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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绵的冬雨连着下了小半月,就连霍城的除夕夜也是湿漉漉的潮气中度过的,好在到了正月初二,天公作美,渐放了大晴,方便了在冬闲之时尽日不闲着的人们。
霍城西郊的紫竹寺门前原本用作墟集的空地也从正月初三起重搭起了预备已久的赈灾彩棚,来往的青石路也被和尚们细心地扫了个干净。来领着救济的是不会在乎路好不好,但是来发赈的人里有不少都讲究非常。
紫竹寺并不算大,在寺的僧人算上火头也不过十二三人,平日也至多在路边摆几个舍水的桶子供着路人取用,如此大手笔的粥棚子穷和尚是没有财力搭的,却还为借出寺里人力收了一笔香油钱。由着霍城县仿若可有可无的县令牵头,城中的信善商贾合力助阵的济善之举很快地传到了霍城周边村镇。
正月初六,立在一座粥棚子后面的薛素纨戴着绡纱制的半截面巾,微挑起的眉眼难掩兴奋。爹爹第一次全然放手让她参与的赈灾就要启幕,而这会儿。在她身边细声问她话的中年女人正是霍城李县令的夫人。
与在李夫人绕来绕去扯着闲话中,薛素纨很是自然地谦逊说了自家二叔的新官职,也含糊地提了自家和溪南小周府的关系。
“夫人!周家的姐妹比之素儿肯定要娇贵些,周爷爷又管得严,没法子常来看着……不过,这次大人和您首倡此义举,她们也是拿了平日省的份例银子捐了资的。”
眼前的小姑娘嘴儿极甜,大大方方地就在众人点出夫君和自己的努力,李夫人领情地抿嘴一笑,看着薛素纨的眼神也更柔和了些。
远离着粥棚百步之遥,坐在马车上的周曼云冷眼看了会儿薛素纨显得俏丽而又乖巧的浅绯色剪影,眸光转向渐聚起来的人群更显冰冷。
霍城并非大邑名城,这些年流落到霍城的逃荒人陆续都有得到疏流和救济,在外居无定所,衣食匮乏的并不多,单单大小周府的庄园里就有用上了不少勤劳肯干的外来人,而且去岁南下全州的船队也带走了些有冲劲到临海博一把的青壮。
但显然,不论是去年新上任的李知县还是喜欢凑热闹的薛家都还是拿出了在大城中常见的救灾作派,所图不过一个善名。现在渐响应着聚集而来接受善心的,除了个别的老弱病残,居然还夹着不少精壮的闲汉。
不论是乱世流离还是盛世太平,总有些人是专门不事生产吃着伸手饭,更可怕的是这些人手伸得还会很长。
前世里的这场赈灾的结果也不过不外如是……周曼云勾唇一笑,沉声招呼着立在车边的杜玄霜道:“有劳舅舅在这儿看着点。云儿先回家去了。”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女子更是。就算自恃再乱也能稳妥护住自己,确认过情况的曼云也不想冒一星半点的险。至于薛素纨,曼云自认当初劝说家中姐妹不要来现场时说的话,自有人传到她耳朵里了,姓薛的不信不听,又关她周曼云何事。
轻巧的车轮滚动,快速地向霍城驶去,仿若没有留下半点痕迹。
排队等着开赈的人群中,手拿着一只瘦长竹竿的萧泓,扯了扯身上破絮条一样的衣裳,妥妥地松了口气……
周曼云回了周府,就往藏岫楼里躲,可一本书没看两页,就听得青缨报说三姐曼清来访。
吩咐着丫鬟们沏茶拿点心,周曼云一边笑意盈盈地迎着,一边心中叫苦不迭。
在除夕的团年宴上,重归家中的大伯娘谢氏假借着醉意,居然在女眷席上直说了在她眼中徐羽与曼清极配,若是老太爷能玉成,是再好不过。这话,谢氏本来想要透着曼云或是自家两个儿子传给周显,但是小辈们似乎一个二个都办事不利,一直得不到答复又在平日见不到老子的谢氏干脆地换了法子。
当时,四婶闵氏居然附合着称,这主意大善!
只是如果真好,阿爷就早明提了!徐讷父子要离开的事,周显是知道的,而这个联姻的主意,他听周恪报过,也问过曼云,甚至徐羽本人。可是徐羽明确表示无意了。
原本就直当没这事就好,可周曼清节前节后渐增了上藏岫楼的次数,眉梢眼角带的意思,曼云清楚也更觉难办了。
女大不嫁是犯法的。这不是虚言,在陈朝太祖诏令中就明确写过“男十六,女十四以上,听婚嫁”,而陈律中也有着女十七以上不嫁,要罚金课税的规条。虽说到了近年,渐有许多官宦富贵人家会将女儿留到十七八岁再嫁,但也是在找好婆家之后,并不违律,只当是在替婆家再养两年女儿,以示娇宠。
前世有过类似煎熬之感的曼云很明白三姐曼清的大女心态。现下,曼清也未必对徐羽有什么儿女之情,只是被提到一个还算靠谱的婚嫁人选,反复琢磨之下,就越发觉得其人不错,还是值 得一嫁的,大有把自己嫁掉就一了百了的心态,一如前世曼云听到二伯娘要让高维娶她时的如释重负。
想得多了的周曼云眼神直勾勾地盯得周曼清心里直发毛,她忐忑地挪了挪手上的绣样儿,轻点了下曼云的手背道:“云姐儿,你说我给恺哥儿做个这样式的小衫,他可会喜欢……”
十七岁的周曼清,正是女儿家最美最好的时候,肌肤柔光若腻,眉眼清丽,嘴唇若滴,一把纤腰更是不盈一握,只可惜被湖蓝色袄子裹住的胸只不过是轻轻地划了个小弧。
师哥若是以胸取人,简直就是个自败福气的傻蛋!曼云的眉梢一耷,闷闷地应道:“小羽哥是要走的!”
“恺哥儿要去哪儿?”,显然本就想拿周恺做个铺垫的周曼清根本就没跟上曼云的想头。
“我师兄,徐羽在开春后会跟师父一起离开,大约也是要去全州的!”,曼云索性大声应道。在除夕那晚,谢氏提到徐羽的好处之一就是家中人口简单,定会留在霍城,而通过平日对曼清的了解,偏好安稳的她会对师兄上心,多半也是有这样的原因在。
“这样呀!”,长长的尾音一拖,脸色稍僵了下的曼清掩了眼底的黯然神伤,轻声道:“六妹妹也不要为这太伤心,天下本就没有不散的……”
有些微酸夹着尴尬闷在周曼音的胸间,她分辨不出曼云说的是真还是看出她心思之后的另种推拒,再或许根本就是徐羽知道谢氏的话后专门让堂妹来做的提醒……不管是哪种,她都觉得心头难耐刺痛,但还是和言悦色地就着曼云说的话开始讲起安慰之语。不是劝曼云,却是劝自己更多些。
“三姐!其实阿爷对你的事很上心的,有时缘份晚些并不是坏事!”,曼云反抓了曼清的手,盯着她的眼睛认真说道。
前世里的周曼清在这会儿是已经嫁了的,但却是被谋着起复的二伯嫁给了个四十来岁的官员做填房,那一家的原配嫡长子也就跟曼清差不多大,还有着一堆姨娘庶子女,就前世所知,曼清过得并不如意。
周显给孙辈择亲极慢但也极细,对比着,曼云是认为已嫁和待嫁的曼妙与曼妍的婚姻都要比前世好上许多。
“六妹!你胡说些什么……”,曼清仓惶起身,恨不得立时遁地走了。
“三姐,你见我何时乱讲过……”
象是佐证着曼云从不虚言的承诺,正午过后,小周府里就得了从紫竹寺来的消息。
紫竹寺的赈灾现场起先还好,但才到巳时,领粥的流民里居然打起了混架,不仅是掀了粥棚,还有些大胆的直接抢起了在场善人们的金银细软。最惨的是个王姓商人的妻子,光顾护着知县夫人,自个儿被推搡倒地,滑掉了刚上身不久的胎儿
当初周家姐妹捐银之时,也跃跃欲试到现场亲抬素腕为民解困,曼云就曾冷言评价过为善招摇,必惹祸事,被她一刺,她们都没出门反倒逃了一劫。
只是周家还是有几个少年去看热闹,凑角当了回池鱼,若是周曼云让杜玄霜带人看着,怕也要顶伤带痛回来了。可即便如此回来之后,还是齐齐地进了耕心堂里罚跪。
而已掌起灯的蕴华居里,高氏也正冷着脸,盯着跪在她眼前的高维。回府后换过衣裳的少年,俊秀的脸颊上有着一处微微的擦伤,隐带着几分儿狼狈。
怪道曼云一直抵触着,有时小孩子的眼更真些。高氏长叹一声,道:“维哥儿!我也不罚你,你自回去想想,这些日子的行止是否得当?就这次的事,云姐儿的处事跟那个薛家女比起来来判若云泥,象云姐儿这样才是正经持家保全的稳重……”
“姑姑!她们也不过是些想尽善心的弱女,哪里能考虑得周全?”,高维涩涩回应着,低着头的眼神里带上了丝忿然。
比之薛素纨,周曼云正如高氏所说更符着未来做当家主母的风范,但就跟她在白鹤梁杀羊一样冷血无情了些,今日在紫竹寺,周曼云安排留下的人竟然只顾着把周家兄弟护在一旁,如果不是他冲去拉了薛素纨,那些下人根本就不会伸了援手。
高维的腹诽若是被曼云听到,会很遗憾地说明本来她是交待杜玄霜只管“周”家人的,姓高的并不包括在内。
藏岫楼的窗前灯下,周曼云正拧着眉认真看着杜玄霜送进来的供词。在护着周家几个离开混乱现场之后,杜玄霜安排的人手还是逮到了挑事的两个人。随后配合着药物,进行了逼供。
“果不其然!”,周曼云松开了手,将手中几张纸拍在了桌上。
前世里,她只知从泰业五年正月初六的这次乱民闹事起,霍城开始多事,据说在此事件中被县里通缉的一些流人据了个山头当起了贼盗,然后在霍城里绑驾勒索,几年下来声势渐大,大小周府和地方乡绅凑了钱银几次请了和州兵马来剿匪,折腾了数番也没得结果。
当初捏着兵将向周家要钱的就是在丰津遇过的张绍雄,因为知道他有养匪的习惯,重新审视了当年事的曼云多长了心眼。
结果,也正如她所想。还真的是老调重弹,张绍雄又在辖地里玩起了养贼自肥的把戏。这些人闹完事,就等着被通缉好换上贼衣。
再接着,等霍城出了绑票案,大周府周桐的幼子被撕了票,周桐身死后,姓张的就要出来收拾匪徒了。
“妗妗,玄霜舅舅有什么想法吗?”,纸上只是审出的供词,没有说明杜玄霜的意见。恨不得现在就立即出府跟他详细问清楚的曼云,掐了下时辰强捺下冲动,轻声地问向了送信进来的白露。
白露的舌头在嘴里打了几个转才吞吞吐吐地说道:“二哥说,说不如我们也抢个山头做贼吧!”,虽然杜玄霜与白露在去年也新做了父母,养下了个大胖小子,小日子过得安稳,但他们和那些留在江南的杜家亲兵一样,不说静极思动,也舍不得就此马放南山无所事事的。
就象此前顺意船行每次外出,那些小伙子都是争着抢着要跟着出去历练,就算起初上船吐得晕天黑地也毫无所惧。
周曼云想了半天,才缓缓地点了点头,道:“这个……这个建议听着不错。”
为了将来计,狡兔三窟,然后再多些得用的人手肯定是好事。
“不过,玄霜舅舅不太适合去了。小石头还那么小,本来就连跑船,我都不想让舅舅出去的……”,曼云细细地交待着。小石头是玄霜与白露两个孩子的乳名,到现在也不过才九个月大。
私下挺想当贼婆子过瘾的白露爽声一笑道:“姐儿莫操心,我们的人手多着呢!”
再经了杜氏的那一关,同意去抢山头占地的建议被在周府住了一晚的白露在第二天带了出去。
杜玄霜在冬节里歇工关门的顺意船行里把消息一散,立时得了屋里几个兄弟的一阵儿欢呼。
待呼声稍歇,邢老四才凑到了杜玄霜的跟前,手指点了点同街的升平号方向,轻声提示道:“杜二哥,咱们要不要跟那边说一声,毕竟当贼的主意开始还是那家的那小子出的。”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