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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越下越大,合欢将手中的绣活搁置在一旁包了桃色棉布的藤筐内,信步走到窗前。她将湘妃竹帘升起,但见窗外抄手游廊的屋檐上袅袅升起层层雨雾,映着两侧各色的植翠花卉,景致浑然一体恰若最高明的画师笔下的水墨画。
合欢曾在前朝大齐的浣衣局呆过,那里的管事嬷嬷刘小春喝过几年墨水。刘小春在浣衣局正房的廊下养着一只紫胸鹦鹉,闲暇时刘小春喜爱对着鹦鹉念几句诗,时间一久,紫胸鹦鹉也会摇头晃脑学舌几句诗词。合欢记得那鹦鹉念得最多的一句便是:“千古无绝色,悦目是倾城。”
骄贵妃悦众人目,堪称真正的倾城绝色,担得起玉树一般的景帝对其钟情。景帝更是盛赞骄贵妃乃人间嫡仙。倾城倾国的女子,举世难寻,合欢的认知里却有一人可堪与骄贵妃比姿容,那人是前朝大齐仙逝的摄政太后慕容氏,也是今朝大周朝景帝嫡亲的堂妹。
慕容世家出美人,不论男女。前朝摄政太后慕容氏是个名动天下的传奇美人,她十六岁母仪天下,十九岁她年仅四岁的嫡子宇文斐登基为皇,慕容氏受封太后,是大周历史上最青春的太后。又因着皇帝年幼,慕容氏垂帘辅政,人称摄政太后。慕容氏有治世之才,她摄政的几年间,大齐国盛民强,天下太平,引得百姓争相称颂。那时,民间口口相传:“天下之艳,艳不过太后慕容氏;天下之能,能不过太后慕容氏;天下之尊,尊不过太后慕容氏;”
合欢那时只是前朝大齐浣衣局内卑贱的宫婢,她虽未能得见慕容氏的惊世容颜,却心中熟记浣衣局的刘小春频频提起的溢美之词——“发黑如瀑,光可鉴人。肤白若雪,体有幽香;花容月貌,秋水丰神。”
合欢艳羡慕容氏,深觉慕容氏那样的女子乃是上天厚爱。既给予了慕容氏倾世的容颜,又赐予了至尊的权力。她想她若是能如同慕容氏那样活着,哪怕只有一天她也觉得不枉来人世间走一遭。
这样的艳羡持续到大齐乾熙三年腊八的清晨戛然而止。那一日是前朝大齐亡国的日子,也是摄政太后慕容氏离开人世的日子。
乾熙三年腊八,摄政太后慕容氏不过才二十二岁,正是风姿卓绝,青春少艾的好韶华。合欢想,大约这就是天妒红颜吧!
政治风云诡谲,腊月初七的晚上还是大齐朝,腊月初八的凌晨江山却已经易了主。合欢一觉醒来,宫中已是变了天,年仅七岁的幼帝宇文斐被诛杀,摄政太后慕容氏自刎长春宫。饶是死了,新朝大周朝亦是不肯还慕容氏清净,追封慕容氏为朝阳公主,并以公主之礼下葬。这一切只因新朝的开国皇帝慕容凌风是摄政太后慕容氏一向最为敬重与全力维护的大伯父。
因此,当酉时宫里派人来说,景帝政务繁忙,今夜不至骄霞宫时,合欢内心里偷偷松了口气。她不喜欢景帝,内心里总觉得景帝那样的男人虽是人间至尊又天生一段英气,却窃以为景帝此人实乃太过刻薄寡恩。而这些,与合欢内心深处的一段记忆是分不开关系的。
成者王侯败者贼,姑苏慕容世家成功夺得皇位后,对大齐朝的宇文皇族尽数诛杀,一时大齐的皇室子弟纷纷奔赴黄泉,唯独当年跟摄政太后慕容氏的丈夫齐明帝宇文容城争夺皇位最凶猛的燕王宇文容镜逃得无踪无影,是这场姑苏慕容组织的大扑杀里的落网之鱼。
姑苏慕容有权术,原先的护国公慕容凌风一朝继位,除了四处扑杀敌人宇文皇族外,另一则却是在民间实行休养生息政策。浣衣局因地处偏僻,又多是最低等的宫婢,大多数人逃过了杀身之祸,或得以还乡,或继续留在宫中应差。合欢因为家中早无亲人,便继续留在皇宫。浣衣局的管事嬷嬷刘小春却是被诛杀了。
“圣上唤他舅舅,慕容重嘉却是不理,他抽出长剑,一剑刺穿了皇上,可怜圣上他才只有七岁,还是个孩子。长春宫被封了,太后被软禁在宫内,他们传旨进长春宫,封太后为朝阳公主,太后却是不受,怒气撕碎了圣旨。他们说太后自刎了,我却是不信,太后如此刚强铁腕,断不会自刎,他们定是毒杀了太后!一群狼心狗肺的乱臣贼子,天下合该群起而诛之……”
刘小春对着那廊下的紫胸鹦鹉大声疾呼,鹦鹉与其心性相通亦是不住学舌“乱臣贼子,天下诛之!乱臣贼子,天下诛之!”
合欢亲眼看到两名御林军挥起长剑,同时刺向了管事嬷嬷刘小春与廊下的紫胸鹦鹉。
隔了五年的时光,合欢依然记得那日天上高悬的太阳散着血色的光辉。
这一场暴风雨足足滂沱了半月之久,大水冲断了桥,城内积水成灾,城外农户家的损失也颇为沉重。又因风大雨大,路不通畅,城外的米粮油、蔬菜瓜果、肉不能及时送往城中,加之商户趁机居奇货,大肆抬高米价,一时长安米贵,勋贵之家尚能勉强度日,百姓中却开始渐渐的揭不开锅。骄霞宫离感业寺不过百米之远,寺中有土地,连带的供应着骄霞宫,再加上景帝不时的赏赐,因此骄霞宫的生活并未受到大冲击。
人心不稳乃是流言的最佳温床,长安城内有妖言惑众的道士散布着:天降异象,必在示警。那道士行踪诡秘,官兵屡屡寻不得其踪迹,但那道士的言语却开始在百姓之中有了影响。那道士言,姑苏慕容杀女诛孙,篡权逆国,天理不容。上天于芳菲时节下泼天暴雨,正是行天理。那道士还言,前朝大齐摄政太后慕容氏临死前将玉玺托江湖人士偷运出宫,如今那传国玉玺正在前朝燕王手中。燕王联姻回鹘,眼下正举兵攻周。末了,那道士双眼放光,声音痴狂:“听,马蹄声!烽烟正起!燕王带着传国玉玺已经破了玉门关,不日将长驱直入帝都燕京。燕王陛下定会用那慕容重嘉的项上人头来祭奠我摄政太后慕容氏的亡魂。!”
慕容重嘉即景帝。
京都不稳,西北战事连连,叛军日渐嚣张,景帝焦头烂额,除了政事心无旁骛,自无心于女色。到底,景帝对骄贵妃是上了心的,他虽不能至,却也命骄霞宫的侍卫全力戒备,又增添了不少兵力驻守在骄霞宫外殿,以策骄贵妃安全。此外,苏成更是隔三差五的带着皇帝的口谕与赏赐出入骄霞宫。因是特殊时期,景帝如此的体贴关怀让双花芍药几人更是连连感慨:谁说君王无情?至少景帝对骄贵妃有情。
骄贵妃一如往常,景帝不在的时候她安静的仿若不存在一般,大部分时间,骄贵妃都在看《神农本草》、《黄帝内经》、《医经》、《杏林杂记》等之类的医书。合欢她们深知骄贵妃曾跟着感业寺的静云住持习过医术,又知骄贵妃喜静,在她读书时,合欢她们并不凑前,留在外面做针线,只骄贵妃有事喊她们时方进内殿。
因了景帝久未至骄霞宫,骄霞宫几乎处于锁宫的状态,只中间感业寺的住持静云亲自押送瓜果蔬菜来时,趁机亲自拜访了骄贵妃。她们独处的时间倒也不久,每一次都不消片刻,骄贵妃就让双花她们送静云住持回去。
这样平静乃至略显沉闷的日子,在景帝来的那晚终于结束了。
那天是天和三年的五月二十四,黄历上说景帝不宜东行,恰骄霞宫就在皇宫东侧。景帝固执在那天下午的申正时刻,打发苏成公公传话骄霞宫,说今夜他会来骄霞宫。
因为景帝久不至,骄霞宫在接到传话后,就开始忙碌准备起来了。
骄贵妃沐浴不喜人伺候,等她围着一条秋香色的浴巾出水时,众人只觉得出水芙蓉用来形容骄贵妃都显得寒碜。骄贵妃上身选了一件绯色的衣领处绣蔷薇的窄袖掐腰的对襟上衫,下身选了一件嫩柳色滚荷叶边用金线绣了黄鹂的马面裙,梳了堕马髻,耳朵处戴了缅甸国上贡的水汪汪的翡翠蝴蝶,发上斜插着一根满绿的翡翠步摇。恰芍药拿了桃花进了内殿,要将那开的灼灼的桃花插入翡翠双耳梅瓶里,骄贵妃俯下身子去闻那桃花特有的甜香。合欢忽的就想起那紫胸鹦鹉学舌过的诗句:“人面桃花相映红。”身为骄贵妃的贴身宫女,合欢一向知道骄贵妃美艳不可方物。
骄贵妃像未经人事的小姑娘,脸颊有着自然的淡粉色,她在罗镜前顾盼,回眸间笑语晏晏:“合欢,这打扮可美?”
骄贵妃眼梢处的旖旎风情饶是合欢是女子,看了也觉得那是一种媚到骨子里的销魂荡骨,偏再看却又觉得骄贵妃的容颜清新无比。
合欢忙不迭点头。她感觉有阴影向自己走来,抬头一看却是景帝。景帝身穿家常的竹青色长袍,只在袖口与衣领处滚了福纹,很是淡雅,冲淡了景帝一向过于严肃的面孔,显出几分温润君子的美感。
合欢偷偷瞥了一眼景帝与骄贵妃,她想这就是那紫胸鹦鹉所念的“一生一世一双人”吧!
双花冲合欢扬一扬头,两人便同时退出了内殿。
内殿里,只余骄贵妃与景帝。骄贵妃打量着景帝:“重嘉,你瘦了。”
景帝含笑,一把揽过骄贵妃,将头埋在骄贵妃的颈窝处,细碎的吻夹着炽热的情话宛若疾雨一般向骄贵妃袭来——“阿骄,这些日子,我想你想的疼。”
“重嘉……重嘉……”骄贵妃声音极其娇媚酥柔,纤纤玉手亦是急切的抚摸着景帝。
景帝停了下来,将骄贵妃一把打横抱起,却是轻轻的放到床榻之上。骄贵妃眼神妩媚,脸颊透着霞色的光,肩上的衣服已经滑落到胸前,依稀可见那片诱人的白皙。
景帝炽热的眼神反应在炽热的吻上,如细雨般落在骄贵妃的身上。骄贵妃闭上了眼睛,自眼梢处流出一滴泪水……
良久,云消雨歇。内殿里,满室旖旎,流荡着欢爱的气息。
景帝心满意足的搂紧怀中的骄贵妃,小心翼翼的柔情询问:“累吗?”见骄贵妃埋在他怀里,看不到骄贵妃的脸,景帝一笑,伸出双臂想扳过骄贵妃,一股尖锐的痛楚自手指尖端处袭来,他心中一动,迅速抬起双手,却发现丝丝青黑色正顺着他的指尖向上蔓延。
景帝大骇,不顾手指处蔓延而来的剧痛,他快速一边大吼道:“快来人!来人!”一边快速的摇醒骄贵妃:“阿骄,醒醒!快醒醒!”
宫人没有应答,大殿寂静的落针可闻。
骄贵妃的声音幽幽传来:“堂哥,你不要喊了,他们此刻肯定都睡了,我配了药了……”
她的声音嘶哑冰冷,景帝瞬间感觉自己的身子一僵,好久,方传来他强忍着剧痛的嘶哑声音:“阿骄,你想起来了?”
“你是该喊我太后娘娘呢,还是我该喊你陛下呢?我告诉你也不妨,燕王带着传国玉玺已经来到了燕京,料明天河山又将姓宇文!”骄贵妃嘶哑的笑声带着瘆人的味道,“堂哥,你真重口味!你不怕死后无脸见慕容家的列祖列宗吗?到底,我还是你妹妹啊!”
景帝忍着剧痛,将骄贵妃的身子扳正,瞧着她原本白皙柔腻的肌肤上渗满了可怖的青黑色,景帝大吼:“快来人!快来人!”
寂静的大殿回荡着景帝自己的声音,整座宫殿死寂一片。
天际忽然一声惊雷滚过,随后,那轰隆隆的大雨恰如喷发的瀑布一泄如注。风声雨声中,传来骄贵妃发疯发癫的声音:“慕容重嘉,你不要垂死挣扎了,我死也会拖着你下地狱!慕容重嘉,你禽兽不如,我的斐儿他敬你爱你,你却能一剑插进他幼小的心脏,他那么小那么乖巧,你却能!你却能!”
“慕容重嘉,纵然我与你不是同一个父母所出,可到底我们都留着慕容家的血,我是你嫡亲的堂妹,你却能,你却能在我失忆后一次又一次的占有我!慕容重嘉,你荒唐!你禽兽不如!”
“咳咳咳……咳……”骄贵妃一阵猛烈的咳嗽,伴着她从嘴角处流出的一丝乌黑的血,让这个夜晚看起来十分的妖异。
景帝仓惶爬着向骄贵妃靠近,他掂起衣被要为骄贵妃擦去嘴边的血迹,却发现那乌血流的越来越多。疼痛与恐惧让景帝的声音都变了形,他道:“千骄,你为何就这么傻,你难道感觉不出来我是真心的爱着你,你想让我死,为何还要拖上你自己……咳咳……你说出来即可,你又何苦舍了自己让我难受……”
“阿骄,我告诉你一个秘密。斐儿他……”那令人生惧的青黑色已经爬到景帝的面孔之上,他说话更加吃力,视线也渐渐模糊,自鼻孔内更是喷出血来。
景帝正要将藏在心中的秘密吐出来,耳边却只听“砰”的一声巨响。大殿的门却是被撞了开来,一股冷风顿时窜了进来,冷风之中走来一人。
景帝眯起眼睛细看,静道:“是你!燕王宇文容镜!”
……
《齐书》载:“伪周天和三年,燕王宇文容镜持传国玉玺率回鹘众部冒雨驰入燕京,一举平定伪周朝,复国号大齐,于燕京朝阳门称帝,史称齐武帝。齐武帝追封并厚葬前摄政太后慕容氏与皇上宇文斐,追封摄政太后慕容氏为圣敬太后,皇上宇文斐为齐哀帝,并命史官为慕容氏作《烈妇传》。”
野史却云:“伪周天和三年,太后慕容氏隐名埋姓一直隐匿在感业寺处的骄霞宫内,乃伪周景帝慕容重嘉的宠妃骄贵妃。慕容氏美艳无双,勾的伪周景帝色欲熏心,不顾礼仪伦常,与之苟合。慕容氏秉风情,每每令伪周景帝神魂颠倒,欲罢不能,终却是精尽人亡。不想,伪周景帝却是下到阴朝地府也想与慕容氏风流,竟是临死前拼尽最后一丝气力生生掐死了慕容氏。齐武帝宇文容镜闻讯冲进骄霞宫时,慕容氏已经断气,帝哀切不已,言:世间,倾城绝矣!追封慕容氏为圣敬太后。然,每逢雨夜,齐武帝夜不诏妃,只独立骄霞宫,对着慕容氏的画像吹笛到天明。相传,齐武帝的笛声哀怨缠绵,听了令人止不住引相思,摧心肝。宫帷暗传:慕容氏以倾城之姿,惑了三位君王,实乃妖妇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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