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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踢踢踏踏地过了顺真门,再拐过皇城,往雨花巷去,行昭心里头复杂极了,她想见到舅舅与哥哥,但也想见到贺琰,也想最后一次踏入临安侯府的门廊。
她说不清楚为什么,理智告诉她最好别这样做,可情感却让她鬼使神差地想去贺家看看。
人的情感与喜怒,又哪里会是自己能够掌握的,怎么可能由简单的对错来评判?
贺琰无能,外厉内荏,薄情寡义,目光短浅,且能将对方祈的厌恶转嫁到行景的身上,他不是一个好父亲,不是一个好丈夫,甚至不是他一向引以自傲自诩的好族长。
行昭轻轻阖上眼,可不知怎么的,她就是想去看看他,看看将母亲如愿逼死后,他过得是否如意。
面对应邑,她是完全地幸灾乐祸,就怕应邑不够倒霉。可到了这里,她却心酸异常。
人啊,人啊...
莲玉陪在行昭身边,觑了觑小娘子的神色,温声笑着开解:“您这次去就当去瞧瞧三姑娘吧,欣荣长公主好容易去临安侯府一趟,三姑娘还急急吼吼地托欣荣长公主给您带话,她养在深闺,晓得个什么事儿也不那么容易的,可见是费了一番心思的...”
行昭没说话。
人的心思在反复回转,马车却只会没头没脑地往前冲。
雨花巷离皇城不算远,不一会儿马车就停了,外头响起行景沙沙的唤声:“阿妩,快下来!”
少年的语声不像昨日那样有气无力,显得中气十足,像是缓过来了。
行昭望着直直垂下的马车帘幕,靛青的颜色能让人安宁,垂下眼睑,轻轻挑开帘子,便见着了行景浓眉大眼的一张脸,站在其后的方祈已经刮了一脸的胡髯,露出了本来的面目。
大约是胡子挡住的缘故,西北晒人的阳光被在方祈白白净净的脸上没有留下太多的印迹,剑眉入鬓,星眸似剑,嘴角翘翘的,似笑非笑的模样,看起来既痞又雅。
行昭笑起来,想了想也没下马车,扶着莲玉站在马车前厢,佝着身子,冲方祈深深地福身。
“得嘞,人到齐了,阿妩还是回马车上坐着吧!”方祈笑呵呵地大手一挥,看了看天色,翻身上马走在最前头。
行昭又坐回了车厢里头,将布帘撩开一条缝儿,十几个老爷们骑着马走在前头,听后头的马蹄声和车轱辘划在地上的声音,想来还有人跟在后头,也有几辆车随行,里面装的是什么行昭就无从猜起了。
方祈这一番阵势大,明儿就能叫全定京的人都晓得,自个儿都出宫了,说不准还能叫皇帝也知道。
武将出征归来,妹夫家却告诉他自家妹妹病亡了,做舅爷的面过圣后,第二天就带着人马主动去府上拜访。多么宽宏大量啊,多么知理晓事啊,多么以大局为重啊,皇帝就喜欢这样的臣子....
行昭一道都在胡思乱想,给自己找事做。
没隔多久,行昭就听见了熟悉的双福大街上闹闹嚷嚷的声响,又隔了会儿,马车就行得慢慢悠悠的了,外头有翻身下马的利落声音,行昭揪了揪襦裙,深深吸了几口气儿,再缓缓呼出来,手渐渐放松下来,刚睁开眼,就听见了白总管的声音。
“侯爷在正堂候着舅爷多时了,原以为您能过来用晚膳的。”
“是吗?皇上下的命,要我守着托合其,我也不好玩忽职守不是?一边儿是临安侯一边儿是圣命,我只好先办完皇上的吩咐,才空出闲来拜访拜访临安侯,侯爷莫不是嫌我来晚了?”
方祈笑着道,边说边将缰绳交给蒋千户,未待白总管说话,先吩咐蒋千户:“去!临安侯府的马厩是个好的,连喂马用的白豆都是精选出来的,咱们人来蹭茶,马来蹭食,你带着这几匹马往马厩走...我记得马厩就在碧波湖旁边是吧?”
最后一句是在问白总管,历代临安侯的别山书房可是也在碧波湖旁边儿啊...
白总管额角泛起冷汗,连忙赔笑:“哪儿用得着麻烦几位大人,让咱们府里头的小厮牵过去就成了...”
“我的马,寻常人也能碰?”
方祈眉角一抬,白总管随即心头一梗,索性不争这朝夕了,让人牵过去就牵吧,他没这胆子和这活阎王犟嘴,眼神瞥到立在方祈身后的行景,余光里还有停在三丈外的那辆华盖青帏马车,笑着扬声唤来丫头,转了话头。
“月巧!快去扶四姑娘下车!”又躬身让出一条道儿来,语声哽咽:“大郎君,您快去正堂吧...侯爷日日夜夜都念着您,昨儿个听人说您回来了,激动得不得了...”
行昭带着幕篱矜持地扶着莲玉下车的时候,正好听见这一句。
抬头一看,行景脸色晴暗不明,嗫嚅了几下唇,想说些什么,却到底没开这个口。
行昭心头叹了叹,气质和婉地冲白总管轻轻颔首,白总管立时垂下眼睑,将头佝得更低了,身子侧得更开了,让出一条康庄大道来给方祈与行景走,语气恭敬地同行昭说话儿:“...您是回正院看看,还是回荣寿堂去瞧瞧太夫人?三姑娘如今身子有些不好,今儿个估摸着是见不着了...”
果然,拿出对付她的那套方法,来对付行明了!
不让行明与她接触,也不让行明在别人面前露面,太夫人压制小辈的招数只有这么一个,却不得不让人承认,这很管用。
行昭心里默默记下一笔,青帏帽挡着脸,白总管看不清贺四姑娘的神色却能听见小娘子清冽的声音。
“去正院。这个时候了,太夫人要不在诵经,要不已经准备睡下了,做小辈的不能不知趣。”
行昭边说,边带着莲玉和蒋明英往里走,方祈往这头瞧了瞧没说话,轻笑一声便往正堂走,行景看着妹妹挺直了脊背的背影,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又想起过会儿要见的那个人,心里愈加的沉甸甸,见方祈跃众而出,在原地愣了片刻,便跟了上去。
从二门走到正院,这条道是行昭走惯了的,行昭低着头看自己一步一步迈出的步子,心里纷呈杂乱,贺琰并不想见她,所以白总管才会直接请她往别处走,到这个时候了,贺琰还是罔顾亲缘,只想一心一意地把危机解除再言他物。
人啊人,行昭心头哂笑,也不知道是在笑她将才的不知所措,还是在笑她无端涌上来的那股不知名的情绪。
竹影重重,前面领路的小丫鬟还留着头,齐刘海服服帖帖地巴在额上,手里提着两盏灯笼战战兢兢地走,要不是挨人近了,要不就是离人远了,脸都很生,看上去还是新进来的小丫头。
母亲的死,也让临安侯府的整个格局都重新发生了改变吧。
行昭边走边胡思乱想,月巧跟在后头,几度想要越过前头的蒋明英和莲玉,却都被人挡了下来,等行昭到了正院,在将被打扫过,光影绰约的黄花木太师椅上落了座儿,莲玉去奉茶,蒋明英低眉顺目地立在后头时,这才找到机会冲上前去,压低了声音说话。
“...四姑娘可还记得我!”月巧十分急切,行昭抬头,神情平静地瞧了瞧,隔了会儿才点点头。
月巧顿时喜上眉梢,眼神波光粼粼地直闪,顺势一哭便跪在了地上:“...难为四姑娘还记得奴婢...大夫人去了后,正院的人的日子就一天不如一天了!先是连门都不让出,再是发卖的发卖,杖责的杖责,得亏奴婢机灵,才躲过一劫又一劫,可奴婢家里人就没这么幸运了,老子娘都被发配到了庄子上...您就看在奴婢原先侍奉过大夫人的情分上,将奴婢讨到宫里头去吧,奴婢一定像服侍大夫人一样服侍着您!”
行昭平静的神色渐渐发生了变化,跟看傻子似的看着月巧。
那日,贺琰发威,将她箍在小苑里,将大夫人拖到正院里头,满院子的人都看着,除却黄妈妈拿刀冲出来,其他的没一个敢动!
她不求养的奴才是死士,但是他们也别求事过之后,她还能像保住黄妈妈一样,为他们殚精竭虑!
月巧还在耳朵旁边念,行昭顿生起无力感,挥了挥手,蒋明英就让人把她拖下去了。
旁边没了聒噪,行昭抬起头来打量着正院来,挂着白绢素缟,手一摸,小案方桌面上一尘不染,看看犄角旮旯里,也不见尘埃,连放在高几上的那盆西府海棠,虽然花儿过了花期,早就谢了,可是叶子还长得葱葱郁郁的...
看起来是日日拾掇了的。
谁让人来打理的?太夫人?二夫人?还是贺琰?
行昭从里间走到外厅,手一寸一寸地抚过母亲睡过的罗汉床,到正院里每一盏桌面椅背,再到母亲常常坐下的那盏摇摇椅,行昭想哭极了,母亲好像还在这里,她的气息还留在这里,温温柔柔的缠缠绵绵的,怯生生的。
行昭久久地,沉默不语地站在暖阁里面,点着的蜡烛燃尽了一半,顺着边儿流下来的蜡泪凝在半道上。
莲玉跟在行昭身后,不敢劝也不想劝,一屋子的伤心浓稠得让她没有办法张嘴。
好像隔了很久,好像才过一刻钟,窗棂外头响起了极规律的“叩叩”的声音,行昭猛然抬头,正好见到贺琰佝着头,弯着腰,挑开正院的竹帘子,缓步进来。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