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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件靛蓝粗麻长袍拖得长长的,头发拿玉冠束在一起,身形颀长挺拔,面容细腻白皙,一点也不像一个年逾不惑的男人。
果然是定京城里赫赫有名的美男子。
贺琰一抬头,小娘子瓷娃娃一样的木讷讷的模样便直直撞入眼帘,一双杏眼大大的,小鼻子挺挺翘翘的,秀美且温柔,看起来一点也不像方福...
“阿妩...”
贺琰清了清嗓子,边站直起身,边笑着朗声一唤,他并不知道,这两个字里其实是带了些微不可见的试探与讨好。
恰逢其时,九井胡同里传过来一声拉得悠悠长长的打更声,木槌在铜锣上敲了三下,打更人的声音嘹亮清扬,长长的一句“小心火烛”便堪堪压过了贺琰的那一声轻唤。
可行昭将那句“阿妩”还是听得清清楚楚。
嗬,原本像咬青杏那样的酸又直直地涌上了心头,喉咙,舌尖,眼眶里。好涩呢,涩得让人眼眶又热又痒,包着的那泡泪在里头直打旋儿,横冲直撞地想冲出来。
至少贺琰并没有不想见到她,行昭突然想到这...
人啊人...
行昭当真怕极了这样的情绪,怕极了和贺琰单独相处的光景。
他是她的父亲,宽纵她,喜爱她,会笑着问她如今是在学柳公权还是在临颜真卿,会拿大手轻轻摩挲着她的脑袋,再轻声一笑,可他也是那个当着她的面,逼她的母亲将毒药一饮而尽的那个人,也是罔顾她的眼泪与撕心裂肺的呐喊,一意孤行的那个人,也是斥责她的哥哥,背弃她的母亲,毁掉一个家族的那个人!
父亲与弑母宿敌,又怎么能划上等号呢!
宽纵与血腥,娇宠与杀戮,亲缘与敌人,父亲与小人,这些...这些本不应该相提并论的啊...
亲眼看着贺琰无力的神情,行昭猛然发现,任何一种单纯的恨,都没有掺杂着犹豫与迟疑的怨恨来得更让人心声绞痛。
索性心一横,压下眼睑,死命地阖上,颔首低头又深屈了膝,抿嘴笑着同贺琰温声行礼:“阿妩给侯爷问安,久不见侯爷,您可还好?将才从二门到正院里,那片竹林又长得葱葱郁郁的了,等到了盛夏,又能成一片茵来。风一吹过来,正院里头还能嗅到竹香味儿,也能听见窄长竹叶打在风里的声音,您说这种扑簌簌的声音比雨打芭蕉的声音还要好听...”
一股脑地急急地说话,到最后,行昭都不知道她到底在说些什么了,话在嘴里咽不下去吐不出来,听那头没声音,艰难地抬起头直视贺琰,贺琰的瞳孔是深褐色,看起来专注极了,浑身陡然放松下来,轻笑道:“您同舅舅的话儿说完了吧?正院阿妩也瞧过了,今儿个来得不妥当,二婶也没拜访,太夫人也没拜访。只是天色也晚了,阿妩也该回宫了...”
既然面对面时还会挣扎,那干脆就逃开吧,就当一回懦夫,就这一次,屈从于内心的矛盾与妥协。
话音一落,蒋明英便行在了前头——她要去马车上备好物什,行昭垂眉敛容跟在后头。
“阿妩,你等等,父..我有话同你讲。”
贺琰的声音飘飘渺渺的,见行昭的步子顿了下来,似乎是下了极大的决心,向白总管使了眼色,白总管便带着仆从鱼贯而出,压低声音向着莲玉与蒋明英吩咐:“你们也先出去,在府外的马车上等也好,在偏厢等也好,若是不放心,候在游廊也可以...”
蒋明英神情淡漠,却是话中带笑:“今儿个温阳县主出来,皇后娘娘本来是不许的,这个时节最容易染暑气,奴婢怕奴婢一脱了身,温阳县主就不舒...”
贺琰冲蒋明英一摆手,止住了她的话头,眼神却直直盯着行昭,轻声地在留她:“只用一会儿,不到半个时辰,半个时辰之后,你就回去吧...”
蒋明英蹙了眉头,想起来皇后的吩咐,正准备张嘴,却听见小娘子稚气却低沉的声音。
“蒋姑姑,莲玉你们先出去。”
行昭手蜷在袖里攥成一个拳,却神色平静,语气坚定。
蒋明英眉间蹙得愈紧,莲玉轻叹一声,眼神在贺琰与行昭身上来回打量,想了想,终究屈膝福身拉着蒋明英往外走,顺道凑其低语“...咱们就守在外头,您想想,方都督还在这儿呢...”
蒋明英神情一松,被莲玉拉着走出房门,往回探了几眼,这个沉稳牢靠的女官到底忍不了了,靠在廊柱上,轻呢一语:“小小年纪,我看着都心酸得很...”
莲玉紧紧抿住嘴唇,看着透出暖光的莲青色窗棂,心里没着没落的。
门“咯吱”地关上了,行昭眼瞧着顶天的那扇门在地上划过一道圆润的弧度,最后一丝缝儿也不留,关得死死的,心提起来又放下,贺琰要同她说什么?威吓?拉拢?还是...
行昭头痛欲裂,她想思考,她想理智地分析,却没有办法将心沉下来,她在以最恶劣的态度揣测她的父亲,多么可悲啊。
“以前太夫人住在正院里,哦,是你祖父还在的时候,我每次一过来就能嗅到浓浓的药味,太夫人年轻的时候身体不好,药不离口,汤不离手。麻黄发汗,利水消肿。桂枝解表,止痛温经。白芷散寒,祛风通窍...大抵是久病成医,在太夫人床前侍疾久了,寻常药材的药效我也能一口念出来,每回在太夫人床头背诵这些的时候,太夫人就摸摸我的脑袋,然后什么也不说。”
贺琰望着摆在高几上的那尊粉彩绘huā鸟huā斛,眼神动也不动,边说边坐靠在了左侧的太师椅上。
出人意料之外的开场,让人摸不着头脑,行昭轻轻望向她的父亲,一张笑脸却看不清神色。
“太夫人常常生病,却也每天拖着病体来问我学问,从《论语》考到《史记》,背结巴了一次,她就拿竹篾子打我手板...”贺琰轻笑着,拿手比了一个宽出来,给行昭看“就这么宽的竹篾子,打在我手上,声音又响又脆。我且不敢哭,因为太夫人是躺在床上伸出个身子来打我,每打一下,我便抽一下,她也咳嗽一声,咳得厉害极了,眼睛里都是红的,脸却是刷白刷白的,看起来既可怜又可悲。我知道这是因为贺现,是因为住在正院东偏厢的那个晚秋姨娘,太夫人在争一口气儿,她不比别人弱,所以她也不许她的儿子比别人弱...”
行昭低头,没有出言打断,父亲和女儿讲述这样的场面,其实是不体面的。
说起来,现在的贺家哪儿还有什么体面可言啊...
贺琰长长叹出一口气,从轻声地笑,慢慢地笑出了声:“所以我拼命地读书,拼命地想讨他的欢心,太夫人告诉我,等站到高处了,别人一抬头就能看见你时,他自然也把你放在心上了。至于怎么爬高,太夫人没有告诉我,我却在想,只是因为贺现是那个女人肚子里面出来的,他便不用拼命地爬,就有人看见他。我却要拼出一条命,放下面子和尊严,放下我的梦想,放下我心尖上的女人,去求方老将军,去求皇帝,去求各式各样的人,才能让他看见我...”
他是谁?
应该是老侯爷吧。
“为什么一定要让他看见?”
行昭压抑住喉咙里将将萌芽的辛辣:“你受到的苦与痛,你便让你的儿子,你的女儿,你的女人,一一地再尝一遍?母亲不是你中意的人,母亲不是个能和你琴瑟和鸣的女人,母亲没有讨你的欢喜,所以她就该去死吗!”
“母亲占着临安侯夫人的位子,而那个女人想要,你为了圆你少时的梦,所以母亲就该去死吗!”
“你放下的尊严,你丢掉的梦想,就一定要靠别人的牺牲来完成吗!”
“你将你受到的不公平与辛酸,再照搬原样地带给别人,你以为你这样就是捡起来了你曾经丢掉的尊严了吗?不,你将你的尊严与梦想丢得越来越远,这一次,不是别人让你丢的,是你自己亲手丢下的!”
行昭手心直冒汗,睁圆了一双眼,直瞪瞪地看着低垂首的贺琰,声音从一开始的低吟,到最后的扯开了喉咙尖厉出言,眼眶里的泪变成涌上后头的腥甜血气,不可置信地站起身来,浑身在发抖,在发僵,甚至她耳边发嗡,她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地,面对何人。
贺琰是在开脱吗?要么一刀两断,斩断所有瓜葛,要么做过了就忍下!
君子做不成,至少也要做一个光明磊落的小人吧!
“母亲是一个多么好的人啊...”行昭终是忍不住了,眼泪直扑扑地顺着面颊唰唰流下“她崇敬她的夫君,她爱护她的子女,她将偌大的一个侯府打理得妥妥当当的,她是你明媒正娶回来的,她什么也没做错啊!你何必将自己遭受过的苦难再完完整整地强加在母亲的身上...”
“是...所以我如今无时无刻不在后悔...”
贺琰缓缓抬头,眼眶微红,轻声打断行昭的话。(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