怨分明,不能对不起一个恩人,也不放过一个仇人,对不对?”
韩冥干脆道:“对!”
顾少棠道:“前天夜里,我们在鲵人手中救你一命,你一个谢子都没说,就偷偷溜走,可算得上知恩图报吗?”
她此时装束已变,韩冥抬头辨认了好半天才认出面前果然是那夜救他的白衣少年,犹豫道:“你救我是不假,可我断然不能跟阉党败类合作,欠你性命你取回就是。”
顾少棠轻轻一笑道:“我又不是西厂的人,你不肯和他们合作,和我合作总可以了吧?”
韩冥疑道:“跟这“西厂厂公”亲近,你能是什么好东西?”
顾少棠朱唇轻启:“我是顾少棠。”
韩冥脸色一震,牛眼瞪得老大,惊道:“你是顾少棠?那个射死了瓦剌大汗,夺回亦州沙城立下大功的少年将军?”
顾少棠点点头:“是我。”
虽然听说顾将军是个美少年,但眼前人也太纤细单薄,韩冥将信将疑的摇头:“我不信,你怎么证明你是顾少棠将军?”
顾少棠苦恼的皱起了秀气的八字眉,她出门查案又不会带着兵符或者兵部开的介绍信什么的,哪有能证明身份的东西?想了想,道:“沙城之旁的狮子山中有一伙儿土匪,大当家叫胡彪,他借响马山道给我穿山而过,才救下亦州,这能否证明我就是顾少棠?”
韩冥摇头:“顾将军战绩显赫天下知闻,这暗渡陈仓之计很多人也知晓,不作数。”
顾少棠忽然灵光一现:“哦,胡大当家还把他的马送给了我,叫做云龙的。”
韩冥跟胡彪却真是旧相识,亦州沙城一线明军大胜,胡彪自觉脸上有光,也曾给他递书信炫耀过他让明军借山道,还送了一匹叫云龙的好马给那少年将军之事,此时他一听“云龙”,便知此等细节非顾将军本人不可能知晓,脸露喜色道:“你果然是顾将军!”
却听房门“咣啷”一响,雨化田眉头紧锁,一脸沉郁的走了进来——手里拎着那个哇哇大哭的婴儿。
四人一照面,都有点愣住了,尤其是韩冥嘴巴惊讶的大张着,方才明明是一派官府审土匪的森严气象,怎么突然跑出个孩子来?
顾少棠道:“你身上有伤,怎么不……”说了半句就停住了。她发现自己不知道该怎么面对雨化田了,再亲近如往昔固然不行,但你跟一个人一起经历了那么多可告人的和不可告人的事后,再开始客套的打官腔,也是一件很难的事。
雨化田听而不闻,也不抬眼看她,径直走到风里刀身边,不由分说把婴儿放到他旁边的矮几上,他先前讨厌跟风里刀说话,大多数时候是通过顾少棠转达,现在顾少棠也不能说话了,只好当哑巴,谁都不理会。
风里刀一怔,他现在的身份是权势熏天的西厂厂公,哄孩子成何体统?转眼看顾少棠,顾少棠脸露无奈,她是传奇得连土匪都佩服铁血将军,更加不能接这差事。雨化田当然也不会再把这累赘抱走。
一时之间,三人或是不想管,或是不能管都僵持不动,只听得婴儿哭得一声比一声撕心裂肺,嗓子都哑了。
忽听得一个愤怒的声音嚷了起来:“你们怎么能这样?!”
顾少棠三人一齐转头,却是韩冥,姜黄脸都气得涨成了黑红黑红的:“你们这些骑马的坐轿的当官的当兵的,就把百姓家的娃娃拿来玩弄戏耍!这么小的孩子,哭坏了怎么办”直视着顾少棠道:“顾将军,都说你是爱护百姓又有本事的好将军,我看跟西厂的缺了人性的太监们也是一丘之貉!”
顾少棠微露尴尬之色,本来看着孩子哭就有些心疼,顺势就抱了过来,但任凭她再哄抱抚弄,那婴儿就是啼哭不止,都快哭得抽过去了。
韩冥急得“呼”得一下站了起来,道:“给我,我来哄。”
三人又一齐转头看他,这韩冥身高体壮,黄脸虬髯,丑得就跟庙里的瘟神走下来一样,听他说要哄婴儿,都有点不敢相信。
但顾少棠此时被吵得头大了,额头见汗,只要这瘟神不把孩子当面吃下去,她还是很乐意把它暂时交给他照看的。对风里刀一努嘴:“给他松绑”。
在扬州守备太监府中,也不怕他翻上天去,风里刀走上前去,掏出匕首割断了他身上绳索。
韩冥也不理会身上被绳捆索绑弄出的青紫伤痕,直接来在顾少棠面前,轻手轻脚的接过了婴儿,小心翼翼的好像捧着一个无价之宝,轻轻的哄弄起来。
这彪形大汉土匪一脸温情的哄婴儿场面,就好象远古巨兽温柔的低头嗅一只幼猫,出奇的不和谐又出奇的和谐,雨化田都有点愣了。。
说也奇怪,也不知他的手法有何精妙之处,那婴儿到了他手中哭声立刻就小了,过不多时,变成了抽抽哒哒的啜泣之声。
顾少棠啧啧叹道:“没想到你还真有办法。”
韩冥道:“我有一个儿子……”
顾少棠立觉不对,转头瞪他:“你既然有家室有儿子,怎么还在那铜雀台跟什么红牡丹绿芙蓉的纠缠不清?”
韩冥抬起头:“我有一个儿子,可惜他活不到两岁上就死了,跟他娘亲一起去了。”
顾少棠迟疑道:“他……他们是怎么……”
韩冥的眼中渐渐泻出冰冷的痛恨来:“十年前我在苏州当捕快,娶了个貌美的娇妻,有个不到两周的儿子,我做不惯贪赃敛财之事,只有俸银微薄,但妻子手巧,擅长苏绣,买些手帕之类补贴家用,一家人虽然清苦,但其乐融融,岂料祸从天降,东厂厂公万喻楼的儿子万剑不知何故路过苏州,我妻的绣品被知府献上,那万狗贼见了十分喜欢,就硬要传了绣娘相见,色胚见我娘子貌美,就出言轻薄,我娘子誓死不从,逃回家中……”说道此处头上青筋根根暴起,咬牙切齿道:“那禽兽不如的东西,竟然尾随至我家中,奸杀我妻,连未满两岁的小儿都不放过……”
顾少棠听得白日昭昭还有如此惨事,不由义愤填膺:“然后呢?那万剑可有被绳之以法?”
韩冥冷笑:“官官相护,知府非但不为我妻申冤,只是给了我五百两银子,令我不许声张,否则人头不保。”
雨化田淡淡道:“万剑当年在苏州为太后生辰采办绣品,被个捕快割断了咽喉,原来就是你?”
韩冥哈哈大笑,眼中是复仇的快意:“就是我,我杀了那狗贼,砍伤了知府,痛快为妻儿报了仇,然后
到这山中,落草为寇直到今日。”
顾少棠点头道:“难怪你如此痛恨东西厂,宁死也不肯跟太监合作,”想了想,又低声自言自语了一句:“万喻楼怎么会有儿子?他也是假太监吗?”
风里刀接口道:“现在东厂的曹云钦就是曹少钦的干儿子,这个万剑大概也是……”他突然梗住了,挑眉看顾少棠:“什么?‘也是’?”飞快的转脸看了雨化田一眼,继续盯着顾少棠。
顾少棠心中一沉,方才听韩冥家中惨变太过入神,一时忘形,说了不该说的,也不知该如何接口,嗫嚅不语。
雨化田倒镇定如常:“万剑是万喻楼的义子,”对韩冥道:“虽然万喻楼已经死了,但东厂还在,你的仇还不算报得十足十,那个追杀你的怪物,也跟东厂有人千丝万缕的联系,你若跟我们合作,妻儿和兄弟的新仇旧恨可以一齐了结。”
韩冥明显心动,迟疑道:“你们莫哄赚于我。”
顾少棠赶紧道:“定然不会。”然后将卅年冤案,寅甲线索,阁老章骢还有鲵人跟东厂之事大略说了一遍,但对自己身世却略过不提。
韩冥听罢忿忿不平:“章骢那个老狐狸,竟然也是东厂的走狗,我真是瞎了眼,才为他所用。”
顾少棠问道:“关于那寅甲当物,你可知晓?”
韩冥道:“老狐狸鬼精,我可全然不知。”
顾少棠指了指他怀中婴儿:“这就是章阁老的心肝宝贝的老来子。”顿了顿又道:“虽然不够正人君子,现在也无法可想,我只能碰碰运气,看看能不能用这孩子,换出老狐狸手中的寅甲当物。”
韩冥想了想,道:“我还知道一个地方,值得一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