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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这话一出,当下有人附合着调侃相戏。
卫玠极淡定地朝着他们拱拱手,道:“几位说笑,琴已送出,焉有回收的道理?婚宴之上,诸位不必拘礼,只管尽兴。”
言罢,他拉着山阴,朝着坐于榻上的诸人点点头,脚步不停地往着另一方向去了。
他二人一走,众人虽觉有些遗憾,然很快,喜宴又恢复了刚才的热闹。
却说卫玠拉着山阴走了一阵,在无人处,山阴轻轻地将手挣脱了。
她停了脚步,出声道:“不必再往前走了。我该回去了。”
她的话语,干脆利落,没有一丝拖泥带水。
月光中,卫玠微顿的身形转过来了。他似是此时方看见山阴脸上的绝然与坚定,微微颤抖的声音中,他再一次道:“阿阴,我说了,昔日之言,我不曾忘却。”
对上他受伤的表情,山阴忽然笑了。低笑声中,她神不知鬼不觉地拭去了顿然间滚落的一颗泪珠,嗤笑道:“阿卫,你果然知我不深。原来有些话,有些事,不说出来,真的没有人会知道。”
她深吸了一口气,定定看着卫玠道:“我可以为你抛却一切,可以义无反顾地卷入这场政治漩涡,不代表我会答应用你我二人的婚姻作筹码。在感情的世界里,我有我的道德与底线,有我想要守护的一方天地。就算你斩钉截铁地告诉我,你娶王式只是为了给她一个名份,保她安危,那又如何?她已经是你名正言顺的妻子了。”她的声音倏地一低,轻道,“阿卫,鱼与熊掌不可兼得,在你决定成亲的那一瞬,便已选择了背弃你我的誓言。我尊重你的选择,也请你体谅我的心情。”
她说完,朝着他一礼,强迫自己头也不回地转身走了。
是的,他有他的宏图大业,他有他的苦衷难处,在决定走上这条路时,她便应预料到今天乃至日后的种种艰辛困苦,只是所有的苦中,她唯独没有办法接受这一条这一款--既不能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挥剑斩情丝,也不过是一瞬间的痛。
而时间,永远是最好的良药。
她的步履匆匆复匆匆,身影越行越远时,静静地看着她绝然离去的卫玠只来得及发出那一声轻微至极的,一出口便消散在夜风的呼唤:“阿阴--”
好像有什么东西被生生割开了。响彻穹宇的声音中,他仿佛看见了奔涌的一大片血红和息息不停的搏动,它们叫嚣着,咆哮着,向他直直地淹没过来。喉间一阵腥意上涌,他的嘴一张,一口血红沿着玉白的脸颊流了下来……
却说山阴潇洒地甩了个背影给别人后,很快便发现走的路不对。脚下这条,根本不是返回的原路。夜色深沉,来时她只是跟着卫玠机械行走,没有多加留意。现在让她一个人寻回,简直是天方夜谭。
她索性拦了一位婢女道:“前往大厅的路怎么走?”
见婢女直直地盯着自己,她主动解释道:“府上二公子设宴,我是来讨杯酒喝的。中途离席逛了逛,不料走岔路,找不回原来的路了。”
月光下,婢女对着她一笑。这似曾相识的笑意,她一怔:“你是……”
“郎君贵人多忘事。不记得我了?”婢女朝她一福,“我是阿绿啊!”
阿绿?王式身边的阿绿吗?
她忙细细打量,果然!这一看之下,发现她眉宇仍有六七分相似。只是先前她的脸蛋圆圆的,看起来胖乎乎的,如今不知怎地,整个人消瘦了,连带下巴也尖了。难怪刚才她没有认出来。
见她恍然大悟的样子,阿绿道:“郎君是来喝喜酒的吧?我奉了夫人之命,在此守候,不料还真撞见了。”
她的手朝着一处一指:“夫人说了,故人来了,不能不见。还请郎君移步。”
夫人?
她扯出一抹笑意:“是卫老夫人?还是新进的卫少夫人?”
阿绿笑道:“自然是少夫人。少夫人说,有几句话想与郎君说上一说。”
王式,她想起那个黄裳艳丽,对她痴情一片的女子。当日若是没有东湖相戏,她的人生,又怎么会如此波折起伏,又怎么会误打误撞地嫁了她心中的良人?
这种滋味,真真不好受。
她提不起兴致去见,也不想于此时此刻去见。因而,她回了:“新婚之夜去见,遭人非议。阿绿为山某指一指路,山某还急着回宴席上去呢。”
“郎君且停步。”阿绿急急拉住她道,“夫人交待,有十分重要的话要与你说。阿绿既看到你了,再放你走,夫人一定会责骂我办事不牢。郎君便行行好,走上一回。新屋里有那么多人,有什么好非议的?”
她连拖带拽地拉着山阴往前走。这种姿势若是落入别人眼中,更惹人笑话。山阴挣脱了她的手,道:“快快放手!我跟着你前去便是了。”
两人一路紧走慢走,很快来到一座院落前。这座院落,与正门处的披红挂彩喜庆连连截然不同。便是连院门处,也没有丝毫装饰。
阿绿领着她走入院门,又一路过了回廊,来到一间屋前。
她伸出手叩了叩,轻道:“少夫人,我将人请到了。”
她的声音刚落下不久,屋门一开,已褪去一身喜庆无比的新娘服,换上一身浅色裳服的王式抬头看来。她看到山阴,神情一动,轻道:“郎君请进吧。”
新屋之内,别说是侍婢,便连一应新人喝交杯酒用的器具,以及食物都没有看到踪迹。山阴回头看看这满院的静寂,又看看在门前直立的三人,道:“少夫人屏退了左右,岂不是更惹人猜疑?”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她实在不想落人话柄。
王式道:“郎君若是不想进,我们便在院中说几句吧。令阿绿守着,也是一样的。”
说着,她当真横步迈出,反手一关,将房门轻轻一合。
月色下,两人朝着院中提步而去。
站于一棵大树下,令树阴遮住了两人的身影,山阴直言道:“阿式亲令婢女寻我前来,有什么事?”
她对王式,仍是怀着一股歉疚的。虽然心中对她嫁给卫玠不是滋味,然同为女儿身,知道她辗转迎合的难处,知道她恍若浮萍的艰辛,更为当日自己的随兴之举感到惭愧。裴三有错,与她何干呢?
因此,她的态度是谦和的,甚至可以说是关切的。
听到她问话的王式,回转身来:“郎君看到卫洗马定亲,好似不大高兴。”
这句话,不是询问,而是肯定。她静静看着山阴,道:“太子处于劣势之中,我以乐家的女儿嫁入卫府,不光能拉拢卫家、王家、乐家的关系,还能与成都王连成共盟。太子此举,郎君认为有错否?”
从谋略的角度来看,它没有任何错。山阴眯起眼:“阿式这番话,想替谁问?”
想替谁问?这很关键。
从太子的角度来看,他不知山阴是女,亦不知她与卫玠的感情,为着江山,为着自己能复位,断然会下令王式嫁与卫玠;然从卫玠的角度而言呢,他明明与自己已经海誓山盟,却在太子的征询下默不作声……
在她略显冷淡的问话下,月光辉映下的王式忽地抬头对着她一笑。
这一笑,极冷,极寒,极诡异,与方才的和善形成了一个鲜明的对比。
它令得山阴不由得毛孔一竖,后退一步,警惕道:“阿式,你--”
“郎君问得好!”王式轻笑道,“这话,阿式既不是替太子问,也不是替卫洗马问,而是代自己问。”
为她自己问?
哄哄作响的脑门中,山阴有些不解地看向她:“我不明白。”
“郎君怎么会明白呢?”王式继续道,她的声音在这夜色之中带着一股难言的飘忽与清冷,“被家族所弃,如同木偶一般活着的人,不是郎君,被一辆马车随随便便送入太子府中,没名没份活着的也不是郎君,更不用提金镛城内,伴着太子的那些昏暗无比的日子。你和卫洗马深夜一辆马车救出太子之时,你可曾还想到过有一个伴着太子一起来金镛城的王式?”
当时的情形,再一次浮现在山阴的脑中。她回忆了一下,有点难过道:“我确实忘了阿式了。”
“不是忘,是从来没有想到过,”王式以一种异常冷静的口气说出,她靠近山阴,对着她的耳洞轻道,“金镛城内,我怀了太子的骨肉。怎么办呢?若是被人发现,定会被打掉的。于是太子令我诈死,让人从后侧宫门用一张破席卷了扔入乱葬岗。郎君知道金镛城外有个乱葬岗么?那里有一个好大好大的坑,里面横七竖八铺满了各种各样的死人。我还记得那一个夜晚,月光也像今夜一样,死气沉沉的,我闭着眼,连呼吸都不敢出声。因为一睁眼,我就会看到数不尽的死人,我就这样,一路爬一路爬,爬了不知多久,才爬出那个坑……”RS