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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宜佳是被生生痛醒的。
那种痛,如同心肝脾胃生生地被一寸一寸地绞断,碎成了末,烂成了泥,又被盐巴腌渍了,再拿给她看一样。痛彻心扉,却偏偏喊不出,只有滚滚汗珠顺着鬓角发梢不断地流了下来,打湿了碧绿绣大朵荷花的锦被。
良久,林宜佳终于睁开了眼睛,却是晃了神。
疼痛仿佛只是一场错觉。此时的她竟然再也感觉不到分毫,仅仅是觉得身上有些无力而已。
但怎么可能呢?
林宜佳明明记得自己喝下秦明远端来的安神汤之后,漫天遍野袭击而来的疼痛没都时就让她生生地痛昏了过去!而那个时候,她身体上的痛楚和她心中的难以置信的痛楚那般地搅合在一起,那种刻在了骨头上的痛,怎么能只是一场错觉!
她不敢相信之前还耐心安慰她的夫君会做出那样的事情!直接在安神汤里放了东西!哈!
秦明远!她都要痛死了,他居然还要在她面前摆出一副震惊的见了鬼的模样!真是见了鬼!
她清楚地记得他那个时候“震惊”的打了碗!而后又仿佛见了鬼一般的一跳而起,刹那间就冲了出去!什么都没有说!
她记得她强撑着扒着窗子看着他如旋风一般却张皇无措地冲出了院子!
他亲自给她端的药!亲自喂了她喝了!
他还张皇个什么!
她记得那个时候她突然就笑了!而她滑倒在地的时候,她分明真看见窗外太阳是那样的明亮!明亮的让人什么都看不清!
而眼前,是哪儿呢?
她和秦明远的房间……林宜佳记得清清楚楚,因为那是她用心布置,一桌一椅,一个摆件一个花瓶都是她反复琢磨试探了,才确定留下来的。她记得,秦明远不喜欢红色,她就用尽心思让房间内的装饰极少见到红色,纵然有一些,也都搭配得宜,看起来舒心协调,不见半分突兀……曾经,她是多么努力地想两个人的小生活和谐如意啊。只可惜……林宜佳的嘴角不免扯了一下。
林宜佳很快感觉到了身下在轻微持续地晃动着。
自己原来是在车子上啊。原来自己的结果是被送到庄子上?
道路似乎很平整,不见有半点颠簸。当然了,林宜佳随手一摸,就能摸到她身下是垫了厚厚的褥子,褥子上面又扑了几层皮毛。皮毛光滑柔软,一摸就是最上等的紫貂皮。这样的紫貂皮,家里不就一件,也是她的陪嫁物,但却早已给婆婆做了斗篷吗?怎么会在自己身下?
难道,自己真的是突然病了,而不是发生了如自己所想之事?
纵然林家犯事,秦明远也一样地对她这个出嫁的林氏女不错,而不是如同大姐夫二姐夫以及几位堂姐夫那般行事?
对。应该是这样。
林宜佳越想越觉得是。
她的夫君秦明远,能安贫守富,又礼敬长辈,是个品行端正的人。不然,当年自己的父亲母亲也不会为自己挑中了他。而且,秦明远他是父亲的学生,又是女婿,这样的双重关系,哪里是处理了一个林氏女就能撇清扯断的。师长师长,若他真那般做了,那就是欺师灭祖,而他的人品从此就也不仅仅是蒙上了层洗不掉的油垢那般简单,而是会烂掉臭掉,从此被人指着鼻子骂也只能生受着!更不要再想在仕途上有什么作为了!他还想光耀门楣为婆婆争得一品诰命呢,怎么能够行如此愚蠢之事呢?
看,自己一个普通闺阁女子都能明白的道理,秦明远怎么会不懂的呢?
他怎么就敢杀妻!
他绝不敢杀妻!
若是说,只要找对了门路,就算是名声臭了,也不是不能不能做大官做佞臣……但十年夫妻,林宜佳绝对能够肯定,秦明远做不到。
所以说,那碗药只是让自己睡一下,让自己不吵不闹乖乖地到庄子上去?而不是整日里逼着他去为林家奔走?而且不懂的事发突然,需要理清前因后果,而后才能细细筹谋这点道理?
想到这一可能,林宜佳扯出一抹苦笑。
她的夫君,还是不懂她。是,自己是懵懂天真,只会关注自己的小日子,其他的都不愿意过问,但自己……父亲身为内阁大员,又是曾经的状元郎,点翰林,经地方,转六部,是实打实凭自己的本事一步一步踏踏实实地走上来的,今上也一直看重的很,朝野官声也佳。就这样的情况下,林家一下子被下了大狱,又怎么会简单?
秦明远这会儿还只是在翰林院编书的,能有的能耐能出多大的力,她林宜佳心中又不是没个数,怎么会毫无道理地去闹他逼他!
她不过是多哭了几场而已,又病倒了而已!
而那是她的至亲家人,她又怎么能不担忧焦虑、揪心煎熬!而这样居然就让他误会了?!
她的夫君秦明远,只是尊重她,体贴她。而这种体贴……
算了,如今的自己,哪里还有资格说那些……
“老师,听说小师妹她有些昏沉……学生刚刚见到那边有银丹草,就采了些来,熏熏车厢,也能让小师妹觉得清爽些。老师您看,是不是试试看?”
这个声音……林宜佳身体猛然一震,手底下不知不觉抓紧了皮褥子。
这个声音……秦明远的声音怎么变成了这样?就像是被掐了脖子的鸭子,真难听啊。他又是在同谁说话?
林宜佳脑袋中“轰”的一声!
秦明远能够叫老师的一直就只有一个,那就是自己的父亲!
难道是父亲!父亲没事了!
林宜佳心神激荡,奋力挣扎着自己软绵无力的身体,却是一个不慎,从榻上掉落下来,身体撞在了马车车厢壁上,又滚落在车厢中。挣扎之中,一块台布被她扯了下来,上面一只茶碗正好砸在她的头上,又落在车厢内铺着的厚厚的月桂花纹的毛毯上,滚动中又碰到了车厢壁,来来回回之下,竟是滚出了车厢,落在了外面的道路上,发出“啪”的一声,应该是碎了。
茶水已经有了些凉意,淋在了林宜佳的脸色身上,却一点没有浇灭她心中的火热,让她冷静下来。
父亲出来了!家中所有人一定都没事了!都好了!
巨大的喜悦让林宜佳来不及多想也一刻不想等待,只想撑起自己软绵绵的身体去扯掉马车门帘,只想亲眼看到好好的父亲!
但该死的!秦明远到底给自己吃了什么药!怎么身体都不像是自己的了!一点都不听使唤!
林宜佳眼中热泪滚滚,喉咙却像是有什么堵上了似的,发不出一点声音。
“怎么回事!”
是父亲!
这个急切的声音听在林宜佳耳中是如此的熟悉和美好,美好到她几乎不该相信自己的耳朵,同时心底又升起一股更巨大的恐慌,只怕是自己的错觉!
“那两个丫头呢!六儿的马车上怎么会没有人!”
随着这句严厉的训斥,一只大手一把拉开车帘,探身上了马车。
乌发高束,插一只样式简单的玉簪;浓黑的眉略显细长;面庞如玉;嘴角留一把短髯……这是她的父亲!这是她那温文尔雅中自有一种坚持一种威仪的父亲!
林宜佳的眼泪怎么也止不住,泪珠滚滚模糊了双眼。
“怎么了?怎么摔下来了?”
林世卿急忙上了车,轻柔地搂起林宜佳,又用袖口轻轻拭去她头上脸上的水迹,口中温柔地哄慰道:“六儿别哭了啊,哭坏了身体多不值得啊是不是?六儿很聪明,知道哭可没有用是不是?六儿委屈的话,爹爹去给六儿画副画赔礼好不好?都怪爹爹没有让人看好我的六儿……”
“爹爹……”林宜佳使劲地摇头。
她的父亲,还是同她出嫁前一样,永远都心疼她,却也注意着以身作则地教她不迁怒他人,教她遇事多从自己身上找原因……
她的父亲,就是这样一个君子。他怎么会舞弊受贿!林宜佳绝不相信!
再说,他们林家又不缺钱!
而且父亲母亲总是教育她们姐妹说,银子够用就好,过多无用,且说不定就会成为负担!
父亲母亲这样的人,怎么会受贿!
“爹爹,您回来了?娘呢?”林宜佳擦了一把眼泪,忙问道。
“我不是才离开一会儿吗?就在马车边上没有走远……你娘和你姐姐们都在前面马车上,等你身体好清爽了,就能见到她们了……醒了就好,醒了就好……”林世卿取了一个锦帕,帮林宜佳擦泪。
“怎么!是不是六儿醒了!”林世卿的话尚在嘴边,林宜佳便见马车车帘又被人掀开,露出一张熟悉的脸,脸上带着激动的狂喜之色。看见车厢内林宜佳虚弱狼狈地歪在地上,狂喜又一下子转成了关切还有自责:“这是怎么了!怎么摔了!六儿都病成这样了,我还怕什么传染!你让开……”
说着她就要去扯开林世卿。
林世卿忙躲开她,不让她碰,一边颇为严厉地道:“荣卿,你别添乱了行不行?六儿已经醒了,醒了就是就要好了!你再一来,不是要让六儿她心生愧疚担心吗?一忧心,这病好的不就更慢了,六儿你说是不是?”说话间,他已经将林宜佳扶到了榻上躺好,一边示意她说话。
林宜佳胡乱地点点头。
而后她就看到自己的父亲满脸欣慰,又用话同她的母亲反复劝说,又让她母亲好好地看了一眼自己,而后她的母亲这才满眼含泪,重新欢喜起来,只是欢喜之中又不免带着愧疚,不甘不愿地放下了车帘离开了。
这之后,林宜佳又听到马车外面传来两个姐姐和弟弟关切的问候声,她又胡乱地应答了。紧接着,又有一个大夫背了药箱过来,替她诊了脉,说了些什么,林宜佳都没有仔细听。
这会儿,她心头正乱的很!
心里正如同有一大锅水正在喧嚣沸腾不已,其中的震惊根本用言语表达不了!而那沸水又升腾起满满的白雾,让她的心更糊涂不清了!
那之后上车的人,正是她的母亲!
而正因为她看到了自己的母亲,所以才震惊的很!一时间连想也不能了!
因为,她看到的,分明就是十几年前,母亲一点儿也不怎么显老的模样!
虽然,因为一直心态很好,生活也幸福,加上注意保养的缘故,她的母亲看起来比同龄的夫人们都要年轻一些,但四十来岁的母亲怎么也不会和五十多数的母亲一般样!
这是怎么回事!
林宜佳只盯着她父亲林世卿的嘴巴一开一合,完全没有听到他在说什么,只是胡乱地应着。
是了。
林宜佳让自己的目光在林世卿脸色反复游走了一会儿,这才发现,站在她面前的,同样是十多年前,只有四十余岁正值壮年的父亲!
她清楚地记得,林家出事前不久,她才回娘家一次。那一次,她就有注意到五十多岁的父亲鬓角已经隐隐有些染霜,脸色也有了些浅浅的皱纹了!她记得,自己留意到之后,还同姐姐们私下里说了说,感慨当年名满大显的如玉公子也要老了,一转眼,不说她们各自嫁了人,就连最小的弟弟也要娶亲了呢!
林宜佳还记得母亲玩笑地说:外孙总是不姓林,她很快就会有孙子抱了呢!那是时候,姐姐们还嗔怪不依,拉扯着母亲好好地撒了好一会儿娇呢!她之所以特别地记得清楚,不仅仅地因为那是林家出事前她们母女四人最后一次全聚在一起,也因为她记得自己那个时候心中特别的酸涩——因为成亲五年,她还没能有一儿半女……
但现在,怎么回事呢?
是她眼花了?
还是发生了什么她不知道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