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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源寺莲灯放河处,有座六层高的望江楼耸立着。不同于佛寺前僧人们的庄严肃穆与放灯男女的深恨浅愁,从楼上凭栏向下眺望的人们大都拥有着同样意气飞扬的面孔。
蔚然成河的盏盏莲灯载着俗世男女的悲苦缓缓顺流入海,而在寻章觅字记录胜景的才子笔下这不过是道壮观而又绮丽的风景。
“虽说是佛门慈悲,但如今看着放灯人中总有些怨女痴妇公然祭着那些本就不应降世的孽胎,不禁让人哀叹着和州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险把栏杆拍断的年轻男子一边大声叹着,一边眼眸隐带轻蔑看着身边的同伴,恨不得四周投来的目光都能立时明白他的意有所指。
“景成兄说得极是!”,高维极有风度地朗声附合着,远眺江岸的双目一片清明,风高云淡,仿若眼前的一片灯海只是天然生就的景色。
“可别说,每年来江畔放灯的女子中总会有些形容出挑,颇具艳色的……”,自有和事佬听出风声暗意挤到了高维等人的身边,笑着指点起了从楼上往下大约能看到的些美女丑婆。
楼下淌过的人河之中,萧泓抬头瞥了眼让他觉得很不舒服的高楼,楼上人影绰绰,约摸猜着是些个吃饱撑得慌的无聊人在指指点点。
“大凡古刹名观的各项法事,有虔心相礼的,就自有观景看热闹的。非关己事,何必强求他人……”,曼云轻声慰着,伸出的纤手却是主动将萧泓的手掌抓得更紧了些。
她曾拿着宋哲遗留人间的舍利子做戏走私,自觉内里心敬大于表面礼恭,一向并不苛求,但只今夜此祭,曼云力求着圆满无憾。
萧泓本来有些僵硬的脸立时又暖意满满。一只手小心地护住莲灯,另只和曼云交握的手掌,却是手指一根根抻开再将曼云的手指也一一牢牢扣住,继续地再往前行。
直到走到了水岸边,他才在曼云的提示下,很是不舍地松开了手。
江水中莲灯静淌,点点烛光染了一江昏黄,江岸之畔恍如白昼。
踞跪岸边,曼云右手食指指肚轻颤着摸过了莲灯座上两个金字,低垂下眼睫,将莲灯轻轻地放进了水里。
“晓钟生,暮鼓亡,一生苦短。祈汝早脱红尘,赴莲池净土,无牵无碍,无妄无灾……”
低沉的祈祝声中,小小的莲灯顺水流缓缓地向前漂了漂,没多远却又被一只伸长的手臂给拔了回来。
曼云嘴里的低喃停了下来,错愕地瞪着大眼盯着扯了莲灯回来的萧泓。
萧泓却没理她,一本正经地低头对着被他手指勾住的一点莲灯微光说道:“萧钟!别听这个笨女人瞎说。听爹的!你的名字是一见钟情的钟,情有独钟的钟。若是佛国呆腻了,不妨再入轮回,不是每次运气都会孬的……”
修长的手指刚抬开,小小的莲灯就随着浪头一跃,一路欢奔汇入了浩浩汤汤的同伴之中。
“周曼云!你看,他听我的!”,萧泓转回身笑揽了曼云的肩,另只手往她紧锁的眉间轻快地一推。
怨不得也强求不得!周曼云轻叹着别过了头。她是心头压着前事欲求破茧,而眼前的萧泓却是无所挂碍地凭心所为。
“别再这样了。周曼云!”,怀中佳人的叹息声让萧泓的心轻轻抽痛,他凑在她耳边轻声问道:“此前你不惜自污无法生育抗拒婚事,是不是害怕无法胜任为人妻人母的责任?”
闻言呆住的曼云抓紧了萧泓的衣襟,遥盯着灯河凝了会儿神,才轻轻地点了点头。
江面之上浮着的点点灯光和一路上满目尽见的哀容,身临其中,即便一向乐观的萧泓同样感受到了压力重重。
不管是金风玉露的孽缘结果,还是夫妻苦盼的子嗣传承,那些个仿佛在风浪之中随时会倾灭的星星之光,都提示着人世间一场颠龙倒凤的欢娱实是易事,而要担起为人父母的责任难之又难。
“周曼云,我也不知道怎么做个好丈夫好爹爹。老实说,你要现在弄个真孩子在我面前,我估计能立马吓跑掉的。但是……我们一起试试好吗?”
轻轻的一吻快速地在曼云的额头一点,再接着是更紧密无隙的拥抱。
曼云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大庭广众之下,真是恬不知耻的贱人!”,不远处一道女人尖利的声线刺耳地刮了起来。
“我们回去吧!”,周曼云由萧泓扶着站了起来,低垂眼帘,面色平淡,仿若刚入的恶语是在评说着旁人。
静静地往回走几步,离着刚才那急公好义的中年女子也越来越近,那女人翻着白眼直瞅着曼云,嘴里还是喋喋不休地绕着几个贱字。
“我们夫妻事,与你何干?”,曼云总还是忍不住立身站定,一字一顿问向了毫不相识的陌生人。
眼眸含冰,气势慑人,一时间让那女子哑然失声。
鼻间重重地一哼,周曼云反手拖了萧泓,倒是步子更稳当地逆穿人群,直截了近道。
“我们夫妻?”,避到望江楼后,待见四下无人,萧泓索性停住了步子,大笑着将复现了一脸窘迫的曼云揽在怀里。
仿若还倒映着江灯辉光的两双眸子在夜色中碰擦着火花,仰起热烫俏脸的周曼云展颜一笑,踮起脚尖,袭向了男人的唇。
萧泓的眼中闪过一丝受宠若惊的喜悦,索性闭上眼,紧揽住了曼云的腰身,尽享着唇齿之间的甘美。
过了许久分开,两人才相互看看,不约而同地大笑出声。
穷途末路时的私奔,倒也算奔出了海阔天空。远远漂流走的莲灯,她还记得模样,但已不会让那点火苗再时刻烧心了。
先敛了笑意的曼云看看四周,特意地抬头看了看耸在眼前的高楼,一边牵着萧泓的手向归家路走着,一边轻声怨道:“跟上你这疯子,我也疯了。谁知今晚会有多少人会在背后骂着戳断了我的脊梁骨。”
“云锦帆的主事贼婆还会怕人骂?”,萧泓长纾口气,欣然叹道:“曼云!周曼云,你这样子多好!前几天,我还以为要被你的眼泪活活淹死了。”
“若是我一直就那样呢?是不是你就走了?”
“也不会!我会将错就错,跟你一直错下去,等哪天咱俩能再一块儿错回来就得了。”
一双俪影并肩絮语,手拖手,在黑暗之中越行越远……
正月十六,一队外显素朴内里实在的车马队伍由清远县城行到清源镇上,在间客栈前稍停了会儿,接上了要跟队的人,就又继续向南而行。
坐在车中的高夫人抬着帕子拭拭眼角残泪,接着抚上了次子高维的脸颊,欣慰叹道:“维儿,你能想通跟着为娘再去霍城,这就很好!”
高维温敦一笑,展开的眉宇之间已然尽扫了几个月来的颓废不堪。
“其实咱家这么俯就着再去霍城求亲,你父亲也是为着你盘算。你与薛家女之间没被抓到实证就自然是清清白白的,你父亲坚持跟亲朋故旧说是你被栽脏,我们就更要把高周联姻做实了。”
“娘!我明白,薛素纨的事本就是在和周家议亲时出的,如果周家应下亲事,在世人眼中也就是他们认了孩儿的无辜。”
“嗯,明白就好!维儿,这一次的求亲事你可不会再自起异议了吧?”
“孩儿谨凭娘亲作主就是!”
放下心的黄氏更加欢喜地颔首称善,踞坐在她身边的高维顺势孝顺地为娘亲揉捶着肩颈。
“娘!我记得父亲曾提过周老太爷与景国公府从武宗时起素有嫌隙?”,静待了闭目的黄氏神情霁和,高维才轻声地在她耳边状似无意地提起了陈年旧事。
“是呀!也不独周家,我们高家也同样。只可惜武宗皇帝与你爷爷都去得早了些。”,黄氏的叹息声中尽显了惋惜,若非老辈未久留人世,丈夫高恭也不会要如此辛苦地为高家打拼。
武宗在日就将燕州萧家视为了心腹大患。面上与姓萧的慈仁皇后虚与委蛇,实则却纳了心腹之计,要借边地之乱御驾亲征顺将萧家一网打尽。
可最后,却是武宗遭了代王算计驾崩北巡路上,老景国公反倒带兵杀进洛京,扶了孝宗登位,而孝宗也在周显等大臣的建议下又迎了萧家女为后。
再一位的萧后,即便在世人眼中留下了再多帝后情深的佳话。实则也不过又是个皇权算计的牺牲品。先是太子夭折,再是她一尸两命地薨逝,其中隐情跟她的皇帝丈夫脱不了干系。
周显等一直站在武宗、孝宗一边的“帝党”们曾做过什么,几家同气连枝的同盟之家相互之间都是清楚的,高家也不例外。
只是高维祖父去得早,高恭年轻,遇事沾不上手后,才脱离了核心,但也同样的在权位上亏得大发。
这些旧事,对两个儿子有着大指望的高恭从前也是细细跟他们讲过的,只是高维当初年少又未触及政事,并未往深里想去。
但这会儿,自己多出个来自景国公府的仇人,高维反倒上了心。
思虑再三,不敢再象从前一样擅作主张的高维还是犹豫着说道:“娘!孩儿还记得,先帝曾明旨示下,景国公改驻云州未奉诏不得擅离封地,就连他的子女也是一样的……”
黄氏困惑地睁开眼看了看儿子,一直不停将话题往景国公府绕的高维让她觉得很是奇怪,但还是点头鼓励着儿子将话说完。
“娘!如果孩儿发现景国公之子私潜江南,是不是可以报之官府将他缉拿?”
高维眼中隐隐闪动的兴奋,让意识到此事为真的黄氏,腾地一下坐直了身子,掩唇剧咳。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