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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氏宗族南迁到霍城前的北方祖地在颍水之畔,周家五房所住的颍院就以此而名。五房会分到颍院,也是因为周显偏心曼云这个孙女的原因。
溪南小周家前几代一直就在霍城长大至出嫁的女儿并不多,所以专供闺阁的绣楼也不过只有两座,而费心收拾出来安排着住人的也就颍院里的这一座。
周曼云现住的楼前挂着周显归乡后亲题的”藏岫“二字,字好楼秀,在周家众孙女中稳稳地占了头份。
想着此前混迹在周家前院打听到的楼名,从屋脊溜下的黑影将摸到楼匾的手收了回来,往身上青色的书童旧袍上蹭了蹭。
再一闪身,他来到主屋窗下,破纸拔销,翻窗入室,一气呵成。
就在打开窗子进入的瞬间,一股淡淡的香气立即扑鼻而来,暖暖地轻撩着百骸诸穴。
夜行来客立即警觉地屏息靠墙,反手将窗推开一条缝,窗外冷洌的空气拍空而来,将环在身边的醉人香气冲淡了许多。
他狐疑地侧头凝神静听了一会儿。一室之内,也只有靠墙主床的一帐纱帘后响着几乎轻不可闻的呼吸声,清浅而又悠长,显然应该是已坠入甜黑梦乡的小主人。
黑暗中,扣着窗格的手一下子放松,移开放到了身侧,窗子无声地重新扣上,重还了一室的暖意融融。
再深吸口气,夜行客原本戒心满满的身体弦一松,在黑暗中勾出了模糊的一弯笑。
就算只是个十岁大的女孩也是喜欢伴着一枕熏香入眠。
这味道,象极了娘亲曾经在北地仿着古法让人用秋天新收山椒和泥做的暖室。所以身上未愈的伤口和还没填饱的肚子,突遇有些类似的味道就不由自主地让身体懈怠了。
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
自己目前的状态,着实象只归巢的鸟儿一样可怜得需要找个地方休息会儿。
一点火光起,火折子点亮了窗前的烛台,一只手很是干脆地摸上了摆在桌案上的糕点,毫不客气地塞进了嘴里。
“果然世上事是好的不灵,坏的灵。有贼上门,还是很大胆的贼。”,隔着一帐绡纱,侧躺着的曼云眼皮留着一线始终警惕地盯着帐幔外昏暗的灯光。
一直就辗转难眠的她在窗子被打开的第一时间就发现了异常,只是五年不辍的柔锦修习,让她能够平和地保持着稳当不变的呼吸。
隔了一会儿,一星灯光,缓缓地向床帐移了过来,越来越近。
曼云咬紧了牙关,强压下心头涌起的愤怒。她深悔自己白天根本就不应该只在室内用了能使人减缓行动,渐入昏梦的“暖椒”。
白天让青缨等人仔细在门窗各处熏下的暖椒,此时就在暗夜来贼的身上未见起效。虽看不见外面的动静,但也能估量出来人的警觉性和功力都够不错,不太好对付。而如果来的真是那位杀人凶手,应当对杀人更是信手拈来,不会有所顾忌。
惦量了下自身能力,曼云悄悄安抚着跃跃欲试银子一起等待时机,力求一击而中。
只是她万万没想到,来人居然就这样大咧咧地直向了床边摸来。
一般来说,绣楼的形制即使在夜里也应当极好辨识,讲究点的盗贼要偷东西总会首选库房、书房之类的,怎么的也不会擅自到女孩子住的地方。
毕竟偷物与坏了闺阁少女的名节,在量罪上也有着根本之别。偷物可耻可恨,偷人简直该死。
一只手的轮廓搭在床幔上,也在犹豫不决。
曼云紧盯那只模糊手形的视线已热得想要在上面直穿上个洞,盘在她的手臂的银子也同样仇视地吐出了细尖的红色蛇信。
“周……曼……云!”,帐外人喃喃的低语声,清晰地敲进了曼云的耳里。
怎么回事?周曼云错愕地咬住了嘴唇。显然是针对她来的客人,让她的脑子有些发懵。
靠着床头的半幅帐子被缓缓地挽了起来,静放在床旁几上的烛台闪着微黄的光芒,将穿着青衣的身影映得泛出一圈淡紫色的身影,那人仿若带着几分好奇的探究慢慢地俯下了身子……
银子攸地一下弹身而起,尖利的细牙直接向着来人的脖颈凿去,一道寒光也几乎同时快速地向银子的细小身躯斩了下去,凭着直觉。
曼云如蛇一样柔软的身体立即趁机曲膝弯起,再弹开,足尖狠狠地踢到了来人的肩膀,顺势坐起了身。
一把厨房顺来的剔骨小刀迟疑地向后一摆,配合偷袭的银子趁着良机,对准夜行人的脖颈咬了一口。
刀子不受控制地从夜行人的手中脱手而出,他的眼前一片视线模糊,突觉昏沉的身体歪歪斜斜地向后倒去,砰地一下撞上床边的几案。
“呼!”,曼云一个猛扑身吹灭了将要倒地的烛台,鼻尖结结实实地撞在地板上。
“万幸,没点了屋子!”,周曼云一阵儿后怕。待撑肘想要重新站起来,才发现一角裙边正被一只手牢牢地抓着,不得放松。
曼云羞愤地皱了皱眉,喝道:“银子再咬他一口!”,银子却懒洋洋地掉了头,盘上了曼云光洁的脚踝。
“难不成已死了?”
弄不清刚才抢了战机自作主张的银子究竟是如何咬的,周曼云只得再蹲下身。
受着被拉住的裙边牵累,努力探了几次,她才探到了地上长条物温热的鼻息。
呼吸正常,说明人还活着,只是昏了过去。
银子甩了甩尾,钻进曼云的身体又躲了起来。对她来说,开口咬人是能省则省,她也是有洁癖的。
曼云就势坐在地上,长纾了口气。死人她不怕,但实在不想有人死在自己的屋子里。
呆坐了一会儿,曼云试着又扯了扯被拉住的裙边,依旧纹丝未动。
她气恼地抽出了绑在腿上的潜霭,凌空向着登徒子的几只手指比划了几下。
“银子,掉下来的手指头变带着血,会把我们的屋子弄脏对不对?”,没得到任何回答的周曼云,小脸更露了一脸苦相。
深深地叹了口气,曼云不情不愿地伸出小手,用力地抓着一只留在她裙边的手指狠狠地向外一掰。
入手的指节纤长,指肚带着薄薄的轻茧,即使主人已暂失了意识,可执拗地不肯放弃抓住的目标。
这样拗的人真的实在少见得很!曼云的嘴角一哂,对着还没看清面目的执着小贼表示了敬佩。
紧接着,周曼云的脸色刷地一下变得苍白。
翻江倒海而来的记忆夹着此前听到那声“周曼云”翻滚着,直冲着她的胸口,让她无法控制住一下子突然发寒的身体,颤抖得象是秋天里孤独挂在枝头的树叶。
“不可能的!不可能的!”
潜霭利芒出鞘直接将梨花白的素锦寝裙划成两片,手脚不听使唤的周曼云连滚带爬地从地上挣扎站起来,慌乱地在黑暗的屋子里摸起火烛。
一点明灭不定的光,晃悠悠地亮了起来。
把烛台放在昏倒的俘虏头侧,踞跪着的周曼云紧咬着银牙,拔开了覆在那人面上的几缕乱发。
一张似曾相识的脸孔,顿时跃然入眼。
眼前昏迷不醒的少年,苍白憔悴的双颊粘着几丝黑发,长睫如扇掩着,清俊秀气。如果模糊了发式衣裳,也会让人错认是位形容昳丽的少女。
周曼云的双手扣住了颤抖双唇,竭力地想让自己平静下来,可是喉头一直咔咕的声响总是不停地想要挤出来,发声悲哭。
高维来了,周曼洁来了,她已经尽力地让自己接受了前世改不了的事实,可为什么命运却开了个这么大的玩笑,把应当这会远在云州的萧泓也送了来。
眼前的惨白少年,就是萧泓。就算把他扒皮剔骨,曼云也认得。
前世,二十出头的萧泓总喜欢在大太阳地里混着,刻意在人前保持着冷漠英武的模样。
但他的肌肤其实是易白不易黑的,平日最多也只是显着麦色,而只要受伤或是大病休养十天半个月不见日光,就很会立即固执地重现一片嫩白。
直到年近三十,被岁月磨出棱角添了沧桑,才渐渐地摆脱了俊秀之名。
所以,前世里很长的一段时间,只要萧泓受伤生病,在他身边充当侍婢的曼云总是会被独自扣在他的身边,因为他讨厌让外人看到他“孱弱”的样子。
少年时的萧泓据说长得更俊,象极了当初以美貌著称的嫡亲姑姑孝宗皇后萧氏。
曼云记得清清楚楚,前世她没见过少年时的萧泓。她第一次见到他,应该是在八年后的泰业十一年,夏口西陵山,她十七岁,嫁入高家两年。
可现在就倒在眼前的萧泓又是怎么回事?
周曼云塌下双肩,把脸埋在双手中,忍不住地痛哭失声……
颍院的灯火由藏岫楼开始次第地亮了起来,急冲冲赶到曼云房门口的杜氏,喝退了堵在门口大气不敢出的青缨等人,冲到了曼云的身边,紧紧地将哭泣的女儿箍在了怀里。
“云儿!你没事吧?”,等曼云的哭声小了些,杜氏才试探问着,自责浓浓。
刚才打眼一看,见到的场景,确实把杜氏吓着了。
屋子的正中倒着个陌生人,曼云跪在一旁,痛哭流涕,如遇了天塌。
如果不是杜氏还算冷静地看到曼云的衣裳是整齐的,只是被刀子齐齐地割一片裙,早就直接抽刀剁了闯进曼云闺房的小贼。
再聪明能干的女儿终究还只是个孩子,杜氏轻叹口气,竖着眉吼道:“朱妈妈,还不快把这闯空门的贼子拖下去……”
“拖下去直接杀了!剁了肉泥,烧了灰,埋地下当花肥!”,周曼云从杜氏怀里支起身子,扯着嗓子拼命地嘶吼出声。
那一纸死字的墨迹淋漓,还有孩子跌落在地的血浆迸流,又一次地混在泪中模糊了曼云的视线……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