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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业元年到泰业三年,从北边传来的消息先疏后密,洋洋洒洒如雪片。
远在北疆的那场拖了两年多的大战,就象曼云前世记忆一样,以陈朝的惨重失败而告终。
只是这一次曼云可以很清晰地知道曾经发生了什么,不类前世。
泰业元年四月发起对瀚国的北征,当今摈弃了那些一味守成,胆小畏战的老将,包括曼云的外祖父杜恒城在内。统领着大军的刘道昌是新帝皇后的大伯,刘家也是北地数一数二的世家之一,刘道昌本人在永德末的那几年也收了个常胜将军的称号,很是屠过不少的河人反贼,并非一点领兵经验皆无的初哥。
大军在燕州集结等待出征前,刘道昌就拿些不遵帅令的边地低级将官人头祭了旗,其中有两个还是杜恒城收养的义子,丝毫没把杜老将军的求情放在眼里,顺顺当当地就接过了燕州的军政大权。
再接着,突入瀚国境内的大军势入破竹,直到在黄沙万里的“魔海”沉戈折戟。
进入那片沙海的八万军队只回来了万余,除了少数核对出了死亡名单,其余的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曼云的两个嫡亲舅舅也在其中。
被安排守着燕州城的杜老将军听到前线消息吐了血,却又赶上了瀚国军队反扑攻城。
燕州府城关隘坚守十五日,未得援助,城破。
杜恒城,身死殉国……
当外祖父身死的消息从北边切切实实地传来时,周曼云悲愤非常,她也明白了前世里为什么周府上下一直隐瞒着娘亲的出生来历。
应负指挥全责的刘德昌只是被削职为庶民而已,但在燕境被瀚国铁蹄尽踏时,一批身故失踪的原燕州将官在承受着百姓骂名的同时,还要被朝廷论着他们在这场战役中犯下的罪错。
雨声沙沙。霍城溪南小周府耕心堂的正堂里,周显也正跟着孙子们分析着这场糊里糊涂就输掉的战役。
“泰业元年,为先帝雪耻而起干戈的说法本就站不住脚。永德十五年,由北至中原,十数州皆遇旱情,一向由关中各地供应粮食的京城也曾遇了断粮危机,瀚国境内也如此,因此才有了胡蛮军队南下掠食。京中定策北征者可能想反趁了瀚国危机,夺下沙洲、蒲海、大泽一线重地,连通西域通道。将瀚国领地压缩到克伦河以北……”
周家诸孙中最长的周恪正站着,指着挂在堂上的一副地图侃侃而谈表达着自己观点。他已经十七岁了,再过半年。就要与邻县义宁柳家嫡出的大小姐成婚,真正地担起周家嫡长孙的责任。
他的父亲周松仿佛是在山中结庐读书读上了瘾,这些年除了些年节的大日子,都呆在山上当着隐者。
一室几乎都是周家男丁,只有在周慎的小桌隔壁。板着身子坐着男装打扮的周曼云,已近十岁的年纪,渐显了小少女的艳丽姿容,只是神情一片清冷。
周恪讲完自己的观点之后,二房的周忱也起身,慢条斯里地说道:“先帝立今上为储时。就迎了关中刘家的嫡女为太子妃。也多有当年借助北地豪族支撑,应付灾荒之意。与江南世家多往南拓,开茶园设盐场一样。那些北地大户也尽想往北拓,如能重连西域,他们的获利可就最大了……”
“现而今北地一大败,一直偏好任用北人的今上就立了不少出身南方世家的妃子呢!我舅家也有两位表姐……”,周惕讪讪地摸了摸鼻子。压低了些声音,道:“就是洛京谢府。又送了两女入宫为妃。还有张、史等家也一样……”
堂上的议论象是失了控,越发热闹,但终归在最后还会再绕了回来。
曼云看了看堂上闭着双目象是睡着的阿爷,再看看与前世大不相同的堂兄们,垂下眼眸,专心提笔在纸上练起字来。
从一开始,参与阿爷给兄长们的教学起,曼云就是个异常乖巧的旁听着,只听只看从不多说。久而久之,男孩们也就习惯了有个喜欢装哑子的堂妹呆在一边。
今生和前世是不同的!
对照着手中的一本《崇明文集》,将要传回北地的消息一点一点地编进家长里短的絮语中,周曼云心中一片清明。
信是写给还在远在北地的外祖母莫支氏的。
杜夫人在燕地沦陷后,护着丈夫的遗体逃了出来。原本暂居延州,可待朝廷派员调查口出悖语时,她拿出了异族女子混不吝的莽脾气,掀桌走人,一夜间再不见了去向。
也是等她安顿好了,曼云才透过原来铺好的路子,重新联络到了莫支氏,还有两位舅舅。
外祖父力战殉国,是为护卫疆土,还是为了保全早安排着若事不可为就躲起来的儿子,曼云不得而知。但照着娘亲的说法,外祖父自个儿安排好了退路而不退,多半是丢不下他身为陈朝将官的荣誉和骄傲。
求仁得仁!因此,又服上外祖孝的曼云哀而不伤。
耕心堂的讲学结束了,兄长们各自散去,依着惯例留在最后的曼云走到了周显的身边,慢慢地蹲下身子,把头枕在了阿爷的腿上。
“这样讲着有关于你外祖的事,有些不开心?”,周显低头理了理曼云的越显黑润的长发,轻声问着。
“不会!阿爷,有些事讲明白了不是更好嘛!”,曼云抬起脸笑了笑,道:“其实您讲这些,应不只跟哥哥们讲,也应当让周家姐妹都听一听的。”
兄长们这样大方的议论,曼云觉得没什么。反倒是姐妹们之间掩掩塞塞对她暗表的同情,让她有些承受不来。也许是因为重生以来,一直跟着男孩子堆里厮混了几年,曼云对纠结的小女儿态有些无法适从了。
给阿爷讲的让姐妹们参与的提议也真有几分当真。
前世里那些个并不算出色成才的堂兄们,这一世在少年或是幼年时,就被阿爷拖出了后宅管束着,虽不知未来前程。但单看现在的精气神,与旧日记忆就已大不相同。同样的孩子不同的教法,长成之后,也就不同。没有人是天生的坏胚子。
“不行的!”,周显苦笑着摇了摇头,道:“就你一个就让我头痛万分了!”
曼云暗忖了下,小声道:“因为姐妹们终归都要嫁人,若是把她们教得太过出挑,反倒会惹了麻烦。”
周显点了点头,叹道:“就象你二伯娘与二伯的婚事。本来是我极看好的。蕙娘少时就有才女之名,诗赋俱佳,我本以为娶她进门。能让学问浮躁的周柏收收心。可当初周柏在婚前就拒婚过,说是高蕙有才无德。现在想来也不过年少时的几次诗文唱和,你二伯总落了下风。”
所以二伯好的那些女子未必比二伯娘美,但都比高氏少了学问,会傻傻地赞他了得。
“其实若是从小教起。起码在见识上,女儿家未必就输了男儿。”,曼云的言语中带上一丝怅然。究了前世的不幸根源,除了在佛堂里养下的忧郁性子,多半也有着对世事不知不解的缘故。不懂,不是因为她傻。而是没人肯教她,甚至连听都不让她听到。
究了前世的近三十年,反倒是跟在萧泓身边的那几年还学了些。但是那人教自己时。多半也是象逗猫训狗一样的好玩吧?
曼云的眼底不禁多了些哀伤。
“云姐儿!”,周显心疼地捏了捏孙女的小手,道:“这些阿爷都知道。但这世上对女儿家的要求就是这样苛刻。阿爷本也应当让你跟其他姐妹一样专心学着怎么做好女人的本份,你现在这样,阿爷既欣慰也内疚心痛。有时我也分不清。这样教着你,最终是不是会害了你……”
“不会的。阿爷!”,曼云笑着,拔高了声道:“我以后会过得很好,非常好的。您不就怕没人娶我吗?我倒不怕,世上的规矩也不总是一种,我这些年跟着师父也常到各地走着,也是知道的!”
即便是在礼教关防很重的江南,对女人束缚最多,也还是家有余粮可以折腾得起规矩的人家。
近几年,为寻药,曼云跟着徐讷钻过深山,淌过大泽,就看到过那些偏远的山野人家的迥异规矩。
江南大户是男人们三妻四妾,但在大山深处讨不到媳妇的地方,还有着“打伙妻”,有次带着他们进山的年青男向导就管着自己名义上的嫂子叫着姐姐,因为他也是她的夫君之一。
而师父徐讷讲过,在南召的一些乌蛮部落,也不乏有女头人娶了多夫。来自燕州的那些汉子也胡咧咧过,在男丁战亡几率较高的边地也多有坐拥资产的女子招着养夫,有些个还招了不至一人。
曼云对做什么妻主并不感兴趣。只是比前世多出的经历让她体会到了,所谓的夫为妻纲,也不过是那些掌着权钱的男人给女人定下的利己规矩。不让妻子抛头露面挣钱银留在家中管着一堆儿小妾,再弄上一堆姬妾怡情养性,男人给女人找的差事实在是高妙非常。
要是到了形势逆转的地方,男女之位也就自然换了过来。
细数过自个儿现在拥有的嫁妆,再对比一下一穷二白还要二伯娘补贴的前世,曼云自觉还是很有底气。
“你就是个不守规矩的坏姑娘!”,周显愠怒地弹了下曼云的脑门。
曼云不以为意,拖长了声,娇娇地回道:“阿爷看着板正,其实也是个不守规矩的坏老头!”
“我不守规矩?”,周显瞪起了眼,手里的拐杖重重地往地上一磕。
“你当初放了丽芙姐俩自由,还许她们自择人嫁了,早被霍城人在背后指指点点了!”,曼云哼了一声,刺了回去。现下,她与阿爷越发融洽,结结实实地坐稳了孙辈第一人的位置,周恺也得排在后边。
“若是当初我先死了,她们不也是要被发卖了,成了别人的女人……”,周显也没好气地呛回道。
“也是哟!”,前世里不知所踪的胡姬姐妹花,想来就是被祖母卖了的。
曼云扶着祖父慢慢地向着他的寝居走去,脚步声沙沙,见四下无人,曼云终于忍不住地问:“阿爷,你会允我娘亲再嫁吗?”
握着曼云的手突然紧了一下,周显沉声道:“是你娘要你问的?”
“不是!”,曼云有些失望地摇了摇头,道:“阿爷,是我瞎想的,您别当真……”。她暗自检讨了问话的毛燥,丽芙姐妹只是周显的妾,而娘亲却是正经的周家少奶奶。
前世一直对自己的“二嫁”耿耿于怀的曼云,经了重生这些年的历练,悟了。跟过两个男人的前世,不是她自甘下贱,是世事无常,是不被尊重,被那两个男人当货物交易的痛苦结果。
所以,今生,她有些不忍还如花般开得正妍的娘亲守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