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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朱见深更是暴怒,在龙案上猛的一拍:“左顾右盼,全没半点悔意吗?”
雨化田回身,对皇帝躬身施礼,沉声道:“陛下,曹厂公和王安佐之事,臣确不知情。这月余以来,一直身在东厂的控制之下闭门思过,无法与外界联系,又怎能指示王安佐杀害曹厂公?”
商毅阴恻恻的笑了一声:“你在东厂是没错,可无法与外界联系就未必了,曾听曹厂公说起,半月前曾有个刺客前去‘刺杀’于你,而你却‘殷勤备至’将那刺客送到东厂墙外,任其逃走。此事东厂之人有目共睹。现在想来,这刺客就是你西厂的二档头王安佐,去东厂就是跟你密谋商定暗害曹厂公的计划,如今你还抵赖得了吗?”
朱见深眼中怒火更炙。
雨化田心中越发不安,王安佐杀曹云钦,不管是报私仇还是被敌人利用,理由已经不重要,林芳和商毅此时将这椿事抛出,已经占了天时地利,惹得本来有意回护的皇帝心痛暴怒,十分失望,自己已经连唯一的人和都失去了。
皱眉懊恼:困在东厂,引蛇出洞的计划,到底还是托大了,漏算了王安佐这步棋,被敌人利用,却成就了自己的败局。
事已至此,雨化田抬头道:“既然曹厂公的尸骸首级和凶器都拿到金銮殿上,那凶犯也必然束手就擒,请问王安佐在何处?请陛下许可押解他上殿,当面对质。”
林芳咳了一声,颤巍巍轻声道:“曹厂公被杀,他的随从人等激愤之下,已经将凶徒王安佐当场格毙了,但事实证据俱在,你抵赖不得。雨厂公,你这个小聪明耍得不怎么高明,是瞒不了高瞻远瞩明鉴万里的陛下的。”
雨化田心知情势越发不利,但困兽犹斗,道:“既然死无对证,你为何一口咬定是我指使王安佐杀人?”
“还在狡辩!”皇帝朱见深暴怒之极,竟将手中批红的御笔朝雨化田迎面摔了过来。
雨化田不敢躲闪,怕更惹起皇帝的怒气,任由笔杆重重的砸在脸上,这才跪下,低声道:“陛下恕罪!”
人群之中,顾少棠将自己的嘴唇咬出血来,却还浑然不觉。
“恕罪?你还敢让朕恕罪?!来人……”
雨化田跪在地上,心中寒意笼罩,走到这一步,已是末路穷途。
金碧辉煌的乾清宫一片寂静,胜负已分,商毅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
忽然,一阵争吵之声,远远的从殿外传了过来,殿前武士似乎在和谁争执。
“你品级不够,不能上朝!”
“不行……”
“你带着这种东西,还想上殿?不怕死吗?”
一个清亮年轻的声音越过空旷的乾清宫大殿,灌进了每一个人耳中。
“我是堂堂辅国将军,太祖皇帝的子孙,论起来还是当今皇帝的族叔,你们谁敢拦我?!”
百官面面相觑,皇帝都暂时忘了自己在生气,所有人楞在当场。
雨化田回过头去望着金殿入口,皱眉暗想:这个绣花枕头来做什么还嫌自己的棺材盖的不够快?
大总管十分伶俐,不多时已经从殿门回来,在皇帝耳边耳语了几句。
朱见深闻言叹了口气,道:“让他进来吧。”
紧闭的殿门朝两旁一开,一个青年昂首走了进来,穿得是一件辅国将军朝服,独科花紵丝绯袍左袖和前襟上,分别打着一块抢眼的青色补丁,腰上玉带缺了几块,好像换牙的小儿一般,显得寒酸可笑,手上还拿着一团什么东西。
他齿白唇红清眉秀目的俊美容貌,与寒酸破烂的打扮形成了鲜明的喜剧效果,窃笑之声四起。
青年走到皇帝朱见深面前,拜了下去,朗声道:“怀庆府辅国将军,叩见陛下。”
皇帝盯着他的脸看了半天,慢慢回忆起来:“你是……西厂的三档头?”
来人正是西厂三档头朱迟美,朱迟美点了点头:“正是。”
皇帝当然愿意叫他叔叔,皱眉道:“辅国将军,你来此,是有何事?”
朱迟美又磕了个头,露齿一笑满室春光:“有人托我,找我识得的最大的人物说一件事,陛下,普天下没有人再大过您,所以我来了。”
朱见深听了点了点头,他一早上为没得到足够的尊重和重视颇为恼火,这句话倒说得他心中舒坦了许多:“那你说吧。”
朱迟美清澈如水的眼光木讷的扫过群臣,商毅等人都忍不住想,这样好看的面孔,却是个脑袋空空的傻瓜,西厂和雨化田只会更加丢脸。
朱迟美缓缓开口。
“我爹怕我饿死才带我来京城,死皮赖脸的求个差事,陛下和太后仁慈把我派到西厂,也就是白吃份俸银。我也没什么本事,什么都不会,文不成武不就,可督主和哥哥们从来没瞧不起我。
王安佐是我二哥,他武功很好,督主和大哥总是很忙,他就一直帮着我带着我,不嫌麻烦带我巡街,年前的时候我爹死了,他借了我好些银子,说我爹好歹是个辅国将军,要葬得风光体面一些,我不敢收,因为还不起,他笑着说没事,都是自家兄弟,虽然他不姓朱,但我当他是兄弟的。
昨天夜里他找到我,说有件大事关系到西厂和督主的生死大事要我相助,我很高兴,来西厂这么久,既帮不到督主,也帮不上两位哥哥,这是第一次二哥说我能办大事。
二哥带我到了一个有柳树的宅子,说是他家,我知道二哥全家都被东厂害死了,房子也烧了,后来他照原样盖了起来,却从来不去住,说一闭上眼就看见爹娘和妹子。
东厂从来不是好人。”
朱见深想起三眼金猫的事,叹了口气。
朱迟美继续道:“我们哥俩在院子里喝酒,他指着黑洞洞的院子说:他母亲就死在这里,他妹妹就死在那里,可是他没本事报仇,大滴大滴的掉眼泪。我心里很难受,就说:‘不要紧,督主会帮你报仇的,我也会帮你。’
二哥擦干了眼泪,说:‘眼下就有机会,只要你能做到,就帮了我,也帮了西厂和督主。’
我赶紧点头。
二哥把我带进一间屋子,在墙上一推,那墙就像书页一样活动了起来,二哥把我领进去,那里边有尺宽的隔间,还有一个暗孔可以瞧到外边,我正看的新奇,二哥对我跪下了,说:‘好兄弟,从现在开始,你藏在里头,不管出什么事,不要出声,不要动,把事情记下来,告诉你认识的最大的人物。’
他严肃的很,我被吓了一跳,虽然不明白是怎么回事,还是答应了,二哥把墙转回去就走了,隔间里黑洞洞的真的很气闷,我有点害怕,但想起答应二哥的事,就咬牙撑着,后来就迷迷糊糊的睡着了。”
睡了一会儿,外边忽然有些声音穿了进来把我吵醒,我轻手轻脚的走到暗孔片上,天刚蒙蒙亮,屋子里也看不太分明,有三个老头子走了进来,一个花白胡子,一个黑胡子,一个没有胡子。”
他语气稚拙天真,群臣听得都笑了起来。
林芳忽道:“陛下,这个辅国将军行事疯疯癫癫,我看不需听他胡言,先把他赶下去处置正事为好。”
朱见深兴致正浓,果断摇了摇头,对朱迟美道:“无妨,你继续说。”他听了一早上大臣公卿都是争执吵闹凶杀陷害,远不如朱迟美讲话活泼有趣。
朱迟美续道:“黑胡子和花白胡子站在一起,那个没胡子的人披着斗篷,风帽挡着半张脸,站在角落里
。
然后,我二哥走了进来,他脸上的神情我从来都没有见过,表明上看起来平静,却似乎很悲伤又似乎高兴的紧,
花白胡子很是不满意,他摸了摸自己像屁股一样的下巴,说:‘为什么要来民宅之中?太冒险了。’
二哥笑着说:‘我娘亲幼妹都死在这里,在这里才是真的报仇雪恨。’
黑胡子哼着说:‘报仇之后,可要记得你说的话,答应的事。’他说话好像舌头太胖又太短,含含糊糊的听不太真切。
二哥点头说:‘这个自然。你们答应的东西呢?’
披着斗篷的人摆了摆手,就有几个黑衣人,从地上拖着一个粗布的麻袋走了进来,我刚在心中猜想:他们为何要送番薯到二哥家里?却见那麻袋不停挣扎蠕动起来,不由唬了一跳。
黑衣人解开了麻袋口上的绳索,从里边拎出一个人来,五花大绑,嘴也被塞住了。
我赶忙仔细辨认,看了半天才看出来,那个人竟然是东厂的曹厂公。曹厂公的头发乱七八糟的,跟他平常威风的样子一点都不像,他有点迷糊的四下打量,看见那个穿斗篷的人似乎非常生气,支支吾吾的大骂着什么,被堵着嘴也骂不出声。
然后他看见了我二哥,好像见到鬼一样,整个人都哆嗦起来,脸色比死人都难看,头上大颗的汗珠往下掉。
我二哥哈哈大笑了起来,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说:‘曹云钦,你也有今天!杀父杀母杀妹之仇,你一并还了吧!’抽出腰间宝剑,伸手抓住曹厂公的发髻,手起刀落,曹厂公的头颅滚到了地上,腔子里的血喷得一丈多高,溅到了屋顶上。
过了好一阵,花白胡子才说:‘千户大人,恭喜你大仇得报,这就跟我们去吧。’
二哥说:‘去哪里?’
黑胡子说:‘你答应过的,杀了曹云钦,报了家仇,就与我们合作,检举雨化田,早朝马上就要开始了
。’
二哥嘿嘿一笑,一口啐在黑胡子脸上,说:‘呸,曹云钦坏,你们这些能把他当弃子扔出来的人,比他还要坏百倍千倍,仇我报了,可你们想让我帮你们构陷西厂陷害督主,不过是痴人说梦。’
花白胡子气得跳了起来:‘王安佐,你以为你杀了东厂厂公,还能全身而退吗?不与我们合作,只有一死,难道你宁可自己死,也不愿雨化田死吗?’”
“二哥笑得比方才还要欢畅:‘心愿已了,此身何惜?我在困窘之中受过督主大恩,背信弃义是禽兽之行,可母妹之仇又不能不报,还要谢谢你们成全我孝义两全 ’”
朱迟美的声音哽咽,热泪滚滚而下:“二哥说:‘杀曹云钦,我一人抵命,与西厂无干’说罢将手中长剑一横,自刎在他们面前。”
大殿之中寂静的只闻呼吸之声。
皇帝朱见深淡淡问道:“商首辅,户部员外郎付墨尽,刑部司务化鹏翎何在?他们都是你亲近知交的好友吧?看了看泪流满面的朱迟美,又笑道:“辅国将军不但记性不错,模仿旁人讲话也惟妙惟肖。”
商毅脸上一片青灰的死色。
商毅语音发颤道:“陛下明鉴,不能只听他一面之词,方才林芳公公曾经说过,王安佐将曹厂公杀害后,就被曹厂公的随从乱刀砍毙,朱迟美所说都是造谣捏造的一派胡言。”
朱迟美站起身来,抬起袖子拭了拭泪,将一直放在身旁的一团物事猛的一抖,却是一件千户所穿的天青色飞鱼服,胸前大滩血迹,自领口而下,触目惊喜。
“你说我二哥被曹云钦的随从乱刀杀死,可这件衣服是他自刎时所着,除了胸前沾血,并无其他伤口,”说着眼泪又流了下来,看着商毅道:“你是谁?为什么要逼死我二哥?还要说谎诬陷督主?”
商毅头上汗如浆下,嗫嚅道:“这……陛下不可信他,王安佐乃是被雨化田指使才杀害曹厂公,这人也是雨化田安排陷害微臣的。”
皇帝冷笑一声:“他连你是谁都不清楚!”
朝臣之中连商毅的党羽都暗自点头,朱迟美是小地方的宗室子弟,自幼只怕连家门都没出过几次,来了西厂又谁敢让他出面办事?让他做戏害人简直贻笑大方,更何况他方才一番言语虽然澄明天真犹如幼儿一般,却入情入理,雨化田再厉害也安排教导不出来。
雨化田忽道:“朱迟美,除了花白胡子和黑胡子的两位,面上无须穿斗蓬的那人,你可记得他的声音形貌?”
朱迟美怔了片刻,迟疑道:“他一直站在暗处,黑色的斗篷很大,我看不见他的脸,那人也一直没有说话……形貌吗?他的背有些微驼,厚底鹿皮的暖靴上还有一圈暗金纹饰,好像是梅花或者杏花的样子……对了,他曾经摆了摆手,他的手老得很瘦得很,骨节突出,还带了一个白玉的扳指……”
雨化田从手上摘下扳指在朱迟美面前一晃:“是这样的吗?”
朱迟美点了点头:“是很像,但督主你的这是纯白色,那人带着的那个泛着红色的纹路。”
雨化田眼波一转,微笑道:“那是沁血玉,朝中曾有位东厂厂公……”
“奴婢有罪!”旁边的司礼监林芳突然“噗通”一声跪了下来。
皇帝问道:“林公公你这是为何?”
林芳道:“前夜商首辅说:西厂有人欲对东厂曹厂公不利,为防万一请我派人做个见证,奴婢将信将疑,就派韦德兆与他同去,方才商首辅的人偷偷将曹厂公的首级和凶器交给我,说‘王安佐杀人’,请我将证物呈上,我问他韦德兆在哪里?他还说韦公公受了惊吓,不能赶来。
奴婢一时轻信了他们的弥天大谎,现在想来,德兆不愿与他们同流合污,已经被商毅的人扣下了,请陛下恕我失察之罪,救出韦德兆公公。
四面楚歌的商毅惊慌欲死,上前拉住林芳嚷道:“林公公,明明你是暗示我,雨化田让个跟他一模一样的假冒之人混入西厂,可以利用此事扳倒雨化田,怎能反咬一口?”
林芳冷冷的甩开他,道:“心机恶毒的疯狗一条,还想乱咬人吗?”
朱迟美的记忆力和眼力太过可怕,他记得的细节已经让有意隐藏身份的韦德兆无所遁形,韦德兆就是林芳,他必须要先保下他,至于棋子,能扔掉曹云钦,也能扔掉商毅,王安佐死,想要出其不意以真假厂公整倒雨化田已不可能,保证自己的绝对安全才是第一要务,不能误了主子爷的大事。
朱见深怒视商毅:“商毅!你还想拖多少人下水?!林公公被你一时蒙蔽,你却想要他顶罪吗?”对左右喝道:“来人,先把这不义小人给我压起来。”
雨化田颦眉思忖:利用王安佐之事将林芳也牵扯进去最好不过,可没想到这老狐狸丢车保帅竟然做的如此干脆利落,以他们的能力,只怕此时,韦德兆真的已经在商毅“手下”的“监押”之下,各方线索也都处理的天衣无缝了,不由暗自叹了口气。
其时红日已高,日光透过窗棂在大殿之中撒了一层碎金,阴森庄严的乾清宫平添了一份暖意。
却听皇帝朱见深在说:“……事已查明,雨化田所犯罪过,纯系商毅一伙有意构陷,幸御史戴缙仗义执言,乃能拨乱反正,今日复立西缉事厂,雨化田官复掌印之职,商毅及党羽暂且关押,再行问罪……
雨化田跪倒谢恩,转念又一想,朝堂上商毅这股势力注定烟消云散,林芳自断其腕也是元气大伤,西厂既然复立,此消彼长,但如此危险的敌人,日后凶险也难避免。
长的看不见的尽头的早朝终于结束,饿得半死的皇帝被太监总管搀下去准备用午膳了,大臣们三三两两开始活动。
雨化田若有所思的回过头去,却见顾少棠远远的站在阳光之中,对他绽开笑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