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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让桓译感到讶异的访客不是旁人,正是北静王世子水溶。他们二人,一个是忠安王府一系的领头人,一个是四王八公一系的继承人,往日无论是在朝堂还是在地方都免不了产生许多摩擦,不是东风压倒西风,便是西风压倒东风,总想着在对方派系的身上咬下一口肉来,虽然面上还维持着平和,内里的争斗却已经势如水火了。
这一次他们二人都暗中离开京城到了维扬,所图自然是盐政,这在他们彼此间已然是心照不宣的事了。他们所想,自然是在保住自己这方在盐务中利益的同时,弄个大黑锅给对方背一背,两全其美何乐而不为?
因而他们两人虽然都知道对方来了维扬,却保持着王不见王的姿态,暗中给对方下绊子:桓译丑闻缠身的时候,水溶可没少致使手下浑水摸鱼添油加醋;而水溶高调拉拢璟轩未果这件事,也没少被桓译拿来取笑。
直到今日水溶竟然主动登门,这才打破了两派领头人在维扬维持的姿态,对于水溶的来意,桓译心里自然也闪过了诸多猜测,不过薛家的事已成定局,桓译并不为此担心,五鹤岗可是他们在江南这边扶持多年的江湖势力,可没那么容易被外人给端了,对于这一点,桓译还是颇有自信。
此时脚步声传来,桓译压住心底的揣测,面上不动声色,露出他一贯的表情来,拱手相迎,温声说道:“稀客稀客,水溶一向可好?”
水溶并不因为桓译让他等候了片刻而露出半丝不满的情绪,脸上也带着笑容,拱手还礼,含笑道:“托世子的福,倒是世子瞧着气色可好了不少,都道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可见世子如今可是喜事迎门,只是不知道我有没有这个福气,能沾一沾世子的喜气?”
“哦?喜事?怎得我竟不知我还有什么喜事?”桓译面不改色的笑着问道。
水溶瞧着桓译的神色,竟瞧不出一丝一毫的端倪,心里叹了叹这桓译果然城府极深,继而浑不在意的笑着从怀里拿出几页纸来,递到了桓译的面前。
桓译接过一看,脸色不由得一变,这几页纸并非其他,正是一本账簿中扯下来的几页,虽然只是寥寥几张纸,但桓译还是一眼便认了出来,这上面记载的,正是他之前利用荣威镖局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贩出的一批私盐的记录。
自从林如海插手维扬盐务,这趟浑水中的每一股势力都暂时蛰伏了起来,不敢轻举妄动,而忠安王府偏偏有一批数额极其庞大的私盐已经熬煮完毕,只待运出盐井便能换成白花花的银子。
因着风声太紧,矿主不敢自专,忙使人八百里加急送信给了京城,桓译此番来到维扬,其中一件大事就是亲自妥善的处理这一批私盐。而他想到的办法,正是利用这本地的荣威镖局。
镖局的赵镖头铤而走险,给桓译以押镖之名,偷偷的运走了三分之二的私盐,最后一次这赵镖头见风声委实太紧,也动了退缩之心,桓译许以利诱,这才最后一次利用荣威镖局押镖的名头,放出五鹤岗劫镖,顺利的将最后的一批私盐全部转移出来。
荣威镖局此时已经失去了利用价值,桓译便也打算杀人灭口以绝后患,谁承想这赵镖头混迹多年,也不是傻得,早看出苗头不对,这最后一趟镖的好处都没有领,卷铺盖逃之夭夭了,桓译同五鹤岗处理过最后那一批私盐之后回头来收拾这赵镖头,才发现被这老儿给逃了。
更可恨的是,这老儿还把荣威镖局卖给了金家,辗转成了林璟轩的产业,这更是让桓译颇有些投鼠忌器,虽然怀疑这赵镖头会否留下什么于己不利的只言片语,却也不敢轻举妄动了。
水溶手里的这几页纸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一整本账簿究竟都记录了些什么,尤其是那里面有没有记录关于五鹤岗的事,若是五鹤岗的势力有失,可是宛如在桓译身上挖下去一块肉。
也正是如此,才使得一向喜怒不形于色城府极深的桓译都难以维持平日的从容,脸上神色变幻莫测了半晌,嘴角这才僵硬的扯出了一抹弧度,沉声问道:“既然水溶亲自带着诚意上门,但不知所图为何?”
桓译心里清楚,水溶势必另有所图,不然水溶只要把这份证据连同赵镖头的人带回京城,那后果可是不堪设想。而水溶并没有这么做,反而是带着证据上门,把风声投给了自己知道,那么,水溶这番举动,到底是为了什么?
“世子是明白人,明人面前不说暗话,这本账册和他的主人都在我的手里,世子若是想要,我自然是拱手送上,只不过,我也有个小小的要求,希望世子能够答应。”水溶瞧着桓译的神色,难得见这位好好世子变脸,水溶的心里自然十分舒坦,相比桓译脸上僵硬的笑容,水溶无疑笑得十分愉悦。
“哦?但不知水溶想要什么?”桓译忽略水溶脸上碍眼的笑容,沉声问道。
“我可不若世子这么贪心,偌大的一个薛家说吞就吞了。世子吃肉,却让我们这些人连汤都喝不到,似乎也说不过去吧?”水溶好整以暇的说着,脸上依然挂着愉悦的笑意,仿佛薛家人的生死全部看在眼里的模样。
桓译闻言脸色不由又变了两变,细细打量了一番水溶的神色,,脸色竟渐渐的缓和了起来,不似刚刚那样冷凝了,这才说道:“可惜水溶来的太过不巧,若是早上那么一日,卖水溶一个面子,无论如何我也能保住人的性命不是?”
水溶听罢淡然一笑,漠然的说道:“薛家不过是条背主的狗,留之何用?我还要多谢世子帮了我一个大忙,倒免得脏了我的手,对旁人还有所交代。”
水溶说得倒是心里话。四大家族原就是他们一系的人,当年薛家确实是得了王府的吩咐才在老兴安侯故去之后挖走了怡然楼的命脉。他们原也是看中了怡然楼这一课盘踞在姑苏地界多年的摇钱树,没曾想却惹了大祸,这事竟然被捅到了圣上那里。
更紧要的是,这件事不但在皇帝那里没了脸面,还触怒了一向对老臣最优容的上皇,闹了个灰头土脸。虽然明面上只有薛家被申饬罢免了差事,但水溶心里面却是知道,皇帝不可能不知道北静王府在其中的作用。
因而在这风口浪尖之上,北静王府保住自身没被攀扯出来,已经是上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结果,哪里还有能力帮衬薛家,只得传话过去叫薛家暂时忍耐。哪里想到这薛明义是个不听话的,见北静王府这边无法给他助力,竟转而攀上了忠安王府的高枝儿!
这件事可着实落了北静王府的颜面,水溶心里面可一直记着这件事,对薛家可是不待见极了。更别提这一次眼看着薛家和林璟轩这小子交情不错,本想着借此将林璟轩也收服的水溶又碰了壁,旧怨未平又填了一个疙瘩,恼火林璟轩不识趣的同时,对不愿意帮忙的薛家,水溶也越发不满了。
其实薛明义攀上桓译的事儿,还真是水溶想左了。薛明义也算是老狐狸一只了,他们贾史王薛四大家族同气连枝,可是打从本朝高祖那会儿就站在北静王一系的,被革了皇商的名头对薛明义虽然是迎头一棒,但也没让他昏头到转头忠安王府那一边去。
这里面,实在是甄家做的不地道。甄家与贾家有老亲,一向和贾家往来也亲密,虽然没有明确表示站在北静王府这一边,但自从上皇那会儿他们甄家支持的大皇子故去之后,也没见甄家和哪方势力走得近。
因而当甄家对薛明义嫡出了橄榄枝的时候,薛明义是无论如何都没想到,甄家竟然走的是忠安王府的门路,而忠安王世子桓译竟然亲自登门甄家见他,他心里暗暗叫苦的同时,也被迫上了桓译的船——事到如今,他想抽身,也要看北静王那边相信不相信,说不得闹了个两头不讨好,那才是真的没有活路了。
就这么稀里糊涂的站到了桓译这边,薛家的位置可变得非常尴尬了,他们家本就不是公侯官宦世家,底气本就若,即使心里面对桓译和甄家的做法不满,面上还得赔笑,称得上是打落牙齿往肚里咽。
这也是为什么薛明义这么干脆就给璟轩卖好,倒戈如此之快的另一重原因了。起初薛明义是看中璟轩是林如海之子,想借林家之力重回四王八公一系。哪知道与璟轩相熟之后,这老狐狸发现林璟轩可并不是因为姓林,就站在了四王八公那一边,这一位的身后妥妥的站着当今圣上!
于是乎,薛明义异常乖觉的坚定的跳出了派系之争,有了当今这颗大树,他也不想上蹿下跳的博风险了,跟着璟轩久了,不管是薛蟠的事,还是圣驾南巡的事,薛明义也尝足了甜头,见识到了璟轩的手段,自然就越发的死心塌地了,而对于水溶这些人,薛明义也挺起了腰杆,不再唯命是从了。
水溶不悦薛家这“三姓家奴”,桓译也将薛家视为忘恩负义养不熟的狗,在这一点上,二个人倒是出奇的不谋而合了。因而当桓译听到水溶说出“薛家不过是条背主的狗”后,脸上的笑容又爽朗了些。
“我原也是看不惯薛家朝秦暮楚的做派,才想着教训教训薛明义这老儿,谁又能想到他那个蠢儿子偏偏是个短命鬼呢?至于独吞薛家,水溶可是说笑了,我可从来没有过这种想法,薛家如今可是还有后人,这薛家的家产自然是薛太太母女的,水溶以为呢?”桓译略带深意的说完这番话后,水溶的眼神不由得也闪烁了一下。
“原是如此,看来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喽?该罚,该罚。”水溶佯作赔罪。
桓译抚掌大笑,对水溶说道:“府上准备了好酒好菜,贤弟与我饮上一杯可好?”
“恭敬不如从命。”水溶笑着应了。
丰富的酒宴之上,桓译与水溶言笑晏晏间,话走机锋,很快便心照不宣的达成了同盟,这朝中以北静王为首的四王八公一系、忠安王府一系与忠顺王府一系的三足鼎立之势由来已久,若说结盟,水溶与桓译这次可是头一遭。
维扬的盐务利益纠葛由来已久,早已是浑水一片,这一次林如海出任巡盐御史,各家暂且按捺住了不敢有太大的动作,私底下都忙不迭的收拾自家的尾巴,而他们彼此手里面对方的把柄可也不少,这一结盟,刚好彼此也都省力。
两家结盟,连背黑锅的人选都不用伤脑筋,一股脑儿的通通推到忠顺那一脉也就是了,至于薛家这丰厚的产业,桓译既然默许水溶进来分一杯羹,那接下来的事,可就是各凭本事了。
一席酒宴宾主尽欢,待水溶回府将此事说与随行的诸人后,这些人也都无不面露喜色,薛家这块肥肉世子能吃到的越多,他们这些人能分到的肉汤不是也越多么?若是能再吃到点儿肉末,那可就更好了!
只听理国公府的柳芳笑道:“世子出面,此事才算是尘埃落定,我等惭愧,本该为世子分忧,却着实无用得很了。”
话音刚落,坐在他身旁的史晔也随之附和道:“世子雄才大略着实令人佩服,可笑那薛家瞎了眼睛,这才自食恶果,足见这做人忠心不二才是根本。”
众人自然都点头称是,水溶的脸上也露出了和煦的笑意,对史晔点了点头:“你放心,虽然贾史王薛你们四家联络有亲,但史家的忠心父王与我都看在眼里,断不会因为薛家的事发生任何变化。”
史晔忙起身作揖,一时间厅堂里的气氛越发的热络了,史晔呼出了一口气,心里面的大石头这才放了下,在场的众人也都纷纷赔笑,不过心里暗自算计着贾、史、王这三家在北静王府一系中的位置。
王老太爷原和北静王爷走得很近,但这些年王老太爷致仕,北静王也因为身子不好鲜少露面,王府诸事都是交与世子水溶,而王家正值壮年的两个儿子王子腾和王子胜都与水溶关系不那么亲近,因而王家在这一系中的地位并不稳固。
贾家这一代荣宁二府倒是都与水溶关系亲近,只不过这一代的男人们却都是扶不起的阿斗,大抵因为贾家祖上是泥腿子出身,跟着本朝高祖建功立业后,觉得到底还是书香门第说出来好听,便渐渐弃武从文,叫子弟们以读书为要。
奈何到了这一代,贾赦和贾政都不是读书的料,前者压根没心思读书,后者倒是用功奈何屡试不第,最终还是恩荫了一个前程。倒是宁国府的贾敬考出了功名,谁知道这位进士爷哪根筋搭错了,得了功名以后挥挥袖子,跑到道馆出家当道士去了。
北静王府因而只能在朝堂上尽力扶持唯一领着官衔的贾政,奈何这位实在是榆木脑袋,虽然在任上没犯过大错,却也是小错不断、寸功未立,水溶再使力,也不过是把这贾政的位子推到了工部侍郎,比起他那升迁起来像起了快马似得妹婿林如海可谓是天差地别。
至于再下一代,年纪都还尚小,看不出所以然来,因而贾家虽然与水溶关系亲近,但贾家人自己不争气,也难免在这些人当中失了地位。
如此倒把史家给凸显出来了,这史晔是忠靖侯史鼎的长子,与璟轩是同辈人,如今二十出头,在国子监做监生,才华倒是颇受些夫子的赏识,正野心勃勃的等着下一科科举下场,算是四家中顶出息的年轻一辈了。
如今在水溶跟前这史晔也颇受重用,在得了水溶的定心丸后更是松了一口气,继而想到论起亲疏远近,薛家的太太是王家的女儿,是贾政的妻妹,实在是贾、王两家和薛家最亲,他们史家,不过是和贾家有亲才被牵扯进来的罢了,也难怪世子并未怪罪。
想到此,史晔的心里也不觉微妙了起来,若是因此让贾政在世子这里落了下乘,自己这一次科举如果能一举中第,还愁世子不会分薄在贾政身上的助力来扶持自己么?
水溶这边和乐融融,桓译那里心情也是不错,尤其是暗中联络了贾雨村,在得了对方愿意暗中帮助自己拿下薛家财产的准信之后,桓译的脸上就露出了志得意满的笑容。
水溶想分一杯羹可得看看他有没有这个本事,贾雨村虽然是个小人,但却是个有谋算的小人,这种人能为他所用,可真是一大快事!更何况,想到贾雨村还愿意从中挑拨林如海与林璟轩父子尽一步失和,桓译心中越发的感到十分快意。
太后再护着林璟轩又能怎么样?只要林如海彻底厌弃了这个儿子,一顶不孝的帽子当众压下,这林璟轩就是废人一个,千夫所指,到时候就算太后顶着,皇帝恐怕也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来帮忙了不是?
就和这世上大多数人一样,桓译也认为皇帝之所以善待林璟轩,不过是看在太后的面子上,谁让这小子的生母是太后最宠爱的衡阳郡主呢?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就在水溶和桓译都想着自己才是那最后的黄雀,并为之志得意满之时,一直密切关注他们二人动向的璟轩,正一边与上皇下棋品茶,一边听着暗卫十分详尽的回禀。
璟轩一脸的云淡风轻,当听到贾雨村还跳出在自己作死的时候,甚至还十分愉悦的挑了挑眉,这贾雨村也蹦跶到头了,这次一起收拾了刚好。
反倒是上皇脸上极差,从鼻子里挤出了一声冷哼,心里面虽然十分不愿意承认这些“忠良之后”变节,但事实的无限打脸让他不得不承认,混蛋儿子说的才是对的,这些人才是朝廷的蛀虫,早该拔掉了。
想到当年自个儿听信了这些蛀虫的话害了最乖巧的太子,上皇的心里又十分的不是滋味,看着面前哪样都好就是被一头蠢驴给叼走了的宝贝孙子,上皇心里面更郁结了,若是太子还活着,想必璟轩这孩子也不会变成今天这样了!自己说不定连曾孙都快抱上了。
哎!心里面憋闷极了,上皇的仇恨值全都对着水溶、桓译这些人飚过去了,都是这些蛀虫!可叹水溶和桓译满心期待着瓜分薛家,却不知道他们也已经成了板上之鱼了。而就在各方势力都做好了准备的三日之后,薛家父子殒命的消息也传回了维扬与金陵,身在金陵老宅的薛家太太在乍闻丈夫和儿子双双毙命于山贼之手后,一口气没提上来,直接昏了过去。
江南,风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