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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善寺对僧人的圆寂自有规矩,灰衣老僧的遗蜕和着秘药与木炭装瓮七日后,才由预留的孔洞填火焚之。
开瓮之后,寺中的僧人居然在瓮中拣出十八颗碧绿沁心的舍利子,大的如同成人拇指,小的则如米粒。接着佛钟声响,广善寺的信众四处奔走相告,蓟溪县也似乎跟着沸腾起来。广善寺上位结了舍利的高僧已是百年前的故事了。
无论是飘渺的神迹还是世俗的热闹都与已收拾好行装的周家祖孙无关。周显婉拒了寺中主持亲留参加法会的邀请,带着众人重回到了杨泾渡。
杨泾渡上来送别远客的不过两僧,一高一矮。大约四十来岁长着一对浓密耷八字眉的中年僧人名叫贤秀,是跟在他身边小和尚悟缘的师父。
周显遗憾地将枯痩的老手搁在了悟缘的肩上,目光中尽显唏嘘。对于自己周家孙的身份,悟缘的回应是师祖所说他自然相信,但已身许佛门,无意再染凡尘。
“若是将来有事,可以来找阿姐!”,曼云咬了咬嘴唇,扯下了贴身的一块玉珏塞进了悟缘的手里。毫无瑕疵的白玉上镂着在曼云的私物上常用的云纹暗记。
小和尚为难地抬手推挡了下,轻声道:“施主好意,悟缘心领……”
“悟缘,你且收下吧!”,贤秀温言说着,摸了摸小徒弟的光脑袋。贤秀与师父一样都是成年出家,对人间世故看得比小孩子要明白些。眼前小姑娘带着的浅忧,他看得分明。
周曼云感激地向着象是永远无法展眉而笑的贤秀恭敬施了一礼。
悟缘选择留在广善寺,阿爷说是他身具佛缘,但曼云却会想到自己曾跟高氏在家庵之中读经念佛的前世,孩子的心纯更接近经义的本真,但幼年时因为亲长之故而未见浮世的澄净,在长大能一直保留是幸运,但若崩溃,后果无法估量。
眼前的小和尚如真能单纯地做个佛门弟子未必是坏事,但曼云要给自家的堂弟齐哥儿多留一条俗世求生的路子。
“小僧会在寺中为各位施主善信虔心祈福……”,客船缓缓离岸,悟缘立在岸边双手合什,嘴里喃喃,掩盖着心底淡淡的惶恐。该怎么样象个孩子一样面对着这些俗世的亲人,他不懂,只能用着自己最熟悉的方式来应对。
“算了吧!”,立在船甲上的周显一声长叹,由曼云扶着向着船舱走去。
在南北消息无法畅达的永德十五年,已逝的老母孟太夫人唯恐着入狱的子孙可能会牵连家族,提前择了最小的齐哥儿秘密托孤,与寺中约是待等周显或是送人来的周谷亲接。广善寺里的僧人守了诺,而送齐哥儿到了信州的周谷莫名地死在了在霍城北面的润州,造化弄人,无可奈何。
船舱的帘子一挑,周显与曼云就看到了齐齐跪在舱室正中的徐讷与徐羽。
“敏行?你也要走了么?”,周显的眼中更带上了几分凄凉,被曼云扶坐在椅上的身子轻轻地抖着。
徐讷不语,只带着徐羽砰砰地在木板上磕了三个结结实实的响头。
将所有事情联系想着,也许早在他对杜氏用金鸦暖时,当年曾帮着宋哲假死发丧的周显就已猜到些内情了,也许义父子之间有过相互的试探和隐瞒,但相处几年的情谊并不作伪。
此番将离,徐讷反不知要说些什么了。
“午时船到衡春,你们爷俩下船吧。不必再绕路糊弄老头子要往全州去,只要去你们想去的地方就好。”,两行浊泪滑下了周显的双腮,他用力地握住了徐讷的手道:“敏行,只要你们都好好的就好!”
一场离别再叠了另一场,总会让人心伤不已,何况周显已是近古稀的老者了。所以,当船泊衡春时,老头子哼哼着躺在铺上,面着壁,对悄悄离船的徐氏父子不再理会。
只有曼云送了师父与师兄上岸。
听完两个大男人絮絮叨叨反复交代照顾好这个,管好那个的唠叨。周曼云抿嘴一笑,扬着小脸交待徐讷道:“师父遇事且退自有云儿养你老,别做了自寻死路的懦夫就得了。”
“好!”,徐讷微微一怔,忍不住笑了出声,驱散了一脸霜。
“说话算话,击掌为誓!”,一只稚嫩秀气的小手不依不饶地竖了起来。
双掌对击的一记脆响后,曼云的小手反抽到了徐羽突然凑过来的手背上,冷声哼着,“你也老实地活好点!”
徐羽刚应声,眼前的曼云就一个飞跃闪开到岸边,解缆,归船,动作一气呵成,仿若半点不给岸上两个男人反悔的机会。
“小丫头片子倒是洒脱!”,徐羽不满地撇了撇嘴,抬袖遮了自己红透的眼眶。
一前一后离了江岸老远,徐讷才轻轻地问出声道:“徐羽,你不怕将来后悔?”
“后悔!我现在就后悔……但摊上你这么一个离谱的爹,我能如何?没得女人肯嫁你,收个弟子将来也是要嫁的,我不守你身边,谁管你死活呀?”,徐羽的碎嘴一如往昔,没完没了。
打了个轻转的客船悠悠地停在烟波浩淼的水面之上,远眺着熟悉的两个背影渐走渐远,消失不见。曼云收回了撑扶着船壁的纤纤细手,扬声对掌舵的船老大唤道:“我们回霍城!”
浆声轻击着水面,较之来时轻了两人重量的小船沿着来时路逆流而上。
“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天地一逆旅,同悲万古尘……”,少女稚雅而又软柔的歌声清越地飘扬在了水面之上,不过一会儿,船舱内响起了拐杖击敲应和之声,老爷子苍老沙哑的声音也响了起来。
谁已往,谁又来?破浪击水的轻舟轻快地向前驶去。
因为广善寺老僧的身后事,周家祖孙已比预计的七八天要多耗了几日,再送了远去的徐家爷俩,更归心似箭地想要赶回霍城。
霍城溪南小周府的大门口,周恪也正对着一队将要离去的骑队拱手为礼,谦和地道着抱歉,“家祖父外出,子诚实不知归期……”
场面话是这么说着,看着面前板着黑脸的张绍雄,周恪暗自叫苦不迭,指望着阿爷能再晚些回来,即使到了桃花渡也能被等在那里的周忱拦住。周恪明白,祖父周显十分厌恶张绍雄,即便现而今姓张的手里已捏稳了和州的军政大权,可依着阿爷的脾气见到其人,估计还是会不屑相待。
坐在马上的张绍雄居高临下,倨傲地瞥了下立在马前的周恪,突然地哈哈一笑,冲着马身狠狠一鞭。
还没反应过来的周恪被站在他身后的一名褐色健仆猛地一拉,险险地避开了擦身而过的马匹。咽了口口水,在仆人的搀扶下站好,周恪苍白的脸上才显出了后怕的惶恐。
由张绍雄带着的几骑飞快地掠过了霍城芳溪南岸的几条街巷,马蹄踏到文德桥的南端,才渐缓下了速度。
“那是什么地方,薛二?”,张绍雄举起马鞭指向了对岸可见的一大片空地。
此前在长兄薛进均家中住过几日,也细看过霍城的薛进益眯了下眼,胖圆的脸上挤了一抹笑道:“禀大人,那是溪北大周府的门前。周家人在那边的河堤上弄了块‘且系舟’的石碑子,就硬是不让霍城全城的人在那块儿呆着,经过的车马还都得让着。”
张绍雄冷声一哼,道:“周家人也太霸道了吧!”
围在他身边的附合声立时四起。
“和州是大人治下,且待小人去把那碑给砸了!”,有满脸横肉的粗汉子已捋起袖子,催马欲动。
一条马鞭止了几人的面前,张绍雄的大眼一横,那些个嚷嚷的立时就消了音。
“正月里军中刺探匪情的两个军士在霍城遇了险。说起来,这小地方也不太平,那些匪来无影去无踪的必定与地方上有着关联。某受皇命管着和州,自当要绥靖安民,绝了匪患。地方上的良民自是要安抚的,但若是欺压百姓的豪强街霸该打压还是要打压的……”
执鞭四下指点的张绍雄边言边叹,威仪端正,气势十足。
由文德桥从对岸走过来的一群年轻学子经过骑队身边,听到些铿锵激昂的尾音,不由地侧目相看。有几个年长的认出了这队人身着官家服饰,还恭敬地对着张绍雄作揖施礼,才缓缓离开。另一些还未束发的童子,却根本没在意,笑着闹着就过了桥,身上背着各式书袋晃着,拍在小身子板上发出了一阵阵扑簌的声响。
张绍雄坐稳马背,轻轻颔首,显是对学子们的礼仪气度很是赞赏。
“传芳书院的学生,我倒是认得出。”,传芳书院统一的青衫很是好认,张绍雄拉马靠近薛进益,鞭梢指向了远远跑去的几个孩子,问道:“那几个小崽子又是怎么回事?”
“大人,那都是在周氏族学里开蒙的学生。霍城周氏自诩是书香世家,说是从幼时起就要要求小儿立俭德,恤民力,不论族人贫富都不许孩子华服车马。但实则也是这小地方小,来回走着方便,周氏才敢如此,说来不过是群井底之蛙的自吹自擂。”
话说完,薛进益偷眼儿看着张绍雄变化的脸色,暗松口气,庆幸着自己又一次猜对了大人的心思。
“那些小崽子礼数欠缺,咱们是不是要替他们的父母管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