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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化田左手在床头一扳,从木雕花鸟后抽出把尺长的短剑来,倒转剑柄递给顾少棠:“以我做人质,他们不敢动手。”
两个窥视暗门之后,东厂的几个档头朝空隙中窥探已久,眼中都酸痛不止,几欲流泪。
大档头陆金疑道:“雨化田搞什么名堂?半天都没什么动静,也不见那小太监出来。”
二档头哈铭摸了摸自己的酒糟鼻,道:“雨化田也是个好色的,以前就跟万贵妃不清不楚,多半看那小太监清秀……嘿嘿……搞些假凤虚凰的勾当……”笑声中大有淫秽之意。
陆金忙暗中踩他一脚,微微向后一努嘴,哈铭这才想起自家厂公曹云钦就在身后“督阵”,这番言语虽然是说雨化田,但物伤其类难免触到他痛处,后悔的冷汗直冒,赶忙闭嘴。
曹云钦阴着脸站着后边,并没说话。
忽听得屋内床榻方向一阵震动厮打之声,震得地面都微微动摇,几个档头相顾色变,曹云钦一个箭步冲上来,推开哈铭,自己朝屋内望去。
顾少棠右手拿着短剑,环架在雨化田脖子上,二人一齐从塌边缓缓走了出来。顾少棠在雨化田耳边低语道:“不过到百招,天下有几个人能挟持得了你雨厂公?东厂的人又不是傻子,他们怎么会相信?”
雨化田嘴唇不动,低声道:“他们信与不信无关紧要。”
二人说话间已经走到了房间的中央,墙外东厂首脑正如热锅上的蚂蚁商量对策,顾少棠眼角的余光扫过隐藏在仕女花瓶和紫檀木架后的窥视暗孔,心中忽然升起一个念头,继续耳语道:“这屋中只有床榻那边是他们看不见的死角?”
雨化田的想了想,一本正经的低声道:“书桌旁和四个屋角大概也看不见……”
顾少棠的耳朵又烧了起来,又羞又恼:这人从头到尾就没安什么好心,明明其他地方也可以躲开敌人,偏偏要骗自己去床上。越想越怒,她左手本来只是虚扼在雨化田颈侧,忍不住向前一弹,打在雨化田下颚,又飞快缩了回来,口中冷冷喝道:“快走!少耍花样!”小惩大诫,也是演给东厂的敌人戏文。
雨化田既然实言相告,也知道惹炸了毛的小猫非伸爪子不可,微微苦笑:“将军,你力气太大了。”
顾少棠不服气的哼了一声,低声嫌弃道:“我还没嫌你下巴太尖戳到我的手呢。”话方出口,忽觉这番言语似是情侣“打情骂俏”一般,强敌环伺,自己怎么也学雨化田一般没轻没重,又羞涩懊悔起来。
二人推开了房门,火光外边东厂的番役已经黑压压的站了一院子,为首的厂公曹云钦,背后是陆金,哈铭,朱骥三个档头。
曹云钦倒背着手,脸色很是秽气,叫道:“你是什么人?跟雨化田有何关系”
顾少棠早就扯起衣领遮住大半张脸,冷笑一声:“西厂雨化田禽兽不如,十恶不赦,我来杀他,是为民除害。”此时雨化田反抗不得,不骂白不骂。
曹云钦道:“你以为你杀了雨厂公,能逃出我东厂的天罗地网吗?”
顾少棠道:“天罗地网还是蜘蛛织网我不管,你们这班饭桶都滚开,别挡本大爷的道。”
曹云钦道:“若我们不闪开呢?”
顾少棠手掌一翻,寒刃贴到了雨化田的咽喉:“我立刻就杀了他。”
曹云钦脸色就更秽气一些,沉默不语。
顾少棠挟持着雨化田,缓缓朝人少的一个方向退了过去,东厂的番役各持兵刃,跃跃欲试,但没得曹云钦的许可,都不敢动手。
二档头哈铭按捺不住,从袖中摸出了块淬毒的飞蝗石,抽冷就朝顾少棠右肘飞了过去。
只听“啪”的一声脆响,竟然另有一物飞来,跟飞蝗石撞在一处,将其击得粉碎。
哈铭辨明那物的飞来方向,不禁愣住了,对曹云钦道:“厂公,你……”
曹云钦气急败坏道:“没我命令,任何人不得出手!”
雨化田离他们已有两丈余远,闻言不禁微微勾起嘴角:他自愿到东厂闭门思过,他既是东厂的囚犯,但东厂也就有保证他安全的责任,皇帝本来对曹云钦落井下石颇为不满,如果他再被东厂的人打成重伤,朱见深必然同情之余大为震怒:“护卫不利纵容刺客伤人”甚至“密谋暗害”这类的罪名,厂公曹云钦十成十要吃不了兜着走。
现在最怕他受伤的人,莫过于曹云钦了,他不是人质,而是保护顾少棠的一块盾牌,有他在,东厂投鼠忌器,就不敢动手。
二人有恃无恐,如入无人之境,在东厂刀剑从中,渐退渐远,曹云钦的脸气得都青了,他有十万分的把握这个不知何处跑来的小太监就是来跟雨化田窜通消息的,怎奈自己棋差一招中了雨化田的算计,只能眼睁睁把人放走。
不到一炷香时分,顾少棠和雨化田二人已经来到了东厂花圃的南墙之下,东厂的番役们憋了一肚子气,虽然不能出手,也亦步亦趋的跟了过来,将他们围住。
雨化田身体一侧,反手握住了顾少棠搭在他肩侧的手,低声道:“向西,甩开追兵再回去,记得你答应我的事。”
顾少棠微一点头,雨化田顺势弹开她持剑的右手,顾少棠佯败,抽手回身,后退了几步,跃出了墙外。
雨化田回过头去,浓墨般的夜色可留伊人清影片刻?
却听得身旁冷笑:“雨化田,你不要把我们都当傻子,你早不弹开那刺客,晚不弹开那刺客,偏偏要把他送到这里才出手”曹云钦暴怒不已:“我看这根本不是什么刺客,分明是你的党羽!”
雨化田心情甚好,哂笑道:“既然如此,曹厂公快些找寻证据,夜太深,我受了惊吓又十分劳累,就不奉陪了。”举步朝自己的囚室走了回去。
京西胡同密布,道路曲折,虽然是深夜,路上仍有行人来往,顾少棠脚步匆匆,穿大街过小巷,兜了足有一个时辰,身后的叫嚷和脚步之声,渐渐消失一个都听不见了。
她跑得也有些气闷,走到护城河的一处拱桥之旁,拉下了遮面的掩饰,望着潺潺河水,今夜发生了太多大事,是她始料未及,足以改变她的人生。正出神间,忽然听“啊呀”一声惨叫,在她左手畔的杨树林之中传了出来。
顾少棠立时警觉,扣了星玄,喝道:“什么人!”
一个修长高大的身影从暗影中走了出来,脸上是一如既往的沉静如水:“最后一个东厂的追兵。”
顾少棠惊道:“牛得意!你为什么会来救……”她刚说了一半就噎住了,小八字眉愁苦的颦起:雨化田在东厂,能调动得了牛大档头的就只有……
牛得意冷冷的望她一眼,转身就走。
顾少棠站在河边吹了夜风好一阵,才想起,临别时牛大档头看她的那个眼神:应该叫做“不屑”。
司礼监.观海阁
东厂厂公曹云钦站在游廊下,焦躁不安的抖动着膝盖,望着观海阁中明亮的烛火。
今夜一场大闹,几路东厂追兵都没能抓到跟雨化田暗中沟通消息的‘小太监’,曹云钦知道消息瞒不过司礼监的耳目,连夜跑了过来“负荆请罪”。
偏厅侧门一开,闪出个身形窈窕的宫女来,曹云钦见状赶忙迎上去:“梅香姑娘,林公公他,是不是还没安寝?我有要事跟他禀明。”
梅香摇了摇头:“公公是没安寝,但这会儿也没空见你。”
曹云钦急道:“公公在见什么大人物?事关西厂雨化田那厮,不能拖延……”
自从龙门沙漠归来,梅香对“雨化田”已经怎么在意,只是乍闻这名字,又让她想起那位梦萦魂牵,自己亲手赠玉镯的“风公子”,不由心中一阵荡漾,过了好一会儿,才不耐烦道:“曹厂公,林公公的规矩你又不是不知道,就算我知道也不敢告诉你。”微一施礼,转身回去了。
她是林芳身边亲近的大宫女,曹云钦心中有气,却也不敢发作,只好继续在冷飕飕的夜风之中苦等
司礼监中温暖如春,林芳并没有像往日见其他访客一般慵懒的倚在卧榻上,而是披着狐裘坐在八仙椅中,脚下搁着仙鹤牡丹的黄铜暖炉,炭火正炙。
红彤彤的火光之下,他的肤色却越发惨白不似活人,微笑道:“你我也许久没见了。”
“司礼监与内阁本就该水火不容,上报天恩,下济黎民,于情于理不见才是好事。”
首辅商毅微捻须髯,仍然是一副正气凛然不苟言笑的君子面目。
林芳甚重养生,往日早已安歇,此刻脸上有些倦容:“雨化田这班猴崽子竟把些陈年琐事翻出来,也算有些本事。”
商毅的脸轻微扭曲了一下:“他们能成什么气候,还不是景恕和马德彪两个老东西在背后指使。”
林芳幽幽叹了口气:“三十年前你们还都是小孩子,转眼都是满头白发的老家伙了,我比你们还要老几十岁,虽然没有含饴弄孙的福气,但总想着安生度日,可他们既然找上门来,总是不能不管……”
商毅皱眉道:“眼下的状况,虽然西厂废黜,但皇帝对雨化田不但没有疏远,反有同情回护之意,只怕过得几日,找个由头又提拔起来。死灰复燃可就前功尽弃了,所以我才来与你商量,不如你我联手,倒不一定要他死,只要让那雨化田不得翻身就够了。”
林芳道:“首辅大人,恕我直言,您太莽撞了。”
商毅沉了脸,哼了一声。
林芳似没瞧见一般,继续道:“但事已至此,也只好各个击破,”他松弛的眼皮微微抬起,浑浊的老眼中阴森的光芒一闪而过:“一个一个来,从雨化田开始好了……”
商毅道:“下月初七,雨化田闭门思过整一个月,皇帝必会照见,我已经让他们搜集他平日嚣张跋扈,威逼百官的证据,整理成详细奏疏,若林公公再援手相助,雨化田的御马监也呆不长。”
林芳轻笑道:“跟废西厂时一样的招数?不妨说明白些,上次您手下那些文官如强贼匪盗一般,凶巴巴一拥而上,让陛下的面子往哪儿搁?他回护雨化田,您倒有一半功劳,这次不思悔过,还想故技重施,非但不能把雨化田赶出御马监,也许西厂都回到他手里了。”
商毅老羞成怒,冷冷道:“那林公公可是有什么能一下子置雨化田于死地的妙招?”
林芳笑得咳了几声,身旁的韦德兆赶忙递了参茶,林芳喝了几口,待咳喘止歇,才道:“妙招谈不上,我自幼在宫中,没读过什么书,但总记得那些前朝的大臣将军,死在对头人手里的,可比死在自己亲信手里的少得多了。”
商毅心中一动:“林公公是说……”
林芳气喘道:“有些事,你派一百个大学士,尚书,侍郎说,皇帝也不信,但若雨化田身边的人说,就大不相同了。”
商毅犹豫道:“西厂的人,似乎对雨化田都忠心不二”
林芳半合了眼:“忠心不二只不过是你没给他他拒绝不了的东西……”回首见梅香垂手站在香炉之旁,问道:“是谁来了?”
梅香回道:“是东厂厂公曹云钦,说有要事,还在外边等着。”
林芳唇边泛起鱼鳞般的皱纹,缓缓笑道:“韦德兆,你去招呼一下,不要让曹厂公等急了。”
顾少棠勉强睁了睁酸涩的眼睛,看看眼前的棋盘,两指夹着一枚黑子,就欲落下
对面的景应龙一抬手挡住顾少棠落子的手,不满的嚷嚷:“顾少棠,你往哪儿下双眼为活,单眼为死,你这么一下,不是把自己出路都填死了?”
顾少棠微一摇头,试图把萦绕脑海的念头都摇出去,道:“那我重新下吧。”
景应龙把手里的棋子往匣中一掷,叹了口气:“不下了不下了。我看你从早上来了,就坐在那儿一直发愣,才想输棋给你给你解解闷,下了这么半天,想输都输不成,你的心思就没再在这儿。”
顾少棠对他笑一下,并没说话。她昨夜没怎么休息,一早起来就被景恕差人叫了过来,但还没等她到,景恕又与突然到访马指挥使一同出去,过午也没回来,虽然精神疲累,但其实她心中是有些庆幸的,暂时不用去面对风里刀,让她有种死刑之前得到缓刑的放松感,她花了生命中的许多时间去保护风里刀,不让别人伤害他,却不得不面对这样的事实:最终伤害他最重的,将会是她自己。
景应龙见她笑容中大有惆怅之意,关心道:“你是担心雨厂公还有神武将军的案子?”
顾少棠的复杂心事当然不能对这个无忧无虑的小猴子明言,只好点了点头。
景应龙一脸阳光灿烂的拍了拍她的肩膀,笑着安慰道:“有我爹和马叔叔在,一定没事的。”
忽听得门外回廊脚步声响,景恕含着怒气的声音传来:“想不到他如此冥顽不灵……”
马德彪语气也甚是沉重:“也难怪杨大人明哲保身,虽然他与商首辅素来不睦,但此时我们与商毅鹬蚌相争,胜负还很难说,他不敢贸然出面,也是怕引火烧身。”
景恕的声音大了起来:“天下哪有如此便宜的买卖?他杨其叶要等商毅彻底失势才肯表态,那还要他何用?!”
马德彪沉声道:“这场争斗,朝中上下人人都不能置身世外,商毅手下的文官倾巢而出,我们更不用说,也是倾尽全力,只有杨其叶和他的都御史衙门算得上一股足以左右胜负的力量,他也明白这一点,所以更加不肯轻易表态,只是态度暧昧的待价而沽。”
景恕愤怒的像三十年前的那个少年,道:“御史?!哼!这些个官儿,只知道算计自己的功名利禄,顶戴乌纱,全无半点体恤忠良,爱护国家之心。” 一推门扇,走进了偏厅。
顾少棠和景应龙赶紧站起来施礼。
顾少棠道:“侯爷,马大人,你们去找左都御史杨其叶了?”
景恕坐在椅中,沉着脸不语,脸上刀刻般的皱纹,又深了几分。
马德彪点了点:“我俩豁出这张老脸,游说了半日,杨大人很是客气,反反复复只说位卑识浅,不敢妄断,其实是不过八个字‘两不相帮’‘坐收渔利’。”
顾少棠心想:景恕和马德彪在朝中地位何等地位 此时却需要屈尊去向他人低头求助,不禁心中难过。
马德彪叹了口气:“这把年纪,受些冷遇委屈倒也无妨,我只是担心,商毅或许还有我们不知道的阴谋后招,等着在关键之时抛出,那才是措手不及……”
西厂.灵济宫
朱迟美“呼”得推开了窗户,冬天干燥寒冷但依然明媚的阳光进来,三档头回头一笑,当真是明眸善睐:“二哥,你这屋里都是药味,闻了就让人不高兴,伤怎么能好的快呢?”
郎中在给王安佐的伤口换药,吓得大呼小叫起来:“快,不可,王大人的伤还没好……”
王安佐摆了摆手,笑道:“无妨的,我好得差不多了。”他自从鲵人一战受了重伤,返京后一直在调治养伤。
“医者父母心”郎中哪里肯依,非逼着朱迟美关了窗,这才肯离去。
兄弟二人又关门闲话,西厂督主被关在东厂,大档头神龙见首不见尾,三档头朱迟美闲得无所事事,就日日跑来“照顾”王安佐。
“二哥,你再把战鲵人的事讲一遍吧。”
“日日讲,你听不腻,我都讲得烦死了!”
朱迟美露出悠然神往的表情:“什么时候我功夫能跟你和大哥一样好,也能跟着督主去捉拿妖怪……”
王安佐眉头微微一皱,督主 下江南的督主和回京城的督主是一个人吗?手无缚鸡之力的督主跟武功卓绝的督主是一个人吗?
屋门一响,二人一齐朝门口望去,还道是方才的郎中去而复返,却是一个从没见过的小太监,胸前捧着一个三寸长的檀木盒,对王安佐做了个揖。
“你是哪个宫里的?来做什么?”王安佐问道。
那小太监一笑:“我是来给二档头送礼的。”
“什么礼?”
小太监恭恭敬敬的把檀木盒双手奉上。
王安佐伸手接了过来,警惕的看了看那脸生的小太监,对朱迟美道:“你退开些”,小心翼翼的将盒盖微微撬起了一条缝隙。
并没有牛毛针之乐的危险暗器射出来。
王安佐这才放心掀开了盒盖,却瞬间苍白了脸色,他的嘴唇不受控制的颤抖了起来。
“迟美,回你的房中去。”
朱迟美迟疑道:“二哥,你怎么了”
“走!”
朱迟美性子甚是温和,更加不会与王安佐争辩,扁了扁嘴,出去了。
待他走远,王安佐身体的颤抖还是停不下来,讲手伸进木盒,花了不少力气,才将那张薄薄的字条拿了出来,转向那小太监:“这是什么意思?”
那小太监一笑:“家中老母幼妹的血海深仇,二档头看起来还是没忘。”
王安佐的眼珠一下子红了:“当然没忘。”
那小太监压低了声音:“慈母白发苍苍,没享到子孙天伦,就奔赴黄泉;小妹如花朵的年纪,身首异处……可惜啊……”
王安佐咬牙道:“我……我……会给他们报仇的。”
那小太监摇了摇头:“你若能报仇,岂会等到今日?你的仇人还都逍遥自在的做官……”话锋一转:“雨化田也是个言而无信的,他许诺你要为你家报仇,却只是空口无凭,没有半点诚意。”
王安佐眼珠木然转动:“有话直说!”
那小太监声音里带着无尽的诱惑:“他不仁就不能怪您不义,只要二档头肯说几句实话,那大人就会把这字条上写的人送到您面前,剥皮也好,活剐也罢,杀个痛快,有多少血海深仇也报得干净。”
王安佐手一个抽搐,那张写着“曹云钦”三个字的字条,如一只不详的白色蝴蝶,飘飘忽忽的掉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